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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弹指 ...

  •   日中时分,何秋和江云初熟门熟路地在白鹿镇的主街上找了个空地,支起一幡,上书“家宅保平安”。

      世间总有些江湖道士打着半仙的幌子赚营生,久浸尘世便圆滑至极,哪有半点仙气。倒是这两人,白衣素带不落凡尘,眉间眼角都写着生人勿近,虽然其中一个还是个未长开的半大孩子,倒是比隔壁街的“半仙”更像是有真本事的修士。

      十四岁的何秋坐在街边的石阶上,胳膊支棱着下巴,看着街上车水马龙,像是在等人。江云初从袖笼里取出一叠符篆握在手里,也不吆喝兜售,反而一脸寒霜地杵在原地。许多目光向江云初投过来,其中多为女子,但全然不敢靠近搭讪。

      作为正经修行的修士,何秋不理解为什么师父要让他们与江湖道士为伍。每次都来跟半仙们抢地盘,还没人家能带货。他瞟一眼江云初身边立的幡,他唉声叹气的捂住眼,实在没眼看。

      一面写着“半仙算命”的黄幡晃晃悠悠向着他们过来了,身着道服的中年人凑过来与江云初打招呼道:“欸,你们又来了。”江云初照例不理睬,他又一屁股坐在了何秋身旁,“看你们生意不太好吧?现在世道动荡,民生悲苦,生意也不好做。我看你们一大一小也不容易,要不跟着我闯荡,教你们独门功夫?”何秋没给他正眼,往旁挪了挪。

      这个“半仙”没在意何秋的眼色,继续道:“小子,听我一句劝,人贵自知……”

      “等等。”在“半仙”喋喋不休即将唾沫星子横飞之前,何秋赶紧打断了他。道士以为能拐到手了,脸上立刻笑出朵花儿来,刚要再说些什么,何秋的目光已经越过他,向他身后招了招手。

      从街尾匆匆跑来一男子,把“半仙”推到一边,对何秋道:“小友你可来了,这次有多少?”何秋眉眼一弯,笑着伸出三根手指。

      男子乐道:“要了要了。”何秋伸手一指江云初手上的符篆,道:“叔,还有这些,老样子。”男子爽快回答:“行!都要了!”

      何秋转身从背囊里取出三坛酒,再从江云初手里抽出符篆,统统塞到男子手中。

      银货两讫。何秋和江云初收拾停当,扔下呆若木鸡的“半仙”,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路上何秋若有所思,问江云初道:“大师兄,你说这个算命老道连自己都可能吃不饱,为什么还要拐我们去?”江云初几乎没多做思索,很快答道:“凡尘一生多有求而不得,悲苦者不愿往复,欢喜者但求长久。个中滋味难消磨,若有人相互扶持依靠,日子也可好过一些。”

      何秋笑了出来,道“还是修行来得好,要那些恼人的执念做什么。”江云初摇了摇头:“是人就会有,人有心就会生执念。”

      “没了心,那就可以成仙了呗!”何秋接嘴说道,“我的执念就是还想再吃快绿豆糕,呵呵。大师兄你有执念嘛?”江云初略扬起下巴,想了好一会儿,道:“不知道。”

      “大师兄,我还有个问题。”

      “问。”

      “我有二师兄吗?”

      江云初睨之,眼里写着两个字“无聊”。何秋小时候曾对这个疑问执着过,如果只有他们师兄弟二人,称“师兄”就好,为何要称“大师兄”呢?但随着年岁渐长,这个无聊的问题就已经变成了他和大师兄之间的玩笑话。

      何秋从小到大的记忆里,只有师父和大师兄。师父也未称过什么门派,而是谪居在白鹿镇外的鹿鸣山上,山上有一间草庐,便是他们的家。师父从未瞒过他的身世,何秋知道自己是师父从咸阳何将军府带回来的。据说因他出生时偏逢北境百年来初犯边关,钦天监说他三煞命格自带兵厄,引得龙颜不悦,何将军为护他周全才将他送方外,远离庙堂。

