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盲女 ...

  •   盲女

      这时下席位上的两个大臣趁着短期内皇帝不会再灌臣子酒喝,也仗着作为天高皇帝远没人会注意,相互调笑起来。
      苍都有名的两位花间公子,一位是皇后长兄安随风,一位是太史世家司徒辰,两位都是年轻俊逸、鲜衣怒马的贵胄公子,聚在一起所说的话不过是一些纨绔流言。

      这个说:“皇后惊艳才绝,果然不假。”另一个笑嘻嘻道:“自然,也不看本公子是如何风流的人物,她是我妹妹。”“太后年近四十,却貌若二十稍多,不知是怎么保养的?”“这个,本公子也不晓得了。”

      “随风兄,你觉得长皇子像皇帝吗?”“眉眼不大像,性子倒像陛下小时候一样,嗯……乖巧。”“哈哈!普天下敢说皇帝乖巧的,也就随风兄一个了吧!”“不敢不敢,子钰兄自谦了,谁不知道几个月前,子钰兄一番惊天壮语说得太傅都哑口无言了。”

      “你怎么还提这件事?我都被祖父关了半个月紧闭了。”“子钰兄那一番回护之语传到市井当中,可是羡煞一群美人,恨不自己就是那——这不,人就坐那儿!”安随风俊美的下颔一扬,司徒辰随之看去,顿时胸中气血翻涌,又不得不自己咽下去。

      “只可惜,那俏公子不领情啊!”安随风说唱具佳。司徒辰眼冒凶光,转而低声一笑,说道:“我听说,姜大将军回来的时候竟带了一个女子回来,军中无女子,这是先帝定的规矩,如今……”

      “啪!”上好的镶银摔在地上,安随风不可置信的回头,张了张嘴吧,蹦出两个字,“军妓?”
      司徒辰见他这样便觉得报了心中不快之仇,这才侧目望去,刚刚还一丝不苟端坐在宴尾的少年已然不再,空荡荡的位子,仿佛少了些什么,眼中一黯,模糊道:“谁知道是什么人?倒有传闻说,是个盲女。”

      长皇子重桓此时也偷偷睨眼往下看去,文武百官,黑压压一片,全是陌生的面孔,有些害怕,袖子里的小手攥得紧紧的,忽然又想起明舒的嘱咐,便抬起了快要触到胸口的脑袋,挺起腰板坐得端端正正。

      他是天家之子,是整个苍都最尊贵的人。决不能被别人瞧不起,不能给太后丢脸,不能给父皇丢脸,最最重要的是,不能给舅舅丢脸。

      向明舒在他的《冕武外传》略略提到过自己的亲侄子,只有一句:“朔帝少时,聪慧城府,有皇上之王风。”

      “朕的庄尉将军,立下如此大的功劳,可要还要让朕赏些什么?瑾泓,你此时开口了,无论什么,朕都赏了!”皇帝此时像有些醉了,一手摸了摸自己儿子的头发,一边朝姜延看去,这一眼诡异流谲,乌黑的眼眸里竟是带着一种嗜血魅丝的。

      “皇帝醉了。”在丝竹声中,谁也不敢贸然开口,连那个被点到名的大将军也是半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只有太后的声音,玉石相鸣般清润,荡在整个太平宫。

      是的,皇帝醉了。太后用直白的话语告诉所有人,也告诉大捷而归的姜延,什么是该要的,什么,不能要。

      姜延的手捏紧了流云酒爵,嘴角翘起一个弯弯的弧度,有一种悲戚的味道。他知道太后话里的意思,这是如今摆在这面上,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吗?
      他见到了绫儿,也见到了她的凤撵,相错而过。十五的少女,高贵而俏皮的贵族小姐,只剩一个过往了。往昔被安氏手里握着的一把剑斩得干干脆脆,他能求什么?

      更何况,弃君之事他已经做过一次了,再面对少年帝王,他怎能开口,说出那些寒煞人心的话呢?
      “臣——只想要华烈江山,万世昌盛、国祚绵长。”他跪下,带着忠诚与祭奠。

      “万世……昌盛……”不知道是真醉了还是装醉的皇帝,慢慢地复述,眼睑一点一点地垂下,像蝴蝶的翅膀投下的阴影,又“刷”地抬起,一字一顿,“国、祚、绵、长!”
      太后安氏看到了帝王那双眼睛,明亮如鬼妖,竟不由倒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呼出,轻悠悠地说:“皇帝说得好,哀家方才还以为皇帝醉了。”

