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恶狼魂》差池其羽

31、靖人

　　姜兖寻到不破狱，接二连三有染了鸩蛊的人被送进来，门口有四五个烧尽了的火堆，四下散着还未烧尽的衣物残布。黑灰跟着秋风盘旋直上，仿佛这里不是樊都，而是哪一个边远的战场。

　　送来的染疫之人症状不尽相同，姜兖面前被一架囚车押送来的男子面黄肌瘦，深凹的眼窝中两只无神的眼球直愣愣盯着前方，张开的嘴虽然被铁打的口套束着，却还是梗着脖子朝前挣扎，依旧作出撕咬的姿态来。

　　扭送这个疫人的执令司侍卫有四五位，看样子经历了一番不轻松的打斗。他们四肢的衣料皆有不同程度的破损，致命部位则有锁子甲掩护。因为疫人的力量和速度都在凡人之上，所以通常四五个侍卫才能围困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这样才能保证侍卫毫发无损。

　　另一面的闸门外送来一队被束住手的人，有男有女，男子间二三个眼神空洞，但还能交流，女子皆算是正常，想来症状还未显现。

　　队伍中一个男子突然奋力向闸门外冲去，侍卫火速追上，两根棍子向下一叉便将他制服在地上。

　　女子们惊呼一声，便呜呜咽咽哭起来。

　　本以为那个男疫人是突然失控，他开口说话时却逻辑清晰：“放开我！我不进去！你们把我们捉进去不就是要我们的命吗！你们还是人吗！染疫是我们的错吗！”

　　“你说什么呢！”叉住他的侍卫不耐烦地吼了一声，“谁告诉你进去就是要你们的命！让你们来是为了治病的！”

　　“呸！”男子啐一口，“进去了的人谁出来了！？你们就是找不到解决之法，只能一刀了结！”

　　姜兖走上前，给那侍卫露了露自己腰际的玉牌，侍卫方才放松了对他的警惕。

　　他拍拍侍卫的肩膀，示意他将棍棒拿起来，那人犹豫再三，还是照做了。

　　姜兖蹲下，问道：“疫病来势汹涌，染疫后的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以将各个感染程度不同的人集中起来，再分开关押，才能减少外面染疫的人数。”

　　“说得可真好听！”男子在地上恶狠狠地剜着姜兖的脸，“被你们这些执令司的爪牙杀死的人还少么！这不破狱早就变成我们的坟墓了！”

　　“那你告诉在下，有多少人是被执令司杀死的？”

　　男子没有立刻回答他，只在沉默了一阵后咬牙切齿地说：“所有人都知道，人人都在传！”

　　“人人都在传？”

　　姜兖皱着眉起身，侍卫立刻上前来把男子揪了起来，随着那些轻症的疫人给扭送进了不破狱。

　　一个挎着刀的侍卫走出来，看到姜兖后愣了片刻，转而笑呵呵地迎上他。

　　“玉戈将军，久违了——”

　　是个身型健硕留着络腮胡的男子，那人身上的官服上沾染着一些米汤风干后的浊白，看上去是个不修边幅的粗人。姜兖在脑海里搜罗一番，这才记起这个络腮胡正是他被关押在不破狱时前来送饭的人。

　　“将军的眼睛是怎么了？”

　　“在久城时弄伤了，”二人相互欠了欠身，姜兖道：“我来是要找徐成和的，他在吗？”

　　闻言，络腮胡不经意地向旁边瞟了瞟：“大人这几日都不在，您不知道，”他向前凑了凑，“西市那边的人几乎都感染了疫病，我们这不破狱都快被人给挤破了！大人这几日都在西市排查，几乎没回来过。”

　　姜兖上下打量他一番，转而一笑，道：“刚才发生的事你看到了，我需要立刻见到徐成和，你们这执令司的名声都坏成这样了，他都不管？”

　　络腮胡无奈的出了口气，粗着嗓子辩解：“实在不是大人不管，只是现在樊都疫病来得像乞丐头上的虱子，抓一茬又来一茬，根本顾不上这面子上的事情。”

　　姜兖拍拍他的肩，道：“面子丢了，里子也就不好保了。本就是疫病横行的时候，人人风声鹤唳，若是每个男子都像刚才那位一样，谁还敢把家里染疫的人交给你们？”

　　络腮胡是听不懂这些道理的，不过既然姜兖是带着祝昂的腰牌来的，他就要领命带姜兖去找到徐岚。

　　他们一人骑了一匹马朝西市去，一路上的景象越来越萧条，到了西市，整条街上的商铺大门紧闭，好多招牌都被风吹到了地上也无人问津。时而有追捕声从某一条巷子中传来，紧接着就是求饶的喊叫。

　　二人在西市青雀坊的据点下马，姜兖在络腮胡的引领下终于见到了徐岚。

　　徐岚的额发有些散乱，但目光依然炯炯有神，忙碌之余应该是没怎么好好吃饭，让他的双颊有些凹陷。

　　看到姜兖到来，他一边惊喜地大笑一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姜兖把吉星已死的事由和他说了一遍，又说到了这几日的见闻，徐岚神色越发深沉。

