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无为》溪山行

1、假意虚情

　　月华白霜，青莲碧水，一竹筏搭建成的酒肆，闪着幽幽灯火，漂浮在名为苍安的湖面上。
　　夜空中萤火朦胧闪烁，细微风声，乌啼声，竹筏划过的水声，与游人推杯换盏，朗笑明言的场景相互交融，酒肆里氛围无忧无愁，仿佛世中的生不由己，事与愿违，都化作了清风拂面，一笑淡然。
　　竹筏上的一个老者朗声吟了句诗，言道：“今兮故兮人易兮，故兮今兮一人兮。
　　周遭的文人墨客皆感新奇，问：“这诗何解？可有典故？”
　　“无咏无颂，无高洁之气又无典雅之风，作来何意？”
　　“只怕是附庸风雅，贻笑大方。”
　　在坐的游人交谈声嘈杂。
　　但一句含笑的，“实在不易，杜撰的句子竟可言通了。”还是飘然隐入老者耳中。
　　说书老头闻声白眉一泠，目光隐晦地扫了眼台下，在看到某处时一怔。
　　老者清了清嗓子接着说：“这是一位神尊在一朝阅尽世间红尘之事后，难抑内心怅然的感怀。”
　　“神尊？神明之事也可戏说？那你口中的红尘之事可有迹可考？只怕你所言的不过是无理无据之事，一味地想出个风头罢了。”听闻者中有人嘲讽道。
　　老者几次被打断顿生恼意，冷声反驳：“要理又要据，殊不知世人所言之中，何为理，何为据？依老夫所看，这理不过是自家理，据不过是百言据罢了。各位愿听者留，厌恶者走！于我无益无弊，何故平白对老夫指文点句。”
　　他撇了撇胡子，感觉与那些人计较实在没必要，接着说。
　　“回正题，回正题！今日所讲的这位神君凡身时曾是一个砍柴的穷小子……”。
　　他嘴上说着故事，眼神却总是小心翼翼地瞥着某个地方。
　　故事被慢条斯理的叙说着，虽对他鄙夷者众多，但老者周围还是聚了十来个人，交耳议论。
　　竹筏上，三人成行，五人成堆，高谈阔论有之，窃窃私语有之，于是就显得老者瞥向的角落里，无人注意的茶案前，端坐着的一位帷帽遮面，一袭青衣的素雅公子尤为特别。
　　湖面上笼着层薄雾，但那人周身的雾气较别处更加浓厚些，衬得他整个人的气息似山间清风，身姿如松似柏。
　　蓦然，男子对面的竹帘被一阵细微的风拂过。
　　他端放于膝上的手不禁瑟缩了一下，忙正了正身姿，每个举动皆是掩饰不住的紧张。
　　“你来啦…我，我今日是有正事要说。”
　　似乎是怕来人没有耐心，男子摘下帷帽后急忙解释道。
　　“如今六界战乱已平，最近神界无事，数件事的疑点颇多，我又笨，实在捋不出头绪，想向你问询几处。”
　　男子的脸庞映着月色，五官精致异常，墨绿的眸子澄澈明亮，整个人柔似江南烟雨，冷若雪中红梅。
　　那张脸俊雅非凡，恰似浓淡得宜的绝代丹青，当真是幅顶好的容颜。
　　男子话音已落数息，来人却不言一语，甚至施了法术，连身形都未显出。
　　青衣男子见此神色落寞了几分，踌躇不决的接着说“其实，我是担心…岩哥的陨落甚是令人伤怀，你闲下来可能又会胡思乱想，正巧人界西昌有个排榜的热闹事，想不想出去走走？”
　　可他说再多，对面来人始终不作一答。
　　青衣男子自觉难堪，心中酸涩着伸手给来人倒了杯茶，又温声道：“那上仙界可安稳了？可用我帮…”他话说一半，又懊悔道，“瞧我这记性，你向来善于处理这些事，我本就是来向你…”
　　“神尊慎言。”
　　终于，那人回应了他尴尬又刻意的讨好。
　　但语气却是异常冷硬。
　　“尊者竟痴傻至此了吗？千百人为证，您说的那些前尘过往不过是尊者一味的癔念罢了，修仙界和上仙界都已做了茶案谈资，您还是莫要再说了，不过为他人平添笑料而已。”
　　“还有这次…兄长陨落是为了你，不料尊者竟还能如此坦然的邀我赴约？”
　　“再有，本君醒来后自断过往，六界皆知，您已知嫌隙却还一直缠扰本君，见面后又假装熟稔地与我寒暄，实在令人费解。今后有兄长之逝横亘在你我之间，情义已断，若因此传出些可笑的事，平白令您失了清誉。”
　　一通冷言暗讽砸来。
　　青衣男子故作笔挺的身姿微颤，唇角窘迫的抿着，却并未反驳与他。