      帝王慢慢回头,模糊地笑道:“母后,朕刚才是有些醉了。听到华烈这两个字,又一下子惊醒了过来。您从小教朕的,无论何时何地,心中都不能忘了国家的。”

      安氏微微一笑,昙花一谢,伸手拿起一块玫瑰糕递到长皇子手中,慈爱道:“桓儿可听见你父皇的话了?”见锦衣的小皇子微微点了点头,太后继续说着,“那边要好好记牢了,时时放在心中。”

      “桓儿明白了。”天子治国,终以国为重,其余私情,当断可断。

      这场接风酒宴的结果让皇帝很满意,太后安氏陷入了沉思,帝王与外戚之争微微在外人面前露出了一点苗头。
      是夜,皇帝临幸倚桐宫宓妃处,帝王现今有一后双妃,皇后贤淑端庄,宓妃妖娆妩媚,清妃才气比仙,真正是齐人之福。

      倚桐宫灯火通明,燃脂销银。

      床榻上,美人销魂软语,皇帝抱紧了宓妃,眼帘微合,一头长发垂下,披在赤裸的身上,半掩住龙颜,样子极为情色。宓妃最为大胆,迎着身体,娇笑媚语:“陛下好些时候不来这里了。”
      “哦,宓儿吃醋了?”皇帝显然心情极好,亲着女子嘴唇笑着问道。

      “宓儿哪敢吃皇后娘娘的醋啊?”宓妃拿手掠去皇帝的乌发,这男人,身子是天底下顶顶尊贵的帝王之身,相貌亦是俗世少有的清俊英朗。她这辈子注定蹉跎在这后宫六院之中,总要为自己谋划一些。

      果不其然,帝王张开了眼睛,眼角讥诮:“她哪能如你?”冰冰凉凉,刺骨的寒意。
      “陛下,给臣妾一个孩子吧?”宓妃用最魅惑,最能打动人的语气,低声乞求着,“向清水能有的,宓儿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孩子,将彻底巩固她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的身份。帝王之家,无情无爱,唯有母凭子贵,才是上策。

      “她死了,你也要死吗?”皇帝低笑两声,慢慢起身,嘴角勾得温柔无情,“爱妃今夜累了。急子,替朕更衣。”
      “陛下,不留下吗?”宓妃知道她方才的话冒进急躁了,慌忙补救。

      “朕还有一大堆折子扔在含光殿没批,被太傅知道了,可是又要说教朕的。”话语间,急子已经替帝王穿了明黄扎目的黄袍,正跪着替皇帝穿布袜龙靴。
      不过片刻,皇帝摆驾回宫,她获隆恩,可以不必亲身恭送。多大的福气,宓妃睡在一床鸳鸯被锦中,外边的红烛照了进来,仿佛一片霞光妖艳,亦像一床血渍。

      帝王无情,这是宓妃心里唯一的念头。

      “陛下,庄尉将军已经等好些时候了。”此时下半夜,风寒地冷,含光殿门口跪着的人,挺直着脊背,纹丝不动。
      “你跟朕进来吧。”帝王在姜延面前站了很久,居高临下。
      急子早已拂尘点灯,退出殿外。有些话,即使是心腹,亦不能知晓。

      “陛下,臣请罪。”
      “罪?”皇帝靠着一个美人枕,有些漫不经心地笑着,“是那个军中女子吗?没关系,有朕罩着,别人能怎么样?”

      “不,臣请三年前之罪。”三年前,他被早早打发过去了边塞,有些话就在心里,却没有能出来的机会。
      “朕知道,你不过是喜欢了一个女人罢了。朕没有怪罪。”帝王低下眼帘,“朕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谨泓,你我相识多少年了?”

      “陛下!”
      “你看看,你如今还会叫我名字吗?”
      “罪臣——”

      “当年,我知道你有一腔热血抱负不愿做个太仆寺卿,就跟太后拧着干,没少吃苦头,但好歹把你调到禁卫军去。你是怎么回报朕的?”
      “不过一个女人,你就放弃你的志向,就被弃了和朕的承诺。那个女人,那个可恶的女人!她怎么勾引你了?”

