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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正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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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反
内侍急子穿着一件蓝色双衽对襟的袍子,头上戴着一圈黑色的缠丝帽,年纪极轻,莫约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生得一副好相貌,面容雪白剔透,眉眼清俊,嘴唇小巧,。
然而他虽年纪小,阅历却早有十多年,五岁入宫为侍,伴在君王身边,十五六个年头过去,便也修得一副玲珑心肝,九曲回肠。
这一路穿过白玉九龙桥,便见到御花园双鸿亭石矶边站了个宫装的侍女,穿着淡粉色罗裙,身姿袅娜纤瘦,纯白色的宽袖用丝带扎紧在腕口。侍女脱下一双做工精巧的绣花鞋,赤脚趟进碧湖中。
急子心中好奇,不由走进了些。待看清了,原是一个漂亮的藤球何故落进了水里,侍女弯腰伸手打捞,那侍女一手提着罗裙,一手去抓藤球,可那藤球却越飘越远,侍女随即又往前走了两步。这时但听得“啊”的一声——
侍女不小心滑进了碧湖中。急子看到了匆忙一跃,飞身扑向碧湖,左手伸出抓住藤球,脚在湖面上轻点一下,借力回身,右手捞起侍女,重回岸上。
急子这一系列动作,兔起鹘落,让人眼花缭乱。
宫女手按住衣襟,拼命喘气,显然是吓得不轻,头发湿漉漉的黏在脸上,露出一双小鹿般的大眼睛,正惊慌失措地盯着急子,嘴唇一张一合,像搁水的虚弱小鱼。
“阿荇,阿荇,你没事吧?”
听到一叠声急切地呼唤,急子回头,便看见一个少年怀里抱着个孩子匆匆跑来。急子忽觉得这人胆大,后宫之内规矩森严,竟有敢如此放肆!
转眼又看见少年穿的是太史阁门人才穿的苍青色长袍,袖口领口都是一圈圈滚边的回锦十字织纹,而怀中小儿则是一身淡黄色带黑的半新锦衣,墨绿的腰带上配着一块芙蓉玉雕琢的貔貅兽,憨态可爱。
当下里,急子就明白了两人的身份,匆匆行礼:“急子见过长皇子,见过明舒公子。”
然而少年竟不去理会,折身绕到宫女面前,放下抱着的的小孩子,柔声问道:“阿荇,你怎么样?要不要我去找太医来?”
“我没事。”宫女匆忙捡起那惹祸的小藤球,塞进皇子怀中,语气有点孩子气的埋怨,“喏,桓儿拿好了,我可不要再去捡一次了,小命都吓死了。”可转过头,却正色朝着急子深深行了个大礼,言语殷殷,“公公出手相救,阿荇感激不尽!”
“无妨。”急子半笑推去功劳,只是说道,“以后这种危险的事情,荇姑娘只管让侍卫来做,千万不要再鲁莽草率了。”
急子眼细看见那叫做阿荇的侍女眸子半垂,似掩去了什么神色,抬头又是笑容清妍,允道:“阿荇多谢公公关心。”
之后便又是一番寒暄,这是宫里看不见的规矩,有些人不能讨好,也不能得罪。只能细细温温用小火炖着,保持一种平衡关系才是最好的,让所有人都放心的。
他们一个是帝王最宠幸的内侍;另一个是帝王现下里唯一的儿子。不管今后如何,这两方人马在其他人手里,永远是争着抢的香饽饽。
日后象征两方势力的人,在这御花园双鸿亭畔第一次相遇、错过,代表了景烈帝史一次轻小的击撞。这有点象多米诺骨牌,一张牌不经意地倒下,说不定就会带动千千万万张骨牌的倒下。
历史其实就是在这么一次次的碰撞中,迸出绚丽的火花。
过来不久急子便匆匆告了辞,往含光殿而去。
“阿舅,他是谁?”这时一直未开口的小皇子开了金口,声音细细的、软软的,像含了块糯软糖。
“桓儿不需管他是谁?桓儿只需记着阿舅和阿荇的好就行了。”少年重新抱起小皇子,用力蹭着小孩子的脸颊,口气极慢极轻,却是非常的稳定,“桓儿要记住,阿荇姐姐今日为了捡你喜欢的藤球差点丢了性命,他日你要十倍百倍的还回来!”
