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恶狼魂》差池其羽

16、尘沙

　　久城外狂风大作，尘埃混合着沙粒咆哮着笼罩在沉戟断戈上。

　　方才兵戈相向的声音此刻渐渐换作了哭喊声。

　　祝昂死死抓住一块盾牌扛在身上。他放眼四周，昏黄的视线中找不到一个辰军，只能听见跌宕起伏的呼救。

　　风沙将他裹挟着跌下马去，如猪笼草一般顺着狂风的方向朝沙丘下滚去。他举起剑，一把插在沙子里，妄图以此制止自己被埋进沙海，流动的沙粒却无法固定剑身，反而带着他滑入更深处。

　　今日一战，他是下了必拿久城的决心，却失策了。

　　战事本还稳居上风，眼见着徐岚已经带兵从侧翼而来，只要攻下靖军设立的盾阵便可搭梯攻城。可是狂风不合时宜的嚎叫着，催命一般向靖军与辰军袭来。霎时间，敌我不分，只听得陷入沙中的惨叫。

　　祝昂紧紧闭上眼，或许一开始他的想法就是错的。

　　天下太平固然是他所求，然而他的方法，是不是有些偏离正道？

　　认命之时，他突然想到了姜兖。伸出手正欲结印，身边的狂沙却被一道如刀的黑气劈开——姜兖从天而降，一只手臂死死地拽住了他。

　　“抓紧我！”

　　祝昂反手拉住姜兖的手掌，身体随着姜兖腾空的力量抽离了野兽般咬着他的沙地。

　　姜兖一只手臂用力拽着他，另一只手死死攀着一块裸露的岩石。

　　祝昂仰望着他，仿佛在仰望一直以来自己坚信的信仰。祝昂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姜兖坚守在他身边，也不知道是什么让姜兖一次次营救他于水火之中。

　　姜兖坚守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姜兖的脸因为用力而有些扭曲，可那双眼睛流露出的坚定，此刻深深烙上祝昂的心头。

　　他心中动摇的信念，此刻因为姜兖，重新安定了下来。若是认定，何必自扰？

　　祝昂的腰部渐渐用上了力，顺着姜兖的势头向上挺身，终于脱离了黄沙。

　　二人躲在石头下的夹角处，待到风沙过去，方才重新爬出。

　　祝昂用衣袖擦了把脸，放眼望去。

　　一些身着辰军军服的将士们挥开身上的沙土，趔趔趄趄地站起来。见远处的祝昂已然获救，眼神便重新有了光。

　　然而，靖军同样遗留了许多将士。风沙一过，便又如脱离了困境的猛兽朝辰军挥刀而来。祝昂重新拔出剑，背对姜兖问道：“你的狼灵是不是归位了？”

　　“是，不过凡间战事，不可以神力干扰。”

　　“为何？”

　　姜兖抿唇，举着剑冲向一个靖军，道：“主君不必知道——”

　　见状，祝昂也无暇多问，躲过一个靖兵的袭击后挥剑朝他刺去。只见宝剑上依然沾满了黄沙，沙砾随着剑刃一同没入对方腹部，再一带出，便红黄不分。

　　徐岚从沙土中艰难地爬出，朝地上啐了一口。他一边举刀沙地，一边用余光寻找着祝昂的身影。待他确定祝昂所在，又见姜兖一直在他身边，便放下心来。

　　辰军再次发起进攻，两个时辰后便来到久城脚下。

　　久城城墙高耸，由黄土垒砌造就。

　　这里虽是商贸要塞，却因为多年来兵痞横行而残落破败。城中百姓原来多为驼队的商人，许多人都在这里建立驿站、水站，代代相传。若是管理得当，久城应该是座繁华的小城。然而犹豫常年疏于管理，这里倒多了许多黑市。城中正儿八经经商的商人早已人去楼空，却剩下许多经营人牙子、ji倌的黑商。

