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无风》酒中荡起烟痕

32、荆棘路

　　南谷竹海前，明朗见到站在小径前的南昱。
　　“南师弟，怎么不进去？”
　　南昱不语，只是望着前方，往日平坦的小路，现在却是荆棘密布，而这些，明朗却看不到。
　　南昱深吸一口气，迈步往梅苑走去。
　　明朗奇怪的看着南昱走得东倒西歪，今日他这是怎么了？再一细看，张口惊呼：“荆棘符阵！”
　　南昱的足底，俨然扎满了利刺，自己却安然无恙，这是？
　　明朗不可置信的望了前方一眼，师父这是，只对南昱布下的荆棘符吗？
　　南昱一言不发，走着走着，突然脱下靴子，光脚踩地前行。
　　利刺毫不含糊扎进肉里，真真切切的痛，留下步步鲜红脚印。
　　“师弟，别去了，这可不是假的，这荆棘路可是真材实料，你会受伤的。”明朗大惊失色，这是在干什么啊，师父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将南昱拦在梅苑之外啊？
　　南昱咬唇定定的看着前方。
　　你生气了吗？还是失望了？你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吗？
　　可我想见你，想的发疯。
　　风之夕，让我见你，如果这是你给我路，我走便是。
　　别说遍地荆棘，哪怕是刀山火海，只要对面是你，只要是你，我就一定会过去。
　　豆大的汗珠从他脸上不断滴下，脚底钻心的疼痛并没有让他停下倔强前行。
　　风之夕，我知道你对我失望了！
　　你可以不信我，你可以打我，骂我，但你不能不见我。
　　南昱脚底不断溢出的鲜血，看得明朗心惊肉跳。
　　南昱脸色煞白仍旧一步一步，困难的向着梅苑的方向迈进。
　　我想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许从遇见你，就注定了我这一生唯一的路，就是去到你身边的路。
　　我不想回头了。
　　南昱咬着牙，脚步颤抖。
　　风之夕，从此刻起，我把命交给你，你要如何糟践，都随你。
　　“师父，快撤了符咒吧！”明朗不忍看南昱那鲜血淋漓的双脚。
　　“别撤！”南昱忽地大喊，瞪眼屋里那灯发泄一般：“师叔，你最好呆那别动，你等着我。这条路，我死也会走完。”
　　屋子里无声无息，风之夕负手背对屋外站着，几次欲张口喝止，却说不出口，他不明白自己的怒意来自何处。
　　南谷虽有戒色清规，可南昱严格来说都不是内门弟子，他不在宗门即不受规矩所控，顶多也就受个招妓□□的杖责，那也是宗门之事，他是陵光君的徒弟，由他去罚，轮不着风之夕，他只能将他拦在梅苑之外，不想见他。
　　南昱的脚步伴随着刺痛扎在他心里越来越近，他却越来越慌，他怕他真的走过来了，又怕他受不住那满地的荆棘，南昱的胡作非为已经超出了风之夕能应对的范畴，撤了阵法他不知道南昱进来会做什么，不撤他又没有其他办法拦住他。
　　明朗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几度去扶都被南昱甩开，这么走下去如何是好！
　　利刺如同有生命一般，越长越高，越长越锋利，通往梅苑的路荆棘丛生。
　　“扑哧”一声，一根利刺穿破南昱的脚背，痛得他一个踉跄，站立不稳之际以手撑地，瞬间掌心又被刺穿，鲜血涌出。
　　明朗上前扶住，被南昱伸手一挡，又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迈着血肉模糊的双脚缓步前行，每走一步，都痛得眼冒金星，很快汗水将衣衫湿透。
　　“南昱，再走下去，你的脚就废了！”明朗大喊道，又朝着梅苑里哀求：“师父... ...
　　荆棘带着刺骨的寒凉，唯一让脚上有些暖意的，是不断冒出的鲜血。
　　“明师兄，我... ...没事... ...”南昱痛得浑身发抖，牙关咬紧快说不出话：“我... ...愿意走，我想... ..去... ...”
　　突然感觉脚下利刺消失，望向梅苑的视线却越发模糊，意识一糊... ...
　　荆棘符阵消失，风之夕出现在门口，望着晕倒在地的男子。
　　“师父... ...”
　　明朗头一次见到风之夕这样的表情，猩红的眸子看不出是怒是厌，紧锁的长眉藏着莫名的情绪，盯着地上的人：“将他扶回去吧！”
　　南昱迷糊中，刺痛从脚底传来，一道似曾相识的冰凉触感，随着极其轻柔的手指动作，将药膏缓缓抹在自己的脚底。
　　南昱尝试着睁开眼，双脚被那双手包扎好，随着脚边的人影晃动，一阵熟悉的梅香传来，南昱又紧闭住了双眼。
　　床前的人移步过来，拉起自己的手，手被他用温热的帕子仔细的擦洗着。随后掌心冰凉的药膏被轻柔的抹上，一圈圈的布条缠绕在手掌上。
　　南昱紧闭双眼，感受着这份难得的温柔，眼角却关不住泪水滑下... ...
