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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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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县这个年过的不算潦草。
冯坚家中亦是外县乡下的地方大族,只是名义上不是士族门第;冯坚自己也是有些真材实料的青年才子,发动民变暂时接手塬、蓬二县后,他居中调度,行动之间颇有章法,并不露怯。
他留够了种粮,又将赈灾粮食分批发给二县内的灾民,组织众人在县内外搭建简陋的屋舍,清点荒田、开探荒地为春种做准备,一时间,塬蓬二县内虽多了许多外人,但一切均在法度之间,少有冲突,不见乱象。
新年刚过,便有消息跟着那不怕死的行商来到了这边,说是朝廷派下安抚民怨的使者正在往东来,如今已出了盘州,不日便到弗城。
冯坚并未使人刻意压制,反而令人将此消息在城内传扬。此信一出,城内黔首,无论是逃荒来的,还是本地人士,多是心情雀跃,便是所谓“义军”,各人之间也是一片欢欣鼓舞。
民变民怨,归根结底,还是应在一个民字上。有它们,是民要求活;得了活路,民也便还是民。朝廷命人来安抚,百姓重新归心,这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也是自古以来民变之地共有的最终所求。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乐于见到二县归心的。
杨贞很是苦恼。
奉旨安民的钦差就要到了。
冯坚对此,虽对自己一众人的日后前程稍有几分忧虑,但更多的是乐见其成。
虽粮食并未有所缺失,但方为拖延赈灾情节是真,王翼因瘟疫枉杀人命并趁乱侵吞富户也是真,塬县蓬县确有莫大冤屈,且旧年案卷中,民变的领头人都不曾受到过朝廷过多的责难。
冯坚略有忧虑,也不过是因为,如今世道不同,作为乡野之人,他本可以以科举晋身,现在却带头闹了民变,这在官前走上一遭,他日后科举当是难出头了。
但冯坚并不会因此就置二县生民于不顾。
前路断了便断了,总不过就当这世上仍旧没有科举这一回事,他如祖辈一般一世务农,也是善始善终。
他身边,不聪明的人,想不到这么多;聪明的人,也不会觉得与朝廷顶牛角力更于自己有利。
更何况,虽然这几年大煊赋税日重还连续两回救济不及,很多人都对朝廷心有怨言,但人们心中还是想要安定的,如果朝廷可以凑合着让他们熬下去,他们并不想去舍弃清苦但安稳的日子抗争些什么。
只是这群人里,混了一个不那么愚蠢也不那么聪明的杨贞。
冯坚身边有两位杨先生,杨贞是其中不怎么得用的那位。
也是其中不怎么老实的那位。
冯坚幼年,曾得一老道批命,说看他面相,他日后合该享一方富贵。
这故事被乡里人津津乐道,翻过来倒过去议论了许久,但众人其实都只是当个笑话听听,没有人真心相信——
那老道是个快饿死的人,得了冯家好心给的一斤饼二十个大钱,可不是得说几句好话夸夸人家的孙儿吗?
再者,当年冯坚家里有四十几亩田地,这不也算一小方富贵吗?
但有人心里偷偷信了。
杨贞就是这人。
他总觉着那老道当真能通鬼神,真的在冯坚身上看到了不凡的东西。
一方富贵?什么算一方富贵?至少,也该是一城太守吧?
杨贞抱着这样的想法有意和冯坚交好起来。冯坚是个爽朗大度、满腔热诚的人,杨贞又有意交好,两人就这样有了将近二十年的老交情。
等到去年,朝廷透了准信要开科举,杨贞便彻底信了老道当年那句批命。在他看来,冯坚如今二十有四,正是建功立业的好年岁,又读过许多书,这科举便好像是专门给冯坚开的一般。
冯坚过了头试,问试差些火候没过,但问试有五席续补,冯坚在其中第二位;可惜,许是运气不到,五席续补最终一个都没顶上前,冯坚自然就与第一科科举的贡士身份失之交臂了。
杨贞看着名次,觉得冯坚下回必能登榜进京去做官。
冯坚做了官,自己便能做官老爷的僚属了。
这是杨贞之前的想法。
这想法,现在已是变了。
冯坚决意发动民变冲击县衙的时候,杨贞是害怕的,但紧接而来的却是一种激动到颤抖的狂喜——
一方富贵……
一城太守算什么一方富贵!
大概是一州刺史才算吧!
冯坚这没根没基的人……又怎么可能走到一州刺史的高位?!
那么,做不了刺史……
自立为王呢?
这四个字像闪电一样在他脑海中划出一长道炫目的裂痕,久久不能隐去。
杨贞激动得不能自已。
而如今,义军上下,塬县上下,几万人、十几万人的态度,给他兜头泼了一盆雪水,让他炽热的血液从头凉到脚。
他敢真的造反吗?
好像是有些不敢的,但心里又有些难以压抑的冲动。
但要他现在放弃美梦,他甘心吗?
不甘心。
杨贞不可能甘心。
冯坚其实没有必要掺和民变。
而没有冯坚,民变很可能也闹不了多大。
但冯坚就是脑子一热,就是义愤填膺,就是突然这么干了。
还逼死了方为。
冯坚很可能,已经把他科举的前途毁了。
那他杨贞这么多年做的事情,都白费了?
杨贞觉得自己的富贵路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义军的几个“高层人物”聚着一边吃饭一边说天使安民的事情,杨贞听得心里烦乱,没和他们一道吃,空着肚子出了县衙。
路边的汤饼铺子汤底已经烧开了,这家据说是多年的老店,熬老汤很有一手,杨贞闻着那香味,五脏庙一阵闹腾,他咽了咽自己被馋出来的口水,决定先进去吃碗热的。
这种店里的汤饼,最贵不过四文一碗,这还得是传了几代人老店才敢卖的价格,但如今闹灾荒,杨贞摸出十几文钱,才买了一碗汤饼并一大碗黄干饭。
汤饼铺子的老板认得他,笑着和他打了招呼,又多送了他一点腌菜。
听到杨大先生的称呼,杨贞心情又不好起来,只是他一贯笑脸迎人,店家并未察觉他的不快。
唉,他只是想享受富贵,怎么难处就这么多?
杨贞走到最里面邻着后厨坐下来。
明明他和冯坚才是老交情,冯坚却更看重杨二。杨二的存在叫他把自己的未来的富贵地位生生让出了一大块。而现在就更难受了,等朝廷安民过后,冯坚自己的富贵都没影了,哪里还有他沾光的地方?
身边,不远处忽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叹。
杨贞没心情看热闹,只作没听见。
不想,很快就有人走到他旁边,那人道:“打扰,贫道怕冷,想和施主搭个桌儿。”
嗓音清越。
杨贞抬头,好个仙风道骨的道长!
那道士拿了一整吊钱出来,人看着精瘦精瘦的,却一气叫了三碗汤饼,五个熟鸡蛋,又要了十个熟鸡蛋包起来放行囊里。他吃相很斯文,但食物消失得飞快,明明来得晚,要的多,到头竟比杨贞还快一步吃完了饭。
杨贞中途看了道士几次,每一次都比前一回更觉得这道士不像凡人。
道士吃碗,拿了幡子就走。
杨贞耳边听到句话:“蛇要长爪变蛟了,施主好造化,切记,莫惊动了它。”
声音很小,但杨贞听得一字不错。
他呆住了,坐了小片刻才回过神来,也顾不上还剩了不少东西没吃完,抬腿就跑着追了过去:“道长——道长,道长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