      “要女人,天下千千万万,朕都可以给你,兄弟如手足,女人不过一件衣服罢了。但是安洛如不行,所有的安氏都不行!”
      “是臣错了。”姜延曾为帝王的伴读,少年伙伴,曾是真心相交,却成今日的地步。

      “朕说了,不怪你的。”帝王慢慢笑着,有些残酷,“你回去吧,三年不见你母亲,她很想你的。”
      “陛下,臣知道臣说什么陛下都不会再真正信任臣了,臣只求陛下一纸诏书,臣愿为华烈永守边陲,不再返京。”姜延俯首触地,嘴里一字一顿。
      许久,帝王的声音轻轻响起,先叹了一口气,才道:“你回去吧,朕知道了。”

      “皇上。”待庄尉将军走后,急子就端了夜宵进来,搁在桌案上,低眉垂目。
      “急子,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太无情了。”冷月照在帝王面上,更显沧冷。

      “奴婢觉得,陛下只是有些、有些寂寞。”急子摇摇头,不知如何回答。
      皇帝端起甜羹,拿勺子划了两下,缓缓道:“先帝在时,有个姓顾的人做过一首诗,由于说的是帝王家事,由于非议帝王,就被诛了三族。朕那时还小,只模模糊糊记了个大概,有一句话,朕现在想想说得真好,他说,最是无情帝王家。”

      “朕也觉得,帝王家的确无情……”

      “皇上。”急子有点忍受不住这样诡异的帝王,不由匍匐在地,声音一如既往的恭敬,“奴婢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嗯,你说。”皇帝喝了口银耳,慢慢道,“朕听着。”

      “奴婢以为,真心也该拿真心来换。这皇宫里不是无情,只是、只是有肯付出真心的人,太少了……皇上,这只是奴婢的一家之言,您——”
      “好,说得好。”帝王眉间一蹙,转而舒展开,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一笑,讽刺意味极浓,“今夜,宓妃向朕求一个孩子。急子,你说说,她是真心要个孩子吗?”

      “奴婢不知。”

      “你知道的,不敢说吗?”皇帝站了起来,宽大明黄的袖摆横过急子,捏起急子的下颔,声音低沉,暗含杀气“那女人当然不是真心的,所以朕不给她。你们这些个东西,表面上怕朕怕得像老鼠见了猫,心底里,那个待朕是真心实意的!”

      “不,陛下!”急子连忙以额头触着帝王的龙靴,神情惨白,“急子是真心的,从来都是。”
      性格阴沉不定的皇帝看了他良久,缓缓替急子掠过被虚汗浸湿的额发,幽声道,宛如夜里的清泉汩汩流过,有些清冷:“你起来。朕知道,你陪着朕十多年,你是真心的。”

      “谢陛下隆恩。”急子颤颤悠悠地站了起来,看着年轻孤寂的帝王,他还没有彻底掌控天下权,他就已经感到皇家情轻意冷。

      “哈哈,朕是九五之尊,五湖之主,四海之王!”皇帝眼眸惊亮,透着犀利嗜血之光,长身如玉 ,一袭龙袍尊贵无比,却有一种别样的苍凉,“原来到头来只有一个阉货拿真心待朕,朕果然好大的福气!”

      “如果可以,朕也想找一个……嗯、就和当年慕妃一样的女子,朕也可以把一个真心都给她。天下,朕可以她独宠一个的……”皇帝的声音开始变轻,仿佛藏着某种隐秘的温情体贴。若非他少年帝王,身世浮沉坎坷,他本应该是这天下无数女儿家梦中良人,然他在重重冷血权利面前长大,他看到过无数龌龊的阴影,所以他忍受不了一丝的背弃。

      他把他的那颗真心藏得太深,现在回头想找个人给出,竟发现这泱泱华烈,他不知道要给谁?因为他的妻妾要的是帝王的恩宠,他的朝臣要的是帝王的权利,但没有一个人曾想要帝王的一颗心。

      真的,那热血的真心拿在手里能有什么用,抵得过富贵荣华,抵得过金钱利禄吗?还不如拿给狗吃了。

      诡异的沉默,急子不敢打破,帝王向来是世间最贪心的人,他要权,还要人心。

      皇帝端起那碗喝过一口的甜羹,放到急子面前,声音放得温柔平易:“朕赏你的。急子,你放心,朕不会白白负了你的心意的。他日朕会给你一个好的结果的。”

      这是帝王的承诺,奠定了急子半生宦海天子心腹的地位,无人可动摇。
      或许很多年后,举棋不定的皇帝也想到了这个承诺,最终没有难为急子,放了他自由。

      后世史家在为这个位高权重的宦官盖棺定位时说道:急子无姓,深受帝宠,常一家之言,覆朝堂之事,实为妖孽惑国。幸烈帝明智,于冕武十三年白绫赐死。
      急子是无辜的,被后人妄自菲薄,遗臭千年。但他又是何等荣幸,天家向来不露的真情,毕竟给了一个宦官,哪怕有是人替他付出了无数去求来的,哪怕那是帝王施舍不要的。

