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追逐》闻朽

3、第 3 章

　　每个月月底，都是店长巡店的时候。在那一天、甚至是那一个星期，所有员工草木皆兵，生怕出现什么错误让店长或者其他主管抓到然后被当电信扣工资。这个月调来了一位新的店长，据说还是个外国人，身边带了个很厉害的翻译。午饭时，在食堂纱纱听其他同事在聊，绘声绘色地说着那个翻译的英语有多好、店长有多高、店长的头发是什么颜色之类的话。
　　这些和纱纱都没有太大关系，她听了一耳朵后，就继续回去加货了。午后的超市一般客流比较少，连一直在用小蜜蜂喊叫的促销员都懒洋洋的，偶尔聊两句天，是少有的轻松时刻。纱纱推着加货用的车，上面堆满了一箱一箱的零食，等着被放到空了的货架上。
　　在这个商场工作了两个多月以后，纱纱对于拆开箱子这一件事已经非常熟练了。她用力撕开箱子上面的透明胶带，把里面一包一包的苏打饼干拿出来，整齐地堆放在货架上；放好之后，又转过头弯腰继续重复这个动作。她这辆拖车上一共放了十几箱苏打饼干，等整个空荡荡的货架都放好后，还要把瓦楞纸箱挤扁叠好，堆在车上。这大概是工作里最累的一环了，不停弯腰，站起来，还可能要爬上货架。就算速度快，把所有货的加完，都需要一段时间。
　　有些顾客看到这样的场景，一般会避开，还会觉得有点扫兴。因为理货员太忙碌，而那辆拖车又太占地方，小推车根本进不去。每次到了需要加货的时候，周围都没有什么人，高高摞起来的纸箱子也遮挡了别人的视线，没人看到纱纱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
　　她喘着气，以一种老黄牛拉车的姿势拉动那辆加货用的推车。其实上面已经没有货了，比来时轻了很多，至少不需要太用力就能拉走了。纱纱身体向前倾，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还要注意避开别的顾客。
　　工作还没做完，还有另一个区域的货架需要加货。纱纱神游般想着另一个货架上有什么要加的，除了巧克力饼干、蛋黄派，好像还有奥利奥。她在零食部门，买零食的人多，加货的频率也高，找机会偷懒没有那么容易，只有在加货之后才能悄悄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下，赶紧溜回去。
　　从仓库一来一回，放下那些没用的瓦楞纸壳，机械地重复着把装满零食的箱子一个一个堆放在拖车上，又要转换方向，避开顾客往前走，纱纱心里除了累，没有其他太多的想法。走在路上时她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思考，什么都没有转动，仿佛停滞，只是作出接下来要往哪里走的指令。这一走，又是十分钟，快到两点钟了。
　　直到这样缓慢挪动到需要加货的货架前，一阵嘈杂声就传入耳中，纱纱的眼睛才重新聚焦，抬头看向前方。五六个穿着西装衬衫的人站在空了的货架排面前，其中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不知道在说着什么，而其他人则看向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女生。纱纱停在原地，不确定自己要不要接着拉货，她猜那大概是巡店的外国人店长，而管零食这一块的主管也在那儿。