小孩子的眼睛还似懂非懂,却重重地点了头,蓦然扔去了那漂亮的小藤球,小手勾住少年的脖子,嘴贴在明舒耳朵上,郑重道:“重桓只记得阿舅和荇姐姐的好,这藤球桓儿再怎么喜欢,可它害人性命,我便再不看它一眼。”
“小祖宗,哪有说扔就扔的!好歹也是姑奶奶我拼了性命去捡的。”阿荇凶凶地娇斥道,手里用帕子掩嘴偷笑。
含光殿位于禁宫的中央,意为居正而执四方、临天下的意思。
含光殿是帝王处理政务的地方。何谓帝王呢?
急子永远记得他刚进宫时,师傅让他脱了外衣,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麻杉,跪在冰天雪地中,寒风呼呼,像刀子一样刮过他露在外面的脖子,又像鞭子一样狠狠地抽打着他的身体。
师傅指着一群锦衣玉食的小皇子,问他:“急子,你知道,天子是什么吗?”
他当时冷得牙齿打颤,根本顾不得想其他东西,只是下意识的摇摇头。
师傅摸摸他的头,温和地告诉他:“那群皇子是未来的天子,而天子就是他们任何一个只要勾勾小指,你就能马上穿上棉衣,烤着地龙,再也不用跪在外面受寒了。好孩子,你明白了吗?”
他抬起被风雪刮得生疼的眼睛,努力朝那个方向看去,希望他们中有一个可以救救他,可是从始至终,谁都没有看他一眼。
他跪了一个下午,然后得了严重的风寒,整整睡了三天。
师傅说,如果他再不醒来,就要把他扔到荒岗埋了。
急子把自己埋在旧棉被里,听到师傅仿佛永恒不变的温和声音:“急子,天子是你的神,只有你用生命去侍奉他的,他才会回过头救赎你的。好孩子,你已经熬过了这劫。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去选你的天子吧!”
他选了里面最默默无闻的孩子,他选了他的天子,就要用一辈子侍奉他的天子、君临天下的君主。
他会不择手段,他已天地背弃。
急子一路从御花园绕到含光殿,内侍通报了出来时,低着声音悄悄说:“皇上正在大发脾气。”
急子点点头,看到支颔坐在龙座上的帝王时,还是有一阵眼花,仿佛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还是那个被罚在冰天雪地里的小孩子。
帝王的眼睛像是最美丽的黑曜石,深不可测,无从揣摩。
师傅曾对他说过,帝王的心思是做难揣摩的,等哪天你知道皇帝在想什么时,便是你的死期。
古来宦官被帝王宠幸的有很多,但大抵没有什么好下场。
如今,春日下午浅和的阳光透过纱窗打进屋内,镀在帝王身上,使怒火中的君主有一种诡异的神圣。
他记得方才叫明舒的太史阁门人——当朝皇帝的小舅子,曾写过一句惊震太史阁的话,他是这样在《冕武传》开篇中写道:
古往今来的帝王,便是这世上最大的刽子手,他会先杀了自己,再杀尽天下人。
唯一没有死的,是执掌春秋历史的史官。
所有太史阁人都被这句狂妄的话震住了,太史阁一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中。
古往至今,所有人都知道史官是为帝王粉饰太平的工具,史官所写下的字字,都是授予皇帝的旨意,现在竟有人将矛头直指着天子,古往今来所有的天子。
急子也记得,他的天子也是在这样一个午后,一手支颔,眸子深沉得看不到一丝波澜,只是随意的点点头,似笑非笑:“随他吧,朕答应过慕妃的,你们不消管他。”
“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的。”
只是帝王的最后一句话,听在急子耳朵里,竟然让他全身一寒,仿佛掉入冰窟。
或许这个向姓叫明舒、当时不满十五岁的少年说的是这世界上唯一仅剩的真理。
——而真理往往不被人待见。
急子很清楚自家皇帝的脾气。城府深、心思狠,在表面上,他可以一直笑得温和如梦,可手底下挥暗刀子时,半分也不会留情的。
所以这么些年伴君下来,急子看到皇帝气得面上都已经发青的次数是极少的,几乎可以一只手数得过来。
显然这次,皇帝动了怒、动了大怒。真龙天子的逆鳞被人拔了,这就意味着,在皇帝怒消之后,有无数的枯骨将要被埋到皇城的荒岗死城,再不见天日。
这就是惹恼皇帝的代价!