　　眼见久城破败，李睦并未下令整顿，反而任由发展。甚至心安理得地把此地作为靖国重臣的流放地，一时间，强盗、人牙子、犯人涌入这座小城。商人们得知城中险恶，宁愿绕路，也不肯再从这里过。靖国官员见此处都是些黑商，便加大了税收力度。心想着，黑商赚得多，那就多给一些钱，当是贴补他们的良心了。

　　姜兖虚着眼望向城楼，只见城楼上人影憧憧。

　　祝昂抬起手，战鼓便再度擂响。

　　肃杀之间，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城楼上响起。

　　“姜兖——你抬头看看——这些可都是你部下的族亲——”

　　姜兖循声望去，不禁攥紧了拳头。

　　若那守城的城主不是凡人，他定然会马上飞身上去将他碎尸万段。

　　一排妇孺被身后的靖军架着刀，捆在城楼上。妇人眼泪纵横的脸上惊恐不定，小孩的哭声撕心裂肺地盘旋在尘埃里。

　　姜兖认识这位城主，他过去是陆须文的部下。

　　“我还是劝你放了这些老弱病残——”

　　“闭嘴！你们如果不退兵！我就杀了这些人！”

　　“你在这里死守，可你的国主却还在乾阳宫享受着荣华富贵，值得吗？”祝昂不禁朝城楼上的人问道。

　　“呸——老子早就受够了——”那人嫌恶地啐一口，道：“老子效忠的不是李睦那厮，老子是要为陆将军报仇！”

　　姜兖对祝昂点点头，朝上喊道：“陆须文虽然被俘，但是现在还安安稳稳在辰国樊都的牢里活着呢！”

　　“被辰国掳走，还能活着？别他妈骗我了！姜兖，你这个叛徒！”

　　姜兖作势长叹一声，道：“当日我在辰国看见陆将军时也以为他必死无疑，可是辰国国主祝止风却留下了他的性命。你说我是叛徒，可我跟你一样，效忠的对象不是那位国主，而是靖国的百姓！”

　　城楼上的人有所动摇，沉默了一阵。

　　“我知道，这几年久城内兵痞无数，你领了陆须文的恩惠，奉命来此，是为了改善现在的状况。可是久城沉疴已久，岂是你一人能够救回的？看看你手底下的人质，他们也都是无辜的！你若以他们的性命相要挟，和李睦又有什么区别？”

　　那人一怔，犹豫地望向还在哭泣的小童，手中的弯刀颤抖不已。

　　祝昂走上前去，朝城楼朗声道：“本君答应你，绝不伤害城中百姓和靖国战俘，久城若归于辰国，本君会肃清城中黑商，军中有才能者留用，军中无才能者遣回故城，不得踏入辰国地界。”

　　听完此话，城上的将士们动摇了。而那城主放下手中的刀，抬起手来。

　　“今日败了，是我无用，众将士...良禽择木而栖...是靖国对不住你们...”说罢，他下令释放了手中的俘虏。妇人们连忙带着孩子跑下城楼，奔向辰军。

　　将士们期期艾艾，但也知道此刻靖军已是强弩之末，气数将尽。众人原本就对靖国的李睦不满，此刻听了城主的话，便也都放下了手中的刀。

　　靖军将士拖沓着步伐走向辰军，希望那里能有他们的出路。一个满面络腮胡的老兵一边走着，一边回头遥望。城楼上，那位城主悲戚地望着如蚂蚁一般慢慢向前的士兵们。他举起弯刀，仰面流下了一行清泪。

　　“陆将军，久城丢了，我责无旁贷...靖国大气将尽...我虽不能苟活...却也不能白白断送弟兄们的生路...此番...谢罪了——”