　　只听那个翻译说：“店长问这里怎么空了？没人加货吗？这样多久了？”翻译的语气没有太大起伏，但谁都听出来店长不太满意这一幕。管这一块的主管脸色都憋红了，没想到自己会在新店长面前遇到这种事，四处想找个理货员问话。这一扫过去，就看到拖着车满头汗的纱纱，见她正准备加货，又似乎想起什么来，顿时转怒为喜，喊她过来。
　　纱纱在原地愣了愣，确定主管是在叫自己，慌张地松开拖车的把手，把车稳稳停在原地，朝这边走过来。主管一把用力拉过她的肩膀，热情地朝着那个金发店长说：“店长，这位是零食部刚来的新员工，钟露纱。小钟，这位是我们的新店长。”
　　“……呃……店长你好。……下午好！”纱纱不知所措地看向忽然殷勤起来的主管，她还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自己又怎么被叫过来了，明明只是一次普通的加货而已。
　　主管拍拍她的肩膀，一副十分看重她的样子，又以自豪和欣慰地口吻对店长说：“钟露纱是我们店里少数的残疾人员工，一开始是残联那边介绍联系过来的，说能力比较好。然后她就过来了嘛，面试也觉得可以，后来过了试用期，表现也很好。小钟她身为精神残疾人，自立自强，每天都按时到岗，每个月都能拿到全勤，真的很不容易。”
　　听到主管这话，翻译和其他的主管也有点惊讶，等店长明白他这一段话是什么意思之后，他也笑了起来，转头对翻译说了一段话。翻译时不时点头表示赞同，最后在众人的目光下转达：“我们商场能有这样的人文关怀，对弱势群体的接纳，其实是非常好的。给特殊人群一个车就业的机会，其实会发现他们在能力上和普通人并没有太大差距，有时候表现得更好。这是一个值得推广的做法，帮助社会上其他需要我们的特殊人群，让他们能够更好地融入社会。”
　　店长的话无疑获得了所有人的赞同，纷纷表示店长这一番话真是深有人文关怀，以后一定会在这方面做得更好，提升企业形象。他们在这个货架边也站了几分钟，也不打算继续在这儿挡着员工的正常加货，只说了几句鼓励纱纱的话，就一起往生鲜区走了。主管走前特地对纱纱说：“小钟啊，你可要好好表现啊。等一下加完货，累了就去休息一下吧。”
　　纱纱眨眨眼睛，“嗯”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主管就匆匆跟上店长的步伐了。
　　而其他好奇看向这边的员工也觉得没有热闹可看了，继续回自己的岗位上，还有的意犹未尽，目光落在纱纱身上，四处打量。纱纱不太习惯这种气氛，她会避开来，假装一切如常，继续把车子拉到货架前面去。
　　她知道那些人为什么看着自己，因为主管刚刚说的话。她是残疾人，是精神病，不是“正常人”，需要被接纳。刚刚他说的每一个字、不断重复强调的重点，都好像带刺的笑声，冷冷撞击着纱纱的心脏。好像在傲慢地宣称——“我们可以接纳你”，让你留在这个地方。你原本不属于这里，你该回去的。
　　纱纱总是害怕被人听到自己真实的专刊，并非出于刻意隐瞒，而是为了……以一种更有尊严的姿态活下去。或许这么形容有些不对，但纱纱心里确实是这么认定的，那些别人无心的话语总是如此刺耳，满不在乎又高高在上，所有的注意力都变成了三个字：“精神病”。让人害怕，让人畏惧，让人敬而远之。但她也只是个普通人，想像所有普通人以下，混口饭吃罢了。
　　可旁人还是用一种如此难堪的方式揭穿了纱纱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维持的假象，冷酷地宣告，你并不正常。