急子不可抑止地讥笑着,薄薄的嘴角上抿,从某种角度上而言,这有一点像神庙里供奉的佛陀,,也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无情。
皇帝挥了挥手,原本跪了一地的侍从婢女全都机灵地退下了。在皇帝发怒的时候,每个人都巴不得离皇帝远一点,就怕被抓都一星半点的错误。其实就算没有犯错,皇帝一不高兴起来,还不是想杀就杀!
“太后那边怎么说的?”皇帝一边冷笑着,一边随意翻着下面送上来的奏折,黄色的封皮,雪花纸上一字一勾的墨字,写得工工整整宛如艺术品。
官道上一直有这样一条心照不宣的秘法:所谓要得到皇帝的赏识,首先要练得一手好字。这漂亮的字就像穿戴华丽的人,可衣服下谁知道有没有藏着一条咬人得毒蛇?
帝王已经对这些漂亮的没话说的字感到了一种恶心,眉头拧成了一条线。最后“啪——”的一声巨响,案上的奏章全部摔在地上。
守在外面的侍卫被这声巨响弄得心肝“扑扑”不受控制地乱跳,为还在里面的急子偷偷祈福,希望这位最受皇帝宠幸的宦官,能有本事平了皇帝的怒气。
急子偷眼瞧到,这些奏折上面白底黑字,都写“不妥”、“有失德之嫌”、“败祖宗……”,这一大叠都是规劝皇帝的奏折,连祖宗家法都抬出来了,怪不得一向沉稳的帝王会忍不住暴怒。他想起皇帝的问题,要回的话在心里转了半天,才慢慢的说:“宛国送来的贡品,太后老人家什么也没要,只留下了两盆卷丹花。”
“卷丹啊……”皇帝的眸子慢慢眯起,看向右手案唯一剩下的一本奏章,踌躇再三,还是抓了过来,翻开这本折子时,急子注意到皇帝的手,抖了一下。
那么轻微的,几不可看闻。
然后,他听到帝王舒了一口气,眼帘合上,手指按在太阳穴上,像是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皇帝的声音,低沉中竟带着一股疲惫的苍凉,他说:“急子,你知道吗?卷丹花在宛国也叫做百合。百合啊……百年好合……呵呵!这桩和亲,太后准了,北镇国公准了,呵呵……有朕什么事?”
“皇上不是希望华烈与宛国和亲吗?”急子小心地问。
“可朕说了……还不算……”皇帝吐了口气,盯着面前的奏章,仿佛有些失神。
急子明白了,他家皇帝的江山坐得不稳、不舒畅,其中有一半被安氏抓在手里,他的母后、他的国丈、他的皇后,统统都姓安。
安这个姓,在帝都里,富贵如云,直冲九霄,甚至要超过了天家之姓。
所以在很多年后,终于手掌天下权,再也不受人牵制的帝王,曾在朗月下、碧湖畔,对他的皇后,说过那种感觉:
如芒在背。
安氏女子什么也没有说,低着头,只是将指甲深深地刻入手掌中,用力再用力,直到刻破皮肤,刻出腥锈的血,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皇上,你是天子。”急子斟酌半天,轻轻地说着:“奴婢认为,这其实就像抛钱币一样,皇上,你说正便是正,即使是反的,奴婢也会让它变成正的。”
皇帝有一阵的诧异,然后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哈哈……好,急子,你说得对,哈哈,对极了。”
“正反,都是朕的。”
“就像整个天下,也是朕的。”
帝王的野心是永远填不满的黑洞,帝王要的和不要的,俱是急子该双手捧着送到皇帝面前的。十多年前,急子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晚风轻抚,单衣的女子从窗下的榻上倚起半个身体,素发滑落,几乎遮去了半个面庞。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孤知道了,不会误了时辰的,请陛下放心。”
急子站在层层珠玑琉璃串成的帘子后,就像一面无形的屏障,隐约见到女子的人影,单薄如风,仿佛一吹就会倒下,他低着头,声音恭敬温柔:“那奴婢告退了。”然后顿了顿,轻微地吐出,“此时早晚天气颇凉,望娘娘保重凤体。”再是一福到底,倒退着出了凤栖宫。
宫里内侍的鞋子都是织造坊特别做的,鞋底极软,走起路来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这其实是为了满足皇帝的喜好,一大群人走来走去,咯吱咯吱,会影响到上位者良好的心情。所以安若如过了很久,抬起头往帘外看时,才发现急子早已不在。