　　只见鲜血飞洒，他在惊呼声中跌下了城楼。

　　祝昂心惊，万万没想到，这里藏着这么一个忠勇义士！

　　姜兖飞奔前去，却已经为时已晚。那城主坠落时激荡起黄沙一片，此刻安然躺在地上，一双眼空洞地望着苍穹。姜兖蹲下来，身体止不住地震颤。他深受其害从那城主的腰际解下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他的名号——无疾。

　　他的双膝跪在地上，郑重地握紧了手里的木牌。

　　“将军，寻个好地方，葬了他吧。”

　　祝昂的声音柔柔地传来，不着痕迹地安抚着姜兖。一只手放上了他的肩膀，支撑着他的身躯。姜兖默然点头，把那木牌揣进怀里。

　　而后，他们寻了处沙丘，将那位名叫无疾的城主好好地葬了。徐岚捡了一段枯木，稳稳地插在坟冢上。姜兖掏出木牌，挂在那根用作墓碑的枯木上面。他想了想，掏出酒囊，把酒洒上沙地。

　　辰国国主在位的第五年，久城被纳入辰国国土，至此开始了辰靖之战。

　　辰国粮草已经所剩无几，然而北秦的补给却迟迟不来。班师回朝的路上，祝昂再次手术一封送往北秦。

　　北秦国主宁缜所给的回复却令辰国诸人哑然——辰秦联姻，势在必行。

　　祝昂为安抚众臣，便应允了宁缜。姜兖不敢相信地抬头对上祝昂的双眼，只见他紧紧咬着嘴唇，目中冷冽依旧。

　　回到樊都时，祝昂的咳疾复发。吉星奉旨前来诊治，到恩和殿时却见姜兖忧心忡忡地守在榻边。

　　姜兖静静地看着榻上的人，手中是一本棋谱，却垂在膝边。嘴唇抿着，眉宇间的担忧表露无遗。吉星上前去，那人也并未发觉。

　　“看来此次出征，将军和主君关系亲近了不少。”

　　姜兖这才抬起头，看吉星调笑的脸，便冷言道：“主君一病，前方的战事便群龙无首了，徐岚此次率军继续北上，还不知是吉是凶。”

　　“主君素来雷厉风行，得了久城的甜头，自然不肯罢手。这一病，恐怕他比谁都想快些好起来。”

　　“主君的病，是如何落下的？”

　　“娘胎里带来的，自小就有。也不知北秦那位昭安公主是怎么想的，怎么就偏偏想...”吉星吞下了后面的话，打量起姜兖的表情，道：“将军看来是不愿意主君娶王后啊。”

　　“这与我无关，我只盼着他早日痊愈。”

　　说罢，他起身来站到吉星身后。吉星扶起祝昂，将几根银针从后背送入他的肉中。姜兖望着祝昂白皙身体上几道伤疤，将眉头拧得更紧了。

　　“主君在位以来从未动过娶亲的心思，朝里那些大臣早就坐不住了。国之根本，立储大事，这次他们倒是顺水推舟，给自己顺了个王后回来。”

　　“他为何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思...”

　　“这就无人知晓了，只是主君性情淡泊，除了对他的珍禽异兽有些许热情，对那些美人从来是正眼不瞧的。”

　　吉星的手轻轻转动着银针，又说道：“恐怕也只有对将军你这样的人才，主君才会瞧得上眼。”

　　姜兖失神片刻，胸口腾起了一个念头，若祝昂本心不想娶亲，他就带祝昂离开。可是理智却又压制了他这荒唐的想法，祝昂的本心只在攻靖，只要能助他成功，娶亲也不过是手段而已。

　　“好了，我已经把今日的药交给曹公公了。”吉星起身来，撩了撩自己的白发：“对了，将军何时打算前往千鸩族，考虑好了吗？”

　　姜兖望着床上的人摇摇头，道：“主君大喜的日子，我总该陪在身边。”

　　“若是狼灵熔合，将军便可更强大的护在主君身边了，不是吗？”

　　闻言，他的神色微动，沙哑道：“主君若醒来告诉我，他要的是狼灵，我便立刻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