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恶狼魂》差池其羽

27、残魂

　　你听，无垠的汤汤忘川上飘荡着无尽的泣诉，人世间的求不得最终都归结在此，无论是高居王位的君王或是生如蝼蚁的平民。本该了无生趣的忘川之水，却承载着这些游动的残念，竟如海水有了生命，承载着一艘艘小舟，往忘川的尽头流动。

　　这里听不见归墟之上翻滚着的暗涌，看不到九天上的银河，更理解不了人世间那些最终被倒灌入忘川的意难平。

　　小舟上的残魂被一波一波送到鬼域的十大府君处，在一片井然有序中，要属卞城府君处最为“热闹”。来到这里的魂魄多为冤鬼，放不下心底的残念，只能由卞城府君作判，让其观了孽镜台上的前世因果后，方才放下心中所想。

　　卞城府君善于处理这些棘手的情况，在位期间，只有两个人曾让他惶恐不安。一个是不久前才从鬼域逃脱的姜兖之魂，另一个则是很久以前天上来的那一位。

　　那两位情况特殊，毕竟都不是普通鬼魂，所以棘手一些也是正常。

　　如今殿下被锁魂链绑着的这一位，不是三界大敌，不是九天神官，仅仅是一届凡人，却竟然也让卞城府君想一头撞向那阴槐做成的案上。

　　此人的魂魄若有似无，本就苍白的脸上此刻更是能被视线穿透看到他背后鬼差的表情。他的灵体及其不稳定，如轻烟似的，羸弱的灵体被魔物吸去了能量，仿佛锁魂链再捆紧半寸就要烟消云散。

　　他不肯就范，竟宁愿被打入铁围山，只为保留残魂执念等待再见心中所想之人一面。

　　残魂便是辰国国师吉星，死于魔界之手。

　　卞城府君揉着额头，唤来鬼差，暂且将吉星押送至铁围山。沉重的锁魂链丁零当啷地摩擦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刮痕。鬼域众鬼差未把这魂魄当作一回事，送他进了铁围山地界便扔包袱似的飞快把他交给了铁围山的谛听君。

　　分明有机会轮回，却只抱着那些早已毫无意义的执念困守在这暗无天日的黑山里，这灵体真是不识抬举。

　　谛听冷笑一声，拽住锁链朝山崖下猛然扔去，那羸弱的灵体便从锁魂链中滑落下来，坠入了肃杀的黑暗中。

　　“铁围山弥密牢固，金刚所成，难可破坏，崖下数如沙砾的厉鬼灵体作陪，你不会孤单的。只是要再想轮回，可就难了。”谛听拂袖而去，那还坠在空中的灵魂幽幽地张口道：“厉鬼有何可惧，记不起前世因果，才可怕。”

　　他心中所爱，心中所恨，系于一人。他只想留着这记忆，有朝一日还能问楚哀一句，是否从狼谷中救赎他的那一刻起，就是为了今日让他落入这番境地。

　　吉星并未想到，再见到故人时，却是姜兖的到来。

　　那一日的铁围山突然灵体暴动，鬼哭狼嚎中，吉星抬头便看到铁围山山巅突然红光漫天，青面獠牙的鬼差一个一个被扔下山崖，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动乱。

　　突然一匹黑狼一跃而下，目露着凶光。

　　吉星认出，那是姜兖。

　　“将军——”

　　他用尽全力挣脱啃噬他灵体的恶魂，将手伸到空中，却无奈灵体过于薄弱，无法让姜兖看到他。

　　吉星的双腿仍然被一群恶鬼拖着，他们贪婪的在他的腿上啃咬着，仿佛永远都吃不饱一般。他拼了命，向上抽离，直到灵体都快要分崩离析。

　　“姜兖！”

　　黑狼垂头便看到一堆恶鬼间，一缕灵体正在拼命挣扎着向上爬来，他果断掉头俯身直冲向那恶鬼聚集的暗处。

　　恶鬼见来者凶狠且不是鬼域之物，纷纷作鸟兽散去。黑狼落在吉星的面前，瞬间化作了姜兖的模样。

　　“你见过楚哀了对不对！”吉星的灵体虚弱的趴在姜兖脚下，急切地想要抓住他的衣角，却怎么也抓不住，只能努力爬得离他更近。

　　姜兖顿觉悲悯，掀开衣摆蹲下来，不知如何开口只好点了点头。

　　“他，可有半分伤怀？”

　　姜兖掩下讶异的神色，思索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那么...你来...是为了鸩蛊之事吧...”