　　直到下班，纱纱都是浑浑噩噩的。
　　这个状态可能不太好，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真实”，但身边出现了许多不真实的人，还有一道不知从何处来的声音。那声音一开始说的话是无法理解的，就像下午遇到店长时他说的外语，不懂的人听来就是密码天书，只能从表情中去猜测。纱纱努力去忽略这好像无休止的耳语，想起以前自己应对幻觉发生的经验，要假装听不到，假装看不到，不去理睬，集中精力。
　　这些做起来不难，只是在一个相对嘈杂的环境里，在超市不断播放的背景音乐中，难度却被加大了。纱纱依赖于自己长久以来与幻觉斗争形成的经验，凡是视线内面目模糊、扭曲的人，都是假的，那些飘忽的声音，也是假的。
　　“没关系的，你吃药了。”纱纱对自己说，试图用这样一句话来增强自己的信心。
　　吃药了，就不会发病，看到幻觉不可怕，要去接受，那是正常现象。医生是这么安慰纱纱的，他还建议，如果莎莎以后没空每个月过来取药，可以去打针，一针三个月。但因为价格昂贵，纱纱并不愿意选择这个方式。
　　她保持身体的平衡，直视前方，走到员工储物柜前，打算收拾东西下班了。其他和她一批的理货员也七七八八到这里来，换鞋换衣服走人。纱纱像往常一样，拿出买菜的环保袋，还有在柜子最里面的药品和水壶，一起塞进去。
　　刚走过来，在她不远处站着的一个人忽然注意到了，夸张地吸了一口气，十分热心地走到纱纱这边来，说：“小钟，你最近感冒了吗，吃的什么药啊？来，让姐看看。”说着，就要把头伸到袋子里，非要看看上面的包装文字。
　　这猝不及防的关心让纱纱想不出好的借口，她紧紧握住那个瓶子，干巴巴道：“没什么，就是医生让我吃的。不打紧。”
　　那位同事却不满足于这样的回答，又问：“身体不舒服就请假吧，身体重要。我看你天天吃药的，好好保重啊。”说是这么说，纱纱没有回话。与此同时，她看到同时身后站着一个没有颜色的影子，那张虚化无五官的脸张出一张开裂到耳垂的大嘴，那张嘴里没有牙齿，什么也没有，但张开合上时，纱纱听到了那幻觉的低语，“你是神经病就不要出来，到处吓人，滚回去吧！”
　　这话纱纱吓了一跳，整个人往后退了一大步，她太过激烈的反应也让那充满八卦欲的同事诧异。同事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背后，没发现不同寻常的东西，见纱纱脸色煞白，也不知发什么神经，觉得没意思，于是扭头坐下来换鞋，和身边另一个熟悉的人寒暄日常去了。
　　“我在你背后！”那声音没有来处可循，在耳畔炸开，夺取纱纱全部心神。她战栗地全身抖了一下，用最快速度换下工衣，锁上柜子，从商场逃开。
　　其余几个同事看她这样惊慌的反应，又忍不住说起来：“这个钟露纱真是奇怪，平时也不爱说话，整个人就很阴沉。今天我听到主管说……”
　　“说什么？她有病吗？我看她整天偷偷吃药啊，好恐怖啊！”
　　另一个人也插嘴进来：“就是店长巡店啊，主管说她精神病，就是脑子有问题吧。神经病，就是神经病！”
　　“怎么搞些神经病进来啊！”听到这消息，立刻有人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是不是这些人有补贴啊？我听说好像有这样的规定啊，请这样的人，工资比较少，而且还有优惠什么的。”
　　“不是啊，我听人事说是走了关系进来的，就是零食部主管介绍进来的……你看商场一天赚多少钱，需要优惠那一点吗！就是主管走了关系，不得不收下的吧。”有人赶紧分享自己的内幕消息。
　　“我说是不是收了人家好处啊。那个主管请人不看是不是有毛病的吗？眼睛瞎啦！找这种一看就很奇怪的精神病，现在还在吃药呢，鬼知道会不会哪一天就拿刀过来上班！万一砍人怎么办！”有人满心担忧，越说越惊惶。
　　“是啊是啊，她还想骗我们呢，她就是故意的！”
　　“神经病能有什么好人？我之前看电视，就看到有个神经病，拎着把刀，冲出家门，见人就砍。一下子砍死了五六个人，自己奶奶，哇——一把西瓜刀下去，整个房子都是血，造孽啊……”
　　“神经病就关系来啊！我看个个都要被抓去枪毙，都是杀人犯！”
　　说到最后，有人愤愤不平地总结，还有不少人附和。

---

作者有话要说：　　澄清一下：
1.精神障碍者哪怕非常正常，就是我们觉得很像正常人，也是需要保持服药的。服药是正常的，正在服药不代表没治好。
2.哪怕服药，有些精神障碍患者也会出现幻觉，但不一定会发病（因为有按时服药）。
3.不服药的精神障碍患者非常容易发病，比如纱纱同事们说的：新闻里有个精神障碍患者提着西瓜刀出门砍人。所以一定要保持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