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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雪亭 ...

  •   玉溪山的初雪来得晚,在云里憋了整天,就一夜的功夫,层峦叠嶂变了色,飞白墨韵之间写意出天地之灵气。

      风霜凝寒露,雨雪霁浮岚,阴阳相合才得周而复始。每遇初雪,恰是静悟内省之良机。

      从文心阁到斋舍的路上,只有一行新的脚印。脚印的主人走得匆忙,一路上深深浅浅的脚印化成了一串水渍。

      任谨言正独自在院中盯着一盘残局。一旁的釜在炉火上咕嘟咕嘟地喘着气,在挣扎地挤出最终一声后,“咝”地飘出一缕焦苦的青烟,还未来得及升腾,就被风吹了个魂飞魄散。

      焦烟熏跑了斋舍附近的白鹤,却并未影响到任谨言。他托腮皱眉地盯着,似乎就能将残局看破。

      这事还得从早晨雪霁之时说起。

      任谨言起初正在房中铺纸凝神,欲将方才落雪之时“虚而不屈,动而愈出”的感悟留在画中。见院中银白一片,唯有边亭一处染着木色,兴会神到之际,落笔寥寥便有了韵外之致、境外之情。

      兴之所至,他抱着棋奁去边亭摆开棋局,又跑去砸何秋的房门:“何秋何秋!今日我悟道有新得,赶紧出来手谈一局!”

      此时何秋正全神贯注在纸上描画着精细的图样,被他一嗓子喊回了识神,笔尖一抖便画豁了出去。何秋用力将纸揉成一团,扔到案旁的一堆纸团中间。

      他手一抬,门开。

      正叫着门的任谨言一个趔趄,夹风带雪地扑了进来。何秋眼皮子也没抬,目光落在新铺的纸上,声音比屋外的风还清冽:“你是破了玲珑局了,还是悟了洛书了?”

      任谨言毫不理会何秋话语间的不悦,迫不及待地要说动他:“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可破你昨日之局!”何秋看了他一眼:“怎么说?”任谨言笑道:“好说好说,云雪山木,五色五行,墨白阴阳,万象丛生。”

      何秋听他以书画论道,继而又能破他的棋局,淡笑道:“哦?那就请赐教。”任谨言跟在他身后出门,咕哝着:“这装模作样倒是跟我哥学了个十成十。”

      两人在庭中坐下,任谨言执黑先行一手落在天元。八手之后,何秋就发现局面蹊跷,瞟了一眼任谨言,见他也不看棋,就冲自己咧嘴笑。何秋不动声色地在黑子星位打了个小飞挂,随后,黑子在白子星位重复了同样一手。

      何秋心道:果然。

      黑子占了天元之后,就一直在模仿他的棋着。何秋恍然之后,沉眼皱眉,思索着该怎么破这无赖棋路。任谨言倒是观赏何秋的时间多过看棋局,对他现在的表情感到相当满意。在被发现意图之后,他也不露怯,颇有“你奈我何”的意思。

      何秋摩挲着手上棋子,若有所思:“没想到你悟出来的是这个路数,真是…”

      “真是妙?”

      “真是一言难尽。”

      “我看是棋如其人。”突如其来的第三个声音将任谨言的得意忘形惊到了九霄云外,惊魂未定地抱怨:“重衡哥哥,你能走路带点声响吗?这个院子就我们仨,你是要防谁呢?”

      任重衡不知从何时开始观的棋,但也已经看清了任谨言的棋路,挑起一眉道:“不然怎么能看到好戏。”他甩甩衣袖,怡然在一侧对着两人坐下。

      闻言,任谨言兴致更盛,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指了指棋局催促何秋道:“说好戏呢,继续继续。”

      任重衡有些无奈地轻笑了几声。碧天白幕,孤亭对弈,这一幕着实是画中人、意中景。见之欢喜,他便心生出个念想来,点起不远处的风炉,轻缓道:“你们继续,我汲雪烹茶。”

      任重衡起身,往跨院走了一趟回来,撮了一捧竹梅雪,举手投足的身形已然气度不凡,迤然踏雪而来,犹如谪仙。他翩然回座,炙茶、碾末的活儿在他手下也自有灵韵。

      一亭,一局,一炉。

      三人坐处难得的舒心惬意,何秋闲敲着棋子,看看忙得从容的任重衡,再瞅瞅心思全写脸上的任谨言。不知不觉在元殊阁三年,却偏偏像已然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

      “不下棋,笑什么呢?”任谨言往何秋肩上扔了枚棋子。何秋不恼,反而笑意更浓,问他道:“谨言,想你去年还不曾对弈棋有这般兴趣。”

      任谨言回道:“可不是被你逼的。小雷劫后你闭关,他闭关,我还不是只能自己跟自己玩儿了。”何秋听了觉得有趣,道:“莫要都推给我。那我没来元殊阁之前,你做什么呢?”