　　他早已发现了不对劲，只是疫病之事错综复杂，他有些分身乏术，也就不像往常去把这些细节放大思考。对徐岚来说，执令司的行事风格他是绝对敢打保票的。他也按照祝昂所令下的，寻求工部的协助，改造了不破狱，把里面的结构改得尽量让进去的疫人能得到基本的保障。可是每每去各家搜查，那些平民的反应总是非常抗拒，宁愿将疫人关在家里，也不想被他们带走。

　　有的反抗激烈些，直接上前打闹的，执令司的人也都不敢伤他们分毫。

　　“有没有可能，这些传言是有人故意放出的？”

　　“如果你能保证自己的人绝不可能做下这些事，那么就是有人在借题发挥。”

　　一队执令司的人马从二人身边跑过，姜兖敏锐地嗅觉捕捉到了一丝异样。他立刻拦下了那一队人马，走到队伍末端。

　　那个男子棱角分明，身上的锁子甲有一部分已经被利器刮花，一双细长的眼睛奇怪地看着来到面前的姜兖。

　　“你是辰国哪里人？”

　　“回大人，是金松县人氏。”

　　徐岚虽然不知道姜兖为何突然叫住他们，但他相信一定有这样做的原因。他来到姜兖身边，对那侍卫道：“如果我记得没错，他是不久前被选进来的。”

　　姜兖点点头，道：“没事了，你走吧。”

　　待那小侍卫离开，姜兖低声对徐岚道：“他不是辰国人。”

　　徐岚讶异地看向姜兖，道：“不可能啊，每一个进入执令司的人都要经过我们重重筛选，所有的卷宗都由主君亲自过目，怎么会有别国人。”

　　“他的身上有崇华草的味道，这种草只在靖国的达尔山生长，终年长青，是达尔山山脉所有居民常用的烹调香草。”

　　“可如果是靖国人，他是怎么掩盖自己的来历的？”

　　“也许...他本来是辰国人...”

　　奸细！？

　　徐岚转过脚步就要去寻那个小侍卫却被姜兖拉住，当务之急是赶紧去跟祝昂禀明此事，一切还需要更详尽的部署。

　　见到祝昂已经是落日时分，木桌上搁着一盆稀粥，几碟子咸菜围在四周，祝昂坐在桌前，姜兖立在身边，而徐岚则埋着头跪在地上。

　　祝昂大半天没有说话，只有调羹沿着瓷碗划过的清脆声音。

　　徐岚又是一拜，闷着声请求祝昂的惩罚：“是臣部署不周，请主君责罚！”

　　调羹重新被放进碗里，祝昂停下思考，对徐岚说：“执令司是本君的耳目，现在的情势下每一处风吹草动你都该十二万分的警醒。除疫任重道远，更不能出任何差错，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会有靖国人混在本君的耳目里！”

　　“臣失察！”

　　“失察之罪你必定要担着，但现在本君要你抓出所有可疑的人，同时，除疫的事也不可有任何耽误！”

　　祝昂对姜兖道：“玉戈有什么好计策？”

　　“主君，既然有了方向，我们装聋作哑就好，引蛇出洞，看看这些人意欲何为。白天执令司都是成队伍去清查各家各户，想必他们不敢在队伍里造次，倒是入夜后...恐怕有人假借明目，独自行动。便由臣和徐岚一起入夜后去西市探一探。”

　　“今夜就去吧，本君明早等你们的消息。”

　　“遵旨——”

　　姜兖先离开了屋内，徐岚依然跪在地上不敢起来。

　　待门关紧，祝昂才开口：“成和，这一次你做得实在不尽如人意。”

　　“是...是臣无能...”

　　“不，你不是无能，”祝昂走上去把他扶起来，“你和本君一样，都是凡胎肉骨，本君能想象到你在面对那些受染严重的疫人时有多惶恐。”他掸去徐岚衣服上沾到的尘土，温柔得仿佛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

　　徐岚的目光始终低入尘埃，不敢抬起。

　　“我们害怕未知，这再正常不过了。在害怕时，我们都会自乱阵脚。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跑进花园里的假山山洞吗？”

　　徐岚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第一次他挡在祝昂的身前。山洞里伸手不见五指，两个小孩却偏偏想去一探究竟。就在深入山洞一半时，从洞里跑出一个黑衣人来，黑衣人已经受伤，举着匕首就朝祝昂刺来。那时徐岚并未多想，便一下子挡在了祝昂的前面。

　　所幸追捕的执令司及时赶到，成功制止了更严重的后果。原来那个黑衣人入宫行刺老国主，正在逃亡，恰巧被这两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撞见了。徐岚的肩膀受了伤，而祝昂也吓得不轻。

　　那时候祝昂问他，为什么胆子会那么大，徐岚想了想，用稚嫩的声音回答道：没有多想，就是觉得小殿下不能受伤。

　　“本君现在再想起你说的话，才明白，是你的信念救了本君。我们畏惧未知，可是我们有不得不去保护的东西，或是保护一个人，或是保护一种情感，只有知道自己的信念是什么，才能无惧。”

　　这是祝昂在得知自己时日无多时最常思考的问题，他对死亡有过惧怕，可是当辰国风雨飘摇时，他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保住这些子民的性命，所以他根本对试药之事无所畏惧。

　　徐岚点头，道：“主君，臣明白，您放心，辰国是您的信念，也是臣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