她没有介意什么,只是抱了膝,偏着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看着自己繻裙下的脚,没有穿帕子,露出一种诡异的白。
其实不只是女子的脚,她的脸、她的手,都露出一种苍色的白。
安洛如的嘴角微微一翘,想起帝都最大的一个流言:帝后体弱,居凤宫,三年不出。
她是一个病人,从她将象征权利的凤印献给皇帝,然后关起门来开始,她就一直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好,或许是永远也不会好了。
就这样愣了很久,她才开口唤道:“轻纱,轻纱。”那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婢女,父亲替她安排的人。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二十几岁,长得眉眼清俊。说起清俊,这倒让安洛如想起了方才那个内侍,真是绝色的清俊,常伴君王身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主子。”轻纱挽青丝,这实在是个好听的名字。
安洛如皱了皱眉头,慢慢地站了起来,任由侍女替她换上十二折繁复精致的帝后服,殷红色的宽袖,用更暗色的红绣上凤环牡丹,边上用金丝银丝密密麻麻的勾了角,赞成圆弧形。
这样一件衣服到底要耗尽多少织女的青春?安洛如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她的一辈子,将要耗费在这里,一点一点,看着容颜老逝,就像姑妈一样,穿着最豪华的、由无数织女户工祭奠了一个个春秋而制的华服,坐在天下权利的最高处,用精致的铅粉掩盖一条条细皱的鱼尾纹,用金钗玉簪维持着看似永远不老的容貌,最终被黑暗吞没。
权利,真是一个充满魅力的东西啊!一但染上,再清廉高洁的人,也是逃不过的。
而她一开始就把权力双手奉上,那个皇帝,那样的人……
“主子。”轻纱见自己主子露出一种迷茫的神色,便知道主子有神游天外,心思不在了。然而有些老爷交代的话,还是要说的,“老爷要主子多劝劝皇上,宛国来访,不要如此草率。昨儿朝堂上也是闹开了,像一锅散粥。皇帝太过盛气,将公主嫁与宛国太子之事,竟由一个宦官出来宣旨定下,虽说太后、老爷都赞成这桩联姻。但朝廷上那些老臣的脸上总抹不开,都与皇上吵起来。其实正正反反大伙心里也明白,最后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做了妥协……”
轻纱还在说着什么,安洛如已经抽身向外走去,走了几步,才顿下来,口气略有些不耐烦:“轻纱,你跟了我这几年,可见我管过这些事?何况你也知道,若非定例,皇帝可有主动来我这一次,我能说什么?反正有爹在,有姑妈在!”
爹和姑母都是对权欲无比热衷的人,所以他们看不透这年轻的皇帝。华烈国最高贵的女子在心里默默想着,那年上林寺,梨花纷飞,她一眼就看到了树下金冠华袍的少年,心扑扑地直跳,张开手满是被吓出的冷汗。
这是她要嫁的人,她控制不住的发笑,眼泪汩汩地流。这便是爹承诺要给她的最大幸福,满眼深沉,藏着嗜血的皇帝。
宫人推开殿门,安洛如盛装而出,却宛如一个没有生气的绝色傀儡。
所有的人跪下喊千岁,唯有红色锦毯另一边的玄衣男子,长身如玉,眼角似含情,嘴角半噙笑。
帝王帝后走过,宫人齐跪,声潮如涌,皆呼:“千岁万岁……”
只有站着的两个人心里是最清楚的,也知道这条路,他们该怎样走下去……
宫檐转角,其实还站了两个人,隐在树木扶疏间,苍青色长袍的少年和淡衣罗裙的宫女。少年怀里的孩子双手抱着少年的脖颈,声音软糯:“阿舅?”
“桓儿,那是你父皇。”
“桓儿知道。”
少年伏下头,拿脸颊贴着孩子的脸颊,声音很轻:“桓儿,总有一天,你也会走在那条万人膜拜的路上,而不是在这里,只能偷偷看着。我发誓,向明舒在这里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