      任谨言抓耳挠腮地想了想,还真是一点特殊的印象都没有。任重衡接话道:“那他还没出生,现在也不过才三岁。”

      何秋顿时笑得停不下来。明明天寒地苍的,他却笑得眉梢眼角飞上了桃花。

      任谨言承认何秋笑起来是人间最美色,但笑话自己却是另一回事,他回嘴道:“何秋你笑什么,三年前你还就那么高呢!”他伸出一手比划了一个高度,堪堪比坐着的自己高一些,不料瞥见有人眼神不善,便结巴道,“……这也已经……仙姿玉质……的……呃。”

      何秋眯起眼对任重衡笑道:“重衡,你弟弟那么不得了,可要好好看看他的悟道成果了。”

      炉上水壶腾起了白雾,氤氲在任重衡的眼前。隔着暖融融的雾气,眼前人、眼前景,缥缈成了不真实的人间烟火,眼神一下就被润得柔和了。他也不禁回以一笑。

      茶汤三沸,静待沫饽。

      两人回到棋局中,何秋心无旁骛地夹起一子,“啪”落在天元黑子旁的算位。

      黑棋跟子。

      何秋释然地坐直了身子。

      如此,白子和黑子在中腹交替着下了几手,白子一举便可征子破局。何秋饶有兴致地抬手支着下巴,问道:“还要继续吗?”

      第一盏茶被推到何秋手边。他手指白皙修长,托起青瓷茶盏,含笑浅酌一口,道:“重衡,我近日得了样妙物,回头取给你。”

      “好。”任重衡低头弄茶,浅藏眉间粲颜。

      第二盏茶刚递到任谨言面前,他一把接过,眼不离棋局:“何秋啊,你今日下棋不专心。还没封盘,继续。”他一边说着,又落一子,才抬起头,“还有,听者有份。你可不能偏心啊!”

      何秋:“啊,你说什么?我刚在想棋。”

      任重衡端着茶盏细品观棋。

      棋过中盘,任谨言的确是借着开局与何秋相同的布局,配合后续的开拆,巧妙顾全了大场,甚至引得白子在冬部被一招金鸡独立逼得岌岌可危。但是何秋的棋风很像他的剑风,大气而轻灵飘逸,这关键的一线生机在探入敌营时被截断,却丝毫没有让他的神情产生任何波动。

      任重衡将目光移到了夏部,瞳孔骤然一缩。

      夹着白子的手指悬停在了冬部,黑子流连在即将到来的胜利之中。何秋面无表情,一丝光芒在眼中转瞬即逝。

      白子缓缓向夏部移去。

      喜色逐渐凝固在任谨言的脸上。他全然忘了棋局是以天元为中心对称为筑基的。夏部白子同样使出了一个金鸡独立,而且断杀了他一大片。反观冬部,仅是为饵的弃子罢了。

      自断一臂,反杀定胜局。

      任谨言盯着残局半晌不说话,直到任重衡放下茶盏时发出琤琤的脆声,他倏地跳起来,用双臂护住棋局:“别动!封盘!让我再想想。”

      何秋:“行呀,你且想着,我练一会儿剑再来看你。”任谨言知道,他这个一会儿就得两个时辰,朝他摆了摆手,“去吧,天没黑别回来。”

      白色的身影飘飘然没入小境,任谨言侧过脸看向任重衡,见他神色沉沉,便道:“你也没看出来?”

      在最后一招,看似弃子以置之死地而后生,其实很早就在布局,但任重衡的确没料到何秋那么早就在打弃子的主意。越是惊险,他表现得越平静。

      任重衡站起身,在他弟弟肩上意味深长地拍了一下,随后也向小境走去。

      任谨言被一个人丢在庭院里,在识神中翻来覆去推演刚才的棋局,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是从何时开始掉进陷阱的。

      别人熬鹰,他熬棋。

      当颜无悔抱着一大堆竹简在院门口站了许久,见他跟石雕似的盯着棋盘一动不动,一旁的烧干的釜喘得快要爆开了,不得不弄出点动静来:“咳…二公子。”

      任谨言回过神,还有点愣愣的:“呃……哦,颜师兄。我刚刚…入定了,嗯,入定了。”

      颜无悔拱手道:“恭喜二公子悟棋有得。”任谨言倒也不心虚,乐呵呵领受了下来。看到他怀中的竹简,问道:“颜师兄是来找我哥的吗 ?”

      颜无悔掂了掂竹简,回道:“少阁主那边我改日再来拜访。这次我是专程来找何公子的,他托我找的东西,有眉目了。”

      任谨言:“巧了,择日不如撞日。”

      颜无悔:“呃?”