　　那人见此，再张口时，语气已带了几分急于离开的烦躁。
　　“过去怎样不论，如今本君见你，只觉尊者身上的青衣蒙尘，白缀刺眼…”
　　听言，青衣男子绿眸无光，只有持杯盏的指尖泛起了青白。
　　对面气息浮动，那人临走又说：“今日我来了断干净。”
　　“还望神尊谨记，你我日后相见，不必相识。”
　　语毕，气息瞬时消散。
　　那尚未反应过来的青衣男子慌张地抬起头，愣愣地看向对面。
　　他抓着杯子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最终，那拢着团春水的眼眸无力地微阖上。
　　“珏哥…”
　　徒劳的轻唤声飘薄无依。
　　他抬手将对面杯中茶水饮尽，嗤讽一声自语道，“无使其所乱者，方可为视万物平等之神明。”
　　“岩哥啊，您看人一向很准，可承接您这尊神之位的人，您可真是挑错了…”
　　他呢喃低头，看向腰间系着的白缨缀子，目光定格，神情恍惚。
　　缘起，他和景珏，景岩，还有胥妄是四方圣君，掌管着四方平衡。
　　四人分别统领着四方神兽，与其座下的二十八星宿。
　　那时候，天地间还是平静祥和的……
　　只是后来，斗转星移，这天地万物变换瞬息。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割据一方，根本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机会。
　　世间由三界演变为六界，甚至眼下还有更多未知种族。
　　众生为了求个生存之道，各界开始战火纷飞。
　　相生相克，相克相生，只有四位圣君终究是无法妥善的治理世间。
　　在这种情况下…更强的统治者应运而生，即所谓的神族。
　　为防止最高统治之间生出二心，爆发灭世性的战乱，因而神族一人即为一族。
　　起初，胥妄兄被天地法则选中，种下了神脉，传言在历劫时因一念之错，离了经，叛了道。
　　各族局势严峻，景岩兄临危受命，接替了神尊之位，但位列尊神后却终日闭关在了禾梧神殿，非重战不出，原因不明…
　　令人痛心的是，不久前也陨落在了胥妄兄的覆世之征中。
　　眼下珏哥顺应岩哥遗愿成了仙君，却处处刻意避开自己，但怨不得别人，都怪自己阴阳相悖不知羞耻。
　　………
　　“神尊…仙君还是不理你啊？”男子旁边座位上现身了一位少年，犹豫的瞟了男子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
　　台上那个说书老头仍口若悬河声情并茂的演绎着故事，却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不知所云。
　　“不继续讲故事了？”青衣男子回神，温声问道。
　　“嘿嘿，那老头的驱壳我用不习惯，话说，世人书塑造的人物有趣吗？我也是偶然在天书阁看到的，不知道世间会不会真出现这样有趣儿的人，不如这几天咱们一起四处看看吧，你总是用灵体现世，那本体待在禾梧殿内，都快捂出毛病了。”
　　青衣男子含笑不语，神色郁郁寡欢。
　　少年见此挫败道：“算啦，算啦，你的心是全部被他给勾去了，分不得小仙一星半点。”
　　他说着，又伸手揪住了男子的袖袍一角扯了扯，嘟囔：“那负心汉连面都不敢露，不知道有什么好挂念的，说了那么久，您可察觉到他的灵纹波动了？”
　　男子看着少年，怅然道：“察觉不到，自覆世之战后，他对我的态度就日渐冷淡。”
　　“只是…三境齐开之日在即，每次想到他…我都难免不舍，总想着能多看他一眼。”
　　“那家伙如今对您如此冷陌，对世间形势也是漠不关心，您又何必捧着一颗真心去对待他，竭你一人之力来面对这世间困境，于您不是太过残忍无情了吗？”
　　男子低头不语。
　　少年又嚷道：“我的神尊大人啊，这对你不公平！抛开那些不说，去那里的后果都尚且不明，你就算捡了条命回来，恐怕还要面对天地法则审判，你图个什么啊！”
　　少年忿忿不平的急问。
　　“他是他，我是我。”
　　青衣男子平静道。