　　床边的人动作顿住了，一声轻叹后，眼角被冰凉的手指抚住。
　　在那只手将要抽离开时，南昱再也顾不得受伤的手，将床前的人紧紧抱住。
　　“师叔，我没有！”南昱控制不住的情绪奔涌：“我未曾与那些女子如何，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是因为我... ...”
　　风之夕无心听他所言，正欲挣脱，却再次被身后的人紧紧抱住，头靠在自己肩上：“之夕... ...”
　　风之夕浑身一震，此刻的南昱像变了个人一般，靠着他的身体在颤抖，声音哑涩：“风之夕... ...”
　　风之夕轻轻转头，看到南昱下巴靠在自己的肩上，双目紧闭，睫毛被泪水打湿成几绺，心里一紧，再不忍挣脱。
　　“别这样对我，别推开我！”耳畔传来南昱的哽咽：“我真的... ...快受不住了！”
　　风之夕深吸了一口气，紧锁双眉，屋内一片沉默，心却喧闹不止。
　　过了许久，身后的人情绪平复，风之夕才轻声说道：“你究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风之夕其实说的是他不该冒冒失失的去趟那条路，让自己受那么重的伤。
　　可南昱会错了意：“我知道。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师叔权当我是胡言乱语。可现在，我再清楚不过了，我对师叔，我对你风之夕... ...有了非分之想！从今往后，我无法再把你只当师叔了，我... ...”
　　“住口！”风之夕突然挣脱起身，背对而立：“不要说了，万万不可！将那些想法收回去吧，我就当你... ...什么都没说过。”
　　南昱仰头一阵苦笑：“收不回了！”
　　风之夕沉默不语，始终没有回头。
　　“师叔，”南昱沙哑道：“难道只有我吗？可否转头看我，告诉我，你难道对我没有那种感觉吗？！”
　　“没有！”风之夕的声音虽毫无情绪，一如既往的冷静，可心里已经过不了想法，堵得头晕：“你简直是疯了！”
　　“哈哈哈！”南昱笑中带泪，看着自己双脚，大声喊道：“好，你没有！你就继续骗你自己，你对我好没有别的。全是我的痴心妄想。你解下那梅花香囊想要给我，却因为平阳的出现，你收了回去。你没有！就因为看到我府中几名女子，就为我布下荆棘之路。师叔，你火气还真大啊！我究竟犯了什么错，你要如此待我？”
　　风之夕的背影微微颤抖，极尽所能的想出了几句话：“真是荒唐至极！这是离经叛道，伤风败俗！”仿佛是从门规里背下来的一般。
　　“说得好！”南昱重重的点着头：“我离经叛道，还有辱宗门，师叔此刻定是觉得我禽兽不如吧？我罔顾伦常，恬不知耻，我... ...”
　　“够了！”风之夕怒喝道：“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收回去。”
　　“若我不听呢！”南昱盯着他始终不肯转身的背影：“师叔该当如何？将我逐出宗门吗？”
　　风之夕袖中的双手紧握，深吸了一口气后走出房门：“好好养伤，我让明朗来照顾你！”
　　“风之夕！”身后南昱的喊声传来：“我收不回了！”
　　风之夕近乎仓皇出了竹屋，呆立半晌，心绪难平。
　　梅苑的路上，一串血红足迹，触目惊心。
　　“你没有！你只是看到我府中有几名女子，就要为我布下荆棘之路！”
　　“... ...这条路，我死也会走完。”
　　风之夕踏着斑斑血印，刺心之痛传来。
　　南宫昱，你就是个疯子！
　　风之夕，你又何德何能？
　　是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还是有什么行为让他误会了？为何会让南昱对自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风之夕觉得脑子都快不够用了，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能这样，这是不伦，不行！
　　竹屋里，南昱的浑劲终于泄了，惶惶坐了一天，夜色上来时，明朗来给他换了药。
　　风之夕再也没来过。
　　南昱从不会缺少勇气，迈出第一步不难，开口表白也不难。
　　一如既往的莽撞和冲动，明知风之夕会作何反应，他还是一股脑的将心中的憋闷尽数发泄了出来，心里敞亮了，舒服了，没遮没挡的，空空如也。
　　自己倒是淋漓尽致了，可师叔呢，他怎么办？
　　今日之后，又该如何面对他？他会作何抉择？
　　顾不得了，管不了了，他没法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对风之夕的感情明明白白的摆在那儿。将这颗心坦坦荡荡的捧到他面前，风之夕作何选择，护持也罢，践踏也好，都是他南昱合该的。