      何秋刚舞了几式流雪剑,只觉得形至而意不达。剑风只是将小境地面上的积雪卷到了空中,又像是下了一场纷飞的雪。他撤去护体真气,仰望着无风自落的雪花,轻落在他的眼睫上,马上化成了晶莹的水珠。

      “与你三年前相比,如何?”何秋问那个在墙边倚竹观剑的人。

      “不分伯仲。”任重衡不假思索地回答。

      何秋自嘲一笑:“可是我的流雪剑法,却及不上你那日在剑台之万一。”

      任重衡:“流雪剑我练了十三年。而你,练了十年四母剑。”

      沈白君早已为何秋的修行铺好了路。何秋对此心知肚明,十年的四母剑和独特的炼神之法打磨,并非只是为了一套招式。任重衡兴许是捕捉到了他的一丝情绪,道:“已然很快了。你可能不知,旁人都说,元殊阁的少年客卿都能两年进阶金丹。如今山门都快被上山求道的人踏破了。”

      雪花落尽,沾湿了一身白衣。何秋焕然笑道:“要不要看我的开阴阳?”

      任重衡哑然失笑,在他眼里,何秋恐怕只长了个子,还是小孩子心性,三言两语能就转了情绪。他尚未来得及回答,任谨言正好拉着颜无悔钻进来,抢先喊道:“当然要看!就不信你能把这里都扫干净了!颜师兄,今天你可来得正是时候了!”

      颜无悔一一施了礼,笑吟吟道:“我方才在庭院里就看到了,可惜我来晚了。今日诸位好雅兴,正合了‘静听冬雪落千山,煮雪烹茶待春来’之意。”任谨言得意地接茬:“这诗没错,春来只待何秋一笑。”

      他没意识到任重衡已经向他投来了不善的目光:“那你的流雪剑是不是也可以拿出来看一看了?”

      任谨言:“……”

      就在任谨言进退维谷之际,何秋从梅树上折下一枝,抖落掉积雪,递给任谨言:“今日雅事,可再添一件。”

      “元殊剑法,仅是剑招也相当精妙。”待任谨言接过,何秋又折了一枝握于手中,“折梅在手,利若秋霜,我们就各自用流雪和上云,如何?”

      “有趣有趣!甚好!”任谨言话音未落,便飞身出去。

      远处,天阴云暗,层层叠叠沉得又要憋出一场雪来。近处,白衣翩跹,如两只仙鹤展翅相嬉。

      颜无悔自觉确实有福,难得一见甲组子院的人在一处折梅过招。任重衡负手旁观,往日笑比清河,今日不觉也会流露出浅浅的笑意。他心想,按少阁主其性,若不是为了元殊,恐怕也应是那翩跹鹤舞的其中之一。只不过少阁主其人,也只为元殊。

      他走近任重衡,道:“我先前送信去秋水堂,阁主看过其中一封后,让我转告少阁主,有时间过去一下。”

      任重衡问:“谁来的信?”

      颜无悔:“流云门。”

      任重衡收回眼神,并未言语。

      突然,一个白色身影冲他们飞了过来,任重衡伸出右手,将其身形扶稳。是任谨言被一掌推了过来,他对任重衡道:“还是重衡哥哥怜香惜玉,不像他怪下得了狠手的!”他伸手一指,两人都向何秋看了过去。

      何秋正等着他们的目光,粲然一笑,道:“看好了,开阴阳!”

      随着他翻旋至空中,一枝折梅犹如寒光霜刃,在空中划出连绵不绝的光影,灿白胜雪。风刃逼向四周,叶碎花飞,唯独避开了旁观的这三人。

      折梅从手握之处凝出一股剑意,冲向枝头。而草木终非灵剑,在何秋手中震动得越来越剧烈,同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势不可待。

      从左至右横抹开,剑气向前方远处呼啸而去。剑意脱离的瞬间,折梅就碎成齑粉。

      一息过后,排山倒海的气压向两旁扑面而去,若不是任重衡及时掷剑,竖起一堵气障相抵,三人也会如四周的树竹一般东倒西歪。

      颜无悔哑然,喃喃道:“开阴阳原是如此这般……”

      任家两位公子的目光依然在天边的最远处,颜无悔收声,复而望去。

      天垂尽处,浓墨般的沉云横开出一线清光,分出天地。

      这一线之外,隆声犹如天鼓阵阵,将这一线慢慢撕开,好像是在墨色的锦服上束了一条玉带。一柱明光从墨云中刺破而出,光霞流转,抚照大地。

      天语惊了闲鹤,三两只鹤影从天边的明光中飞过,清唳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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