      他总是幸运的。

      冕武十三年,那是景烈帝史上轰轰烈烈的一年,皇后病重,长皇子篡位,禹王行刺,重重大事皆在那一年发生,但那一年与现在着实还有十年之远。

      翌日,五更早朝。
      庙堂上的言臣谏官纷纷对姜延携女行军发起了进谏,这世道便是这样,一点小错误,就要往死里念叨。

      十二道旈冕下的帝王,声音如水:“此事朕已知晓。这女听闻西庭军事机密,告知我朝,才让这次西庭南下受阻而退,此乃大功一件。将军带她回朝,一则表明功劳,二则此女身患眼疾,便想在中原寻访良医,朕以为无什么不妥。”

      “陛下,军中忌女,这是先帝立下的,不可不遵。”
      “那朕到要说,开国明宣帝与明圣皇后,比肩共辱、驰骋四方,也是不可了。”
      “臣等惶恐……”

      “法外留情。莫让人说,我国气量狭小,朕竟容不得区区一个盲女。”
      “陛下圣明。”这种时候自有站在皇帝一边的人,俯首称赞。

      “陛下,臣有事起奏。”这时两排文武百官里站出一人,低声道,“臣闻四蜀之地蝗灾闹人,却无人向陛下表明,臣心系苍生,越级告奏。”
      “哦,四蜀?”皇帝早就知道那地方的灾患了,那是安国公堂侄管的地方,他隐忍不发,只待今日。外戚过大,摄我江山,这是景烈帝心中最大的刺。

      “老臣启奏。”终于一直没有出生发言的安轻省微微向前迈了半步,白发须眉,面容却被保养得红润,“四蜀之患,实乃邪人妖术之为,天灾难抗,臣等早日前便延请国师,做法设坛。不知徐大人是从何而知,四蜀至今大患的?”

      “这……”徐听之亦是家中管家三日前所言,这两日延送使臣,盛迎将军归朝,一直找不到机会上奏,可此时四蜀灾情如何,他却是有道听途说的嫌疑。
      “老臣不忍陛下整日操劳,故先前有所隐瞒,此时四蜀无患,实乃我朝之福,陛下之福。”
      这时候急子偷瞟帝王的脸色,隐约已经不好看了。但帝王的声音依旧极温:“那是朕托国公之福了。”

      这便是景烈帝三年间发生“四蜀案”,后世定此案为皇权与相权首次于世俗面前的正面交锋。至于谁胜谁赢,历史被皇家史官杜撰得极其恢弘,不可考据了。

      早朝已毕,皇帝就召见了盲女商氏。
      商氏本为边塞采药女,自幼双眸失明,一日山中闻得军机,秉于华烈将军,才有了这个人在历史上的记载。

      商氏长得不漂亮,比起帝王后宫里佳丽而言,只能勉勉强强称个五官端正。
      她声音却很好听,清浅悠悠:“民女商氏,参见陛下。”

      “嗯,免礼。”

      待到商氏抬眸,这才让帝皇震撼,好漂亮的一双眼睛,乌黑如墨,七色流光辗转于内,一个顾盼,仿佛能色魂授之。

      此等眼睛,竟是瞧不出的。

      帝王不知怎么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失望,他抬了抬手道:“有几岁了?”
      “十八。”
      “可有婚嫁?”
      急子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皇帝的问题怎么往这么诡异的地方上去扯啊。
      “尚无。”

      帝王微微俯身,竟露出个堪称温柔如水的笑容:“你如何看待庄尉将军?”他的手指在杯盏上滑了一圈,“放心,大胆说。这里没有旁人!”
      商氏低着头飘出一句:“将军是好人。华烈有此人,陛下便可放心。”

      这话一出,不仅急子呆掉了,甚至连皇帝也有些愣住,回头盯住商氏,眼神一点一点凝注,如尖针般刺向商氏,这次帝王没有笑:“商氏好口才。”

      “谢陛下夸奖,民女在家排行第九,陛下唤阿九便好。”商氏一抬头,眸子左右交辉,灿若星辰,竟不似失明之状。
      这便是正史与野史上都语录不详的“商氏之谈”,很多史学家经过考究,都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历史上更本没有这次谈话,或者说皇帝的确招了人圣谈,却拿商氏做了幌子。

      历史上商氏确有其人,后为庄尉将军发妻。

      但商氏的到来的确灵异古怪,然而福,祸之所伏;祸,福之所倚。是福是祸,待到后世,便只剩下一纸文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盲女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