      他何秋也算知道了个自己的出处,小时候便不会再问师父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他曾想过乖乖跟着师父,或许哪天父亲就来接他了。后来再大一些,觉得在哪儿呆着不是呆着,而且北境战事从未停息,可能凡间也就没有人会再希望记起有他这么个人了。

      在凡尘,何秋便不存在了。

      自打何秋记事起,便只做两件事,锻体和看经书。

      经书是师父亲自挑选的,儒、道、佛不限,是诵读还是抄写也并不强求,只是隔一段时间便会考校。而这一点,何秋从没让师父费过心。

      所谓锻体,就是让何秋在漫山遍野间跑跳,或是将大师兄当木桩来练。六岁时,何秋在书上看到别人家正儿八经的修行之法,郁闷得不行,觉得自己修了个假的行。斗胆拿着书请师父指点,师父眯眼一瞥:“哦,这本书以后可以不看。”

      自此以后,师父终于意识到,何秋再也不是无知小儿,便嘱咐日课多一件事。
      锻体、看书、砍柴。

      戏文里的修仙,都能御剑而飞,而他只有上蹿下跳。

      何秋一度觉得,命途乖舛不过如此,不会有出头之日了。

      如今,即使何秋筑基已有时日,师父依旧没有放弃对他身心的折磨。不,是锤炼。

      此时,何秋和江云初正要去最后采买些东西,他的心里正想着事儿,忽觉一旁的巷子里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低声道:“左边。”江云初不动声色地微微颌首。两人悄然向左边的巷子口走去。

      巷子三面不通,在阴影里有一堆破篓筐,后面躲着一个孩子。那孩子脸上脏兮兮的,一双眼警慎地看看他们,然后又向他们身后张望。他们身后,脚步声和人声先后而至:“那小叫花子呢?跑哪里去了?”

      江云初向那孩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拉着何秋转过身,佯装若无其事地闲聊。

      脚步声靠近,有三个人在巷子口停下,扫了他俩一眼,确定没有其他人之后,便继续往别处去了。

      待他们走远,何秋转身去找那只破篓筐。那孩子已经站了起来,瘦小的个子,看样貌应是个女孩,手里捏着两只冒着热气的肉包。她紧了紧手中的包子,露出了倔强的眼神。

      这个眼神让何秋心念一动,他从钱袋里挖出一些碎银,递给小女孩:“去找点活儿干,若是不怕苦累,便能活得心安。”

      江云初拍了拍他的肩,摇头道:“今日出来久了,回去吧。”

      何秋从小深山清修不谙凡尘,偶尔窥得一些尘嚣,就容易□□里。

      小时候,他难得可以随师父来镇上。彼时,他还会被货郎的泥人和糖葫芦吸引,呆在人家货架前流哈喇子。师父就摸摸他的头发,一边笑话他傻小子,一边拿下一串糖葫芦递给他。

      糖葫芦亮晶晶,糖衣上落着天光云影,还有师父清亮的笑眼。

      他不舍得吃,走一路、看一路,就会化得两手糖汁,然后偷偷去牵师父的袖子。一听到师父斥他“秋儿”,他不好意思地抬头干笑,就能对上师父柔和的眼神。

      后来何秋开始长个子,有时候馋肉馋得厉害了,又没到师父下山采买的日子,只能想办法自己打猎。这也是一件令他苦恼的事情,因为他没有工具。不仅他没有,他也从没见过师父和大师兄的剑,家里唯一的利器就是一把砍柴的斧子。

      何秋曾问师父:“何不用剑?”

      “你没有剑,就束手待毙吗?”

      好像挺有道理。没有弓箭,难道自己就饿死嘛?

