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缚尘缨

9、第 9 章

　　离开的时候，苗岭众人的白绫也随着白素被收服而消失了，巫神庙一时之间人满为患，人们争先恐后地烧香叩拜，殊不知那尊看似慈祥宁静的神像背后，是几百个千疮百孔死不瞑目的无辜生命。
　　太阳西落，当一切被黑夜笼罩时，那些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会重新被审视。
　　信仰，神性，人心。
　　藏污纳垢的一切都会被永久的封存，当太阳再次升起时，苗岭会迎来一个新生。新的巫女将会继续成为他们千年不变的信仰，而被白绫笼罩过得阴霾和恐惧，将会被逐渐遗忘，最终成为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笔，人们天生的自愈能力会引导他们继续生活下去，拥怀着希望和信仰，虔诚地供奉那座古老的巫神庙。
　　“我们去哪儿呢？”我问。
　　沈怀清淡淡的眼眸中有些化不开的情绪，但很快便消散了。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即将湮灭的日光，缓缓道:“竹溪。”
　　我簌然睁大了眼睛，愣在原地，直到沈怀清往前走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
　　“为、为什么呀你……”你不是成心想揭我伤疤吧？我顿了一下，把后半句话咽到了肚子里。
　　哪知沈怀清却叹了口气，声音有些疲惫:“我知道你目前为止有很多的不解和疑惑，往后我会慢慢讲给你缘由的，不过在此之前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见沈怀清少有的露出疲态，想必是苗岭的事情让他费了不少心，声音都颇为无奈，连忙使劲地点点头应承下来。
　　“嗯嗯嗯！你说。”
　　沈怀清睨了我一眼，“别再叽叽喳喳的啰嗦了。”
　　我:“……”
　　就知道不能把这厮往好处想，正所谓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再次回到竹溪，是三日后了。虽然仔细算算离开从小生活的竹溪也没几天，但当我穿过山谷站在竹溪村前时，心中还是对它想念得一塌糊涂。
　　然而因为有沈怀清站在一边，我也没好意思流露过多的感情，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他知道我被竹溪抛弃这件事，要知道散仙也是有尊严的！这厮向来捉摸不透，谁知道会不会借题发挥再奚落我一通呢……
　　我低垂着眼帘盯着地面，不敢抬起头来到处看，以免触景生情。沈怀清站在村口良久都没有动，正当我纳闷这厮是不是想让我当场哭出来好嘲笑我的时候，却见他一拂袖转过身，朝着来时的路走去了。
　　我：“？”
　　这唱的是哪一出？出其不意？先礼后兵？
　　“上仙上仙！你怎么又回去啦？”我追上沈怀清问道。
　　沈怀清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本神乏了，你也应该累得不轻，今晚先找个客栈好好休息休息。”
　　就这么简单吗？我难得从这厮嘴里听到一句顺耳话，被他这么一说竟然还有点不自在，果不其然，下一秒我的预感就成了真。
　　“被信徒抛弃的滋味一定不太好受吧，你虽然天生愚钝，但本神也不会为难你，今晚好好做个心理准备，别太伤心了。”沈怀清拍了拍我的肩膀，怜悯地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
　　知道伤心你还大言不惭地说出来！
　　我头痛地揉了揉眉心，心里一阵绞痛，只觉得要命不久矣了。
　　竹溪谷所处之地十分闭塞，远离城镇，我和沈怀清找到客栈安顿下的时候，太阳都已经落山了。本来我提议就在附近的林子里点个火堆凑合一晚上的，然而被沈怀清一记暴栗给驳回了，其理由很充分：树林里不安全，恐有邪祟侵扰。
　　我暗想：好不要脸。
　　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也说得出口？分明是嫌弃林子里脏，不体面！
　　落脚的镇子是离竹溪最近的，位置比较偏僻，人也很少，沈怀清挑肥拣瘦了好半天，才勉强选了一家看上去尚且还可以的。
　　晚饭过后我闲来无事，连续奔波了几日，难得有空闲下来，便问店家要了一盘糕点，坐在窗口就着茶水边吃边赏景。
　　沈怀清则慵懒地侧躺在床铺上，支着头看书。
　　由于下凡的这几日我夜夜被邪祟鬼怪烦扰，导致好几天都没能睡个好觉，所以沈怀清便“大发慈悲”的准许我和他共用一间房，条件就是我必须睡地板……
　　也不知道角木怎么样了，我放下手中的茶杯，从衣领中抽出了他送给我的项链。鳞片一样的坠子晶莹剔透，清晰可见里面的纹路，摸上去凉凉的、滑滑的。