　　“少时，我也曾问过胥妄兄同样的问题，尤记得他当时回答说：哪怕命中无他，但世中有他,唯他所在之处，我自当竭力护这天地间祥云似锦，繁花永生。”
　　“您…，”少年愕然置之，“您也不挑个好点的比，如今胥妄的下场您还看不清？再说了，景珏那家伙从头到脚哪里值得您…”
　　少年劝阻的声音被男子再次平静的打断。
　　“莫要再劝了，我每每算起这些纠葛，也会觉得自己很不值，但他曾经的那句话总是让我割舍不下…宁生别，不相负。他说的，多好啊…”
　　“……”
　　“现在想来，只怕…是说来哄我的。”
　　回忆从前种种，不免令人痛心，二人一时无话，神态恹恹。
　　这时，一阵叽里咕噜的声响传入俩人耳中。
　　青衣男子看着少年窘迫的眉眼，摇头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我不怨他，倾我所有，哪怕身死魂消，遗恨余生，也都是我一人咎由自取。”
　　他曲起三指捏了个诀。
　　等少年再看到他时，那男子已远远地立在了，湖面的青荷之上。
　　青衣男子拢袖俯身，折下了几苞盛放的粉荷，他呢喃术语，荷花瓣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谢，并长出饱满的莲蓬来。
　　少年有些恍惚，此时情景一如他初见男子那般，他因腹中饥饿向男子讨食。当时这个如烟似水的人，也是掠于碧莲之上，为自己携回了一抱莲蓬。
　　远处的人足点青荷，衣袖翻飞向少年而来，仿佛是柔柔碧水化成的精魅。
　　船上的人群见此情景躁动起来。
　　更甚者，有人醉后竟欲上前轻薄。
　　青衣男子无意纠缠，冷眸轻瞥，抬袖立下阻隔界，船上之人只当自己眼花，摇头晃脑的各行其是去了。
　　“他也曾爱吃青莲子，也曾常配白缨缀…也曾夸赞过我着青衣甚雅，如今…”
　　摇头苦笑，男子弯腰将莲蓬递给少年，蹲下身捏了捏包子脸，说道。
　　“不必担忧，此事后果不外乎一生一死，我心有牵挂，但形势所迫，且去意已决。”
　　少年噘嘴，用力抠下几粒莲子，皱着小眉头问：“神仙本体入不得虚境，又从未有成功进出虚境的先例，只凭魂体，你有几分把握能找到那东西，又大约几时能回呢？”
　　“归期恐不知何时，但此行若能从虚境中找到生离镜，就搭上我这几缕魂魄也是值得的，就算不是为了他，为了岩哥所愿，为了昔日我们四人守护的芸芸众生，我也要赌这一把。”
　　“三境千年齐开一次，没时间容我犹犹豫豫。胥妄兄叛离，如今虽被四方神兽的实体与岩哥的魂体联合镇压，但怨气深重如斯，还不知能安宁到几时，且四只神兽的魂体不知去向，二十八星宿又失踪的失踪，重伤的重伤。”
　　“一是四方势力不均，二是无圣君补位统领，一旦骚动，胥妄再趁虚而入，六界必将危矣。”
　　青衣男子懊恼的摇了摇头，又道：“实在有负岩哥重望，这世间万事未平，我方才还念着私情…实在是荒唐。”
　　见他如此执拗，少年只得无力安慰道：“神尊罹难前，择您接替这六界唯一神尊之位，必然是百般思量过的，您不必生罪责之心。”
　　“罢了，星宿之事要紧，如我有幸能拿到生离镜，到时再平复这一切，就会容易许多。只愿待我从虚境回来后，这世间情况还没有坏到不可收拾。”
　　男子说完，抬手顺了下少年的额发。
　　他望向星空上的一点光华，眸光霎时流露出怜爱温和。
　　他柔声轻语似乎怕扰了谁的酣眠。
　　“此去不知归期，酒儿即已被命定为东方尊者，那他的守护星宿也该归位了，我需去下界助它们一把，”他捏住少年肥嫩的脸庞轻拧，笑道，“现下，我家酒儿还烦司世圣君先帮我看顾看顾，可好？”
　　少年抱着莲蓬点头答应。
　　男子起身，神色自若，缓声道：“此行逆正邪，如情爱逆阴阳，我既已逆之，从无回头之念，哪怕这路含刀露剑，阻碍重重，我势必走个无负于人，无愧此生。”
　　后来…各种缘由与过程不得而知，只道数十年后，仙界云筑仙宫多了株无絮杨柳，神界却少了位无上神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