      何秋翻了一堆书,自己折腾出一个短笛当武器。他不想用弓箭,因为觉得弓不够仙气。

      后来终于有一天,师父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从今起,秋儿可以练剑了。”何秋眼眶一热,心道,师父终于要传授剑法了。他从没见过剑谱,但心里已经无数次将自己执剑起舞、御剑而飞的画面描摹了一遍。

      师父道:“你现在要学的是天下剑法之源,凭你的资质,可以自行领悟。”说罢,留下一本剑谱《四母剑》。何秋迫不及待地翻开剑谱,其中有《击》、《刺》、《格》、《洗》四章,每章寥寥几幅图。何秋找到大师兄:“这个《四母剑》……有何特别之处?”江云初眨了眨眼,道:“特别……容易上手。”

      原来《四母剑》乃是最为基本的剑术动作,果然是天下剑法之源。

      自从练了剑,何秋就没有了糖葫芦。师父说,剑知轻重。当他拿起了剑,就不再是孩童。而这柄师父不知从哪儿拿出来的剑,没有开过刃。

      直至十二岁,何秋依旧要在清晨挥剑两个时辰。山林间清气流转,每次呼吸都觉得通体舒畅,四肢百骸都好像被清泉涤荡了一般。当何秋在练剑之后闭目凝息,第一次感觉到,呼吸间有一股柔和的气息从紫府腾起,与吸纳的山林雨露之气在百会穴缓缓融合,如此反复,甚为清明。

      那个时候,他更清晰地听见吟虫爬过草叶,一颗露水滚落,砸在它刚离开的地方。山风卷入了凉意穿过石缝、竹林、树梢,叶脉中的汁液奔腾不息,也有落叶翩然而下,坠在地上,铮然有声。

      风过之处,有声;耳过之处,有神。

      风拂过他的额前碎发,擦过他汗湿的衣袖,穿过指尖,迎上横在他膝上的剑,倏自散去。

      师父说,这就是炼气了。

      “顺则凡,逆则仙。此后你不必再理会三煞命格,其能助你修行会比常人会容易一些,但之后的道途才是真正的艰难,犹如在刀刃上行走,必要慎之又慎。”师父的眼中晕着柔光,就像那柄未开刃的剑,隐秘而深邃。而后他又沉下眸色,背过身缓缓道:“幸而你神魂之中有一缕孤清道心,又动心忍性,只要不妄生执念,修行必会有所成。”

      何秋尚且似懂非懂,但已然将师父说的这些都记在心里。只是此时的他,虽知执念何物,又怎懂执念何如?

      “来日若为师不能在你身边,万不可懈怠,但也切记不可在修为上冒进。不然……”师父看着窗外秋色,落叶萧萧,身形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不然,便是万劫不复。”

      望着师父的背影愣了会儿神,细想着何为万劫。一生一灭为一劫,万劫即是无边轮回,即是虚空,何其绝望。师父最终还是转过了身,摸了摸他的头发,“秋儿听话。”

      是夜,星希月明。

      何秋将镇上买回的黍米逐一挑过,再用水泡了开,放在灶上煮。他守着灶台一刻不离,看着火苗蹦出火星,心中欢喜,好像蹦出来的是钱一样。过三个月,灶上之物便又是一斗佳酿,这可比现在的黍米值钱不止百倍。

      自从何秋从书上看来了酿酒之法,竟然凭着过人的闻香辨识之能,捣腾出了佳酿,借此能补贴不少日常。

      事毕,何秋照例去屋□□院练剑。

      正要收剑入鞘,剑身上的一抹月辉迷上了眼,他灵光一现,又抽出剑来,心血来潮地挥舞几式,正是将几个完全独立的基本动作连了起来。以落叶清风为假想敌,剑随意动,意随神引。身形灵动,飘忽所至,片叶不沾,剑过之处,月留残影。

      几式舞罢,正觉着酣畅淋漓,心中喜道:我自己也可自创剑法,这有何难!

      可是还没有喜上半刻,何秋突然觉得紫府一阵紧缩,继而胸腔一热,呕出一口血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新文求收留~
    预估30w字
    感谢小可爱们的关照 (づ ̄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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