　　我开始我还怀疑这是不是角木从真身上取下的，但转念一想，他的真身是一条青鳞蟒蛇，好像颜色不太对。
　　正对着项链出神，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动静。我闻声回头一看，见是关白素的瓶子动了一下，我起身凑近看了看，瓶身不停地晃动，里面不时传来压抑的低吼，白素似乎很焦躁。
　　“这是怎么了？一路上不都好好的吗？”我问道。
　　沈怀清抬了一下眼皮，一挥手在房间里设了一道结界。
　　“无妨，只不过是因为离竹溪比较近，再加上没有活人阳气的维持，有些不适应罢了。”
　　“竹溪？这和竹溪有什么关系呢？”我疑惑。
　　沈怀清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的书，“沿溪水而行数百步，其间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穷其林，便可见一谷，即为竹溪谷，世人又称其……”沈怀清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来看向我，一字一顿道：“桃花源。”
　　我的嘴巴随着沈怀清的话渐渐越张越大，一时间有些茫然，这些我竟然从未听说过……
　　“云影山下竹溪谷，云影山又是天界和人间的边界……你觉得竹溪会是什么样的存在呢？”沈怀清静静地看着我。
　　我怔了半晌，艰涩道：“竹溪不会是……人间和幽冥的边界吧？”
　　沈怀清点点头，“白素本就是一缕情丝而已，没有成形的魂魄也没有肉身，在人间呆久了必定会支撑不住，恰好她又拥有织女的部分修为，所以才会想到附身巫女，借刀杀人，以维持自己的生命。”
　　“那为什么她靠近竹溪会发作呢？”
　　沈怀清:“除了阳寿未尽的活人和神仙以外，谁靠近幽冥都会有不适的反应。”
　　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还是有些缓不过神。
　　“那为何不把白素直接送到天界呢？”
　　沈怀清起身倒了杯茶，走到窗前，“她害死人间那么多人，阎王那里需要她一个交代，另外……”沈怀清倏地顿住了，指尖摩挲着茶杯若有所思。
　　“孙守义在忘川。”
　　我一怔，了然地点点头。
　　如今九重天的织女，已经全然忘记了她和牛郎孙守义的点点滴滴、山盟海誓，软禁结束后，她依旧是天界的神女，而孙守义，却要同孤独为伴，永世不得超生。
　　白素，是牛郎和织女之间最后的羁绊。
　　沈怀清说完后，白素也渐渐平静下来。
　　夜深人静时，可以听到窗外的虫鸣，我躺在地板上翻了个身，居然没有丝毫困意。我侧着身子正对着沈怀清，他睡得很端正，直直地躺在床铺上，双手放在身侧，呼吸很均匀，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我盯着沈怀清渐渐出了神，他睡觉的姿势实在是标准，和平时喜欢嘲讽我又高傲的感觉不太一样，很克制很紧绷，让我莫名觉得，他心中似乎很不安。
　　对于沈怀清，我还有许许多多的疑惑，但千言万语，想问出口的时候却又不知从何问起……或许老子他老人家说的对，大智若愚，有时候无知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次日清晨，我们径直来到了竹溪。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我不明白，你从天而降非要带我去凡间，不会单纯的是为了让我做引出白素的诱饵吧？”世上修为不高的散仙多得是，沈怀清没理由偏偏选中了我。
　　沈怀清：“当然不是，竹溪为阴阳交界极其特殊，寻常的人神妖是绝不可能随意进去的，只有此地的神仙亲自领路，旁人才可以进得去。”
　　我闻言一愣，迟疑地看了他一眼，犹豫道：“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神龛早就被毁掉了……”
　　沈怀清嗤笑一声，“那又怎么样？封神废神都是天帝才能决定的，只要你的神位还在，你就还是竹溪的守护神。”
　　我蓦然一抬眼，眼睛忽的蒙起了一层水汽，心里悬着的石头瞬间落下，一石激起千层浪一般，振得我怅然又心悦。
　　我的嘴角一点一点地扬起，还未说话，眼泪便先下来了。
　　沈怀清一抬眸，怔了怔，清明的眸子微微一动，却转瞬即逝。
　　“抱歉，一直没有告诉你。”沈怀清的声音依旧淡淡的，没有多余的情绪。
　　我抬手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咧开嘴笑了笑，“没关系，知道我还是这里的神，我已经很开心了……”我的样子看上去一定很傻，因为沈怀清始终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