　　“是...“

　　“楚哀曾经是我活下去的原因，想必...祝昂也是你活下去的原因...”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中带着嫉妒，吉星自嘲一笑道：“鸩蛊集你的石心魔气和万种毒物为一体，只有可解天下之毒的灵根才能够消除鸩蛊的魔气和毒性。”

　　“灵根是何物？在哪里可以寻到？”

　　“楚哀在我很小的时候曾告诉过我，灵根是九天上落入鬼域的神物，自落入鬼域便一直由卞城王看守，经年累月。灵根具有神力，如果不是心性坚定的人断然是拿不到的，何况还有九面罗刹看守。”吉星的灵体已经支撑不了太久，当他知道楚哀也曾为他的逝去痛心时，那份执念便渐渐消散了。楚哀想要一统魔界的夙愿，他只能陪到此处了。一届凡躯，能做的事实在太少。

　　“谢谢你，吉星。”姜兖不忍告诉他真相，只好将谎言维持下去。

　　“这个名字，是他送我的，此番...还给他了。”

　　姜兖看到吉星的灵体越来越弱，直到趴在地上的绿光如流逝的沙土，随着从天而降的无数根锁魂链而烟消云散。

　　他不再愣神，起身躲开前来抓捕的鬼差，让那些铁链皆扑了空。

　　要闯过这些鬼差布下的天罗地网前去卞城府谈何容易，那些鬼差十分碍事，姜兖干脆唤出了犼火，让他们慢慢与之纠缠。

　　他从火光中抽身而出，一头黑色巨狼冲出火光，踏碎了爪下厉鬼亡魂，直往卞城府奔袭，而身后的万千鬼差皆被犼火所扰，还未来得及追出去，就被大火迷了眼睛。

　　卞城府君正对着孽镜台祈祷不要再起什么祸端，只听殿外轰然一声，殿门便被一庞然巨物挤破，没来得及心疼那阴槐做的门梁，便被那只巨狼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又是这只魔狼！

　　“姜兖！你这胆子真是越来越大！”

　　巨狼周身黑气缭绕，姜兖毫发无伤的从黑气中走出来。卞城府君把那些没用的鬼差在心里下了五百次油锅，然后起身来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服。

　　“姜兖来，是有一事相求。”

　　“本君不傻，本君知道你为何而来。”

　　“哦？那么请卞城府君明示。”

　　“凡间每逢变故，鬼域必然会有感应。鬼域一向不参与各界纷争，独立于这归墟之下，可是魔界此次实在是太过越界，掠夺魂魄，种下蛊毒，于鬼域乃至九天都是大祸。只是，灵根虽在卞城府，却不能任由你取用。”卞城府君见姜兖急吼吼的模样便自己开始悠闲起来，倒上了一壶凡间得来的茶水，自斟自饮：“灵根在卞城府下的岩洞内，由神兽看守，恐怕你有命进去却无命出来，你不怕？”

　　“姜兖曾经死过，这一世也死过，有何可怕？”

　　卞城府君暗暗叫好，又道：“那么取了灵根，你是要帮这苍生，还是要帮凡间那位君王，你想好了？”

　　姜兖思索了片刻，不知他是何意，便随着自己所想答道：“苍生和他，本就是一体！”

　　榣山君当初的确没有看走眼，这只魔狼值得他用一切保全。

　　只是希望，在他拿到灵根知道真相后，也能记住此刻所想。

　　卞城府君不再为难他，爽快地大笑几声，便见姜兖脚下阴冷的地板裂开来，卞城府君喊道：“魔狼，你脚下的不止是九天上的灵根，更是凡间九州的命数，记住你说的话！”

　　姜兖一步未稳，就被强大的吸力向深不见底的地缝中吸去，只见眼前的缝隙越发遥远，而身体所感知到的寒气却越来越重。

　　直至姜兖坠入岩洞，卞城府君也没有停下笑声。姗姗来迟的鬼差们看着不知是高兴还是疯魔的君上颤颤悠悠地跪了一片，大声求告：“君上！实在是姜兖狡猾！他硬闯卞城府，九面罗刹不会让他活着出去的！”

　　“都闭嘴，一个个的，能力不行，还看不得别人强。”老头吹了吹胡子，悠悠然坐在了案边，又倒上一杯茶喝起来。

　　鬼差们狼狈地面面相觑，实在是摸不透自家这位君上的意思，鸦雀无声中，卞城府君轻轻说道：“当初他保下了魔狼，却也是保下了自己的大业啊。”

　　他的目光望向远处，回忆起自己那位悠久岁月之外的老友。那位叫做榣山君的老友，从不嫌弃这鬼域阴寒，总是偷偷跑来与他品茶论道，

　　自榣山君离开后，他便总是独自坐在殿上，斟上凡间最常见的茶叶，听那些冤魂厉鬼诉说心中不甘。从前他不解榣山君为何总是喜欢躲在他的殿后，偷偷听他的判词。直到有一日，榣山君不知从哪里得了一坛凡间的女儿红，乐呵呵地跑来和他对饮。

　　他方才问起：“榣山君，你为何总爱听我这殿里的墙角？”

　　榣山君咽下一口酒，满意地眯了眯眼，道：“要说人间疾苦，唯有鬼域才能看得真切。我忝居于九天，每日最惶恐的就是，”他又咂了口酒说：“就是忘记自己该做什么。”

　　“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有些好奇了，你想要做什么？”

　　“我想要九天的朝霞每日升起，地上的作物跟着四季伦常，魔界的魔物肃清魔性，鬼域的魂魄...”他灿然一笑，举着杯子和卞城府军碰了一碰：“不再来你这卞城骚扰你，都安安稳稳去奈何城重归轮回。”

　　卞城府君永远都记得榣山君满是希冀的双眼，纵使他想做的事实在是太过理想，他却从未质疑过这理想是否会实现，他只是往前去做，无论成或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