　　数日之后，赤炎殿中。
　　“明朗，你师父还是闭门不出吗，可是身体有恙？对了，南昱呢，伤势如何？”
　　明朗点点头：“南师弟好得差不多了，师父给用了自制雪灵创伤膏，能下床走路了。”
　　陵光君放心的点了点头：“还是罚得重了些，不就是点酒色之事嘛，年轻气盛的，难免。唉！浣溪君太严苛了些。”
　　明朗不作评论。
　　这几日无论的在梅苑，风之夕一脸沉色，还是去竹屋为南昱换药，他的表情木然。都让明朗觉得这两人之间，定是发生了极其严重之事，不仅仅是因为南昱府上的那几个风月女子。
　　“去东岭游学的弟子名单定了吗？”陵光君问道。
　　“嗯，定了。”明朗将高修弟子的名录递给明却：“今日我去竹屋和南师弟说起此事，他想去东岭，父亲觉得如何？”
　　“好啊！”陵光君挺高兴：“游学是好事，多出去长长见识也好。就是不知道浣溪君舍不舍得了，南昱心已决了？”
　　明朗点头。
　　此事南昱交代过，不必让浣溪君知晓，可他始终觉得不说不行，再怎么说风之夕是自己的师父，断不能将此事隐瞒不报。
　　梅苑内，风之夕听闻明朗之话后面色一沉，沉默了一会：“他.. ...自己要去的？”
　　“南师弟已经禀明父亲，名字已加入游学名单了。此去一共六人，南师弟和久荣师弟均在其中，还有一名破格升为高修的弟子。”
　　风之夕沉默不语。
　　“师父！”明朗欲言又止：“他们明日启程，可有什么话要交代... ...”
　　“没有！”风之夕转身背对明朗，从柜上取了药丸，久久没有服下。
　　... ...
　　距离这东西，能让人心渐远，人情渐凉。
　　可也会让人心清目明，如同一根无形的线，那一端，系着的足跟渐行渐远，这一端系着的心事，也注定高悬。
　　南昱走的时候，除了风之夕，宗门里熟识都相送至山门口。
　　陵光君千叮咛万嘱咐，入南谷这么久，第一次像一个师父的样子：“徒弟，好好学，东岭那个季空可是有货的，花奚的幻术也很绝。去了得争气，别丢我们南谷的脸。”明却拍着南昱的肩膀，暗自感慨，为期一年的游学生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断，少年人一年一个模样，说不定回来时又变了。
　　南昱微笑点头，余光频频望回山门，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南昱，东岭女修多，民风极其奔放，你悠着点啊！”台念东的话引起一阵笑声。
　　“是啊，可别被招了婿，不回来了！”
　　李陶童不乐意了：“南昱才不是那样的人，东岭那些浪荡蹄子入不了我弟子的眼。”
　　“怎么成你的弟子了？”段祝交给南昱一本剑谱：“东岭虽以剑术立派，你也别荒废了我们南谷的。”
　　“对了，怎么不见浣溪君呢？”台念东四顾。
　　南昱笑容一滞。
　　“时候不早了，启程吧！”明却催促道。
　　“师父，各位，告辞了！”南昱和游学弟子们行礼辞行。
　　“一路顺风！”
　　“记得来信啊！”
　　风之夕终究没有出现。
　　初入南谷，身骑宝马，拖着财宝，活脱脱一个康都暴发户。
　　还是这条狭窄山路，葱郁树林，仿佛连鸟叫声都没有变化，可心境全然不同一年前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
　　南昱一步一回头期盼见到的红色身影，此刻正立于梅苑院中。
　　梅树下，那个嘴角挂着坏笑的俊朗少年，蒙眼舞剑的身影不在了。
　　小厨房内，那个忙碌一桌菜，然后托腮看着自己吃下去，满眼期待的少年，不在了。
　　那个整天嘴上喊着累，修炼和功课从不曾落下一天的倔强少年，走了！
　　那蛮横将自己扛上床抱住的少年，
　　那声声喊着“师叔”的少年... ...
　　风之夕抚住胸口，某处，... ...空了。

　　一月之后，南昱的信来了，是写给明朗的。
　　明朗将信带到梅苑念给他听：
　　师兄安好：
　　东岭这个地方，该怎么说呢！比起南谷来说，少了几分规矩，可多了许多趣事，甚得吾心。幸得旧识林柯关照，食宿尚好，教习的师父们也没有南谷那般死板，皆很随性，时常学着学着就带着弟子出海打渔了，青龙台原来是一个岛，东岭法谈会都是在那举办的，有机会，定要看看那千帆过海的景象。
　　课室理论甚少，多为实践修习。
　　转告南光，小黑偷跟着我跑了，不必担忧。
　　一切如常，师兄莫挂，代问师父，以及诸位师兄弟们安好！
　　南昱敬上。
　　明朗小心翼翼的将信折回，偷望了一眼风之夕，突然有些后悔将信带来，信中详尽问候了南谷的所有人，却只字未提风之夕，甚至连代问师叔安好这样的话都没有。
　　风之夕黯然道：“他的信，以后不必再念与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