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惦念已久》瑶花漫

2、厮守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的那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林老将军的二孙子和圣上的三公主，任谁听了，都会忍不住称赞一句天作之合。而她们，一个是我二哥，一个是我的挚友，我本应比任何人都希望她们幸福，但不知为何，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心忽然没来由的绞痛起来，就像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得逞之后，那人不但没有抽刀而去，反而握住刀柄，像拧螺丝一般旋转着刀刃不断拧紧。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放开了我。隔着咫尺的距离，我垂下眼眸，不敢看她，竭力想要掩藏好自己不合时宜的情绪。这时，我看到一只莹白如玉的纤纤素手抚上了我的脸庞，轻轻捧起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来。我还没来得及伪装好表情面对她，却见她主动向我靠了过来，蜻蜓点水般亲了亲我的唇角。

　　我的大脑似乎出了问题，像是灌满了浆糊，什么事都想不起来。我记不清自己那日究竟是怎么回到府里的，甚至记不清那个一触即离的亲吻是否真实存在。

　　我像只鸵鸟一般，将自己关在了房间。整整三天过去了，我那个整日在外潇洒快活的二哥终于发现我似乎有些不对劲。

　　“大胆妖孽，竟敢勾我妹妹魂魄，看小爷我不打得你魂飞魄散！”二哥见我失魂落魄，全然变了个人似的，以为是有脏东西勾走了我的魂魄，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把桃木剑，对着虚空振振有词的挥舞着。

　　要是以前，我定会被他这副傻乎乎的模样逗得捧腹大笑，但现在，我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一看到他的脸，我的脑海里就控制不住的蹦出那句“将我嫁与你二哥”。

　　我起身拉住了跳大神的二哥，二哥被迫停了下来，见我似乎恢复了些，二哥惊叹道：“你回魂啦，没想到这桃木剑还挺管用的。”

　　二哥陪我靠着床边坐在了地上，见我面有犹豫之色，二哥急道：“妹妹，别怕，有什么事，你尽管给二哥说，有二哥帮你兜着，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敢动你！”

　　二哥比我大不了几岁，从小打打闹闹一起长大，我和他没少动过手，可若真有什么事，二哥总会第一时间挡在我前面，小时候经常是我们俩一起受罚。

　　看着二哥坚毅的脸庞，我心里一暖，鼓起勇气和他坦白道：“二哥，如果圣上想将三公主嫁给你，你作何感想？”

　　二哥反问我道：“是她让你来问我的？”

　　我摇了摇头，道：“是我自己想知道。”

　　二哥思忖片刻后，一改往日的嬉笑作风，认真回答我道：“你是我的亲妹妹，二哥也就不瞒你。虽说三公主长得美若天仙，但她却是个病秧子。在二哥心中，能陪二哥一起纵马驰骋疆场，笑看风云变幻的女子才是二哥心目中最钟意的良配。”二哥宠溺的摸了摸我的头发，难得害羞道：“就像妹妹这般。”

　　二哥不喜欢三公主这件事让我如释重负，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愿意伤害的人有她，也有二哥。

　　见我脸色有所好转，二哥也露出了一丝微笑。二哥很聪明，他一下子就猜到我这么问，肯定不是空穴来风，他主动向我保证道：“圣上若是赐婚，二哥必不敢推辞。二哥向你保证，倘若三公主真的嫁与二哥，就算是看在妹妹的面子上，二哥也一定不会薄待她。”

　　二哥会对她好，可二哥钟意的心上人却不是她。

　　她想要的会是一个不爱她的人相敬如宾的对她好吗？

　　这个悖论不禁让我十分难过，难过到我竟控制不住的潸然泪下。

　　二哥从未见我哭过，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一时变得手足无措，“妹妹你别哭啊，二哥错了，二哥惹你不高兴了！来，二哥给你打！”

　　二哥倾身凑到了我面前，握住我的手腕，让我打他。我心中越发难过，眼泪便更加止不住的流淌。我伸手抱住了二哥，伏在他肩头，痛痛快快的大哭了一场。

　　我一边哭一边忍不住抱怨世事不公，抱怨我为何不是男儿郎。

　　时至今日，我已能理解母亲当初为何要我们谨言慎行。站得越高，越要如履薄冰。在这个世道，我所代表的并非我一人，而是林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

　　哭过之后，我想通了许多，但我还是不敢面对她。每日耗在府上，一遍遍强迫自己练习如何开口拒绝她。

　　我记不清到底过了多少日子，只记得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她了，久到我都不用闭上眼睛，脑海里便全是她纤瘦的身影。

　　一日，二哥非要拉着我上街，说是带我去看特别好玩的东西，我一定会感感兴趣。我不想去，却拗不过他。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不禁有些感慨，如今，再次走过这条入宫的必经之路，我的心境已全然不同于从前，而这条长街却依旧繁华热闹。

　　放眼望去，人世间的繁华似乎与每个人都有关，又似乎与每个人都无关。

　　我正独自惆怅，二哥忽然用胳膊肘使劲撞了撞我，激动道：“妹妹，你快看，那是谁！”

　　我茫然的抬眸，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清风吹皱了一池春水，在如火的骄阳照耀下，湖面泛着粼粼波光，光影交错间，一叶扁舟缓缓朝岸边驶来。

　　简朴的乌篷船上，一道我.日思夜想的倩影静立于船头，浑身沐浴在闪耀的光芒下，犹如仙女下凡，引得岸上行人纷纷驻足。

　　见我呆呆傻傻的愣着，二哥调侃我道：“怎么？不认识了？她不就是前一段时间，吸引你天天往宫里跑的三公主吗？”

　　我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她，突如其来的惊喜稍稍缓解了我的相思之苦，可随之而来的便是求之不得的痛楚，无穷无尽。

　　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灼热的视线，回身看向了我。隔着宽阔的湖面，我与她沉默的望着彼此。这一刻，世界仿佛安静了下来，茫茫天地间惟剩我与她。

　　我多么希望时间可以永远停留在这一瞬，直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我和她的眼中只有彼此，再也不用顾忌性别、身份、世俗……

　　可惜，事与愿违。

　　一片嘈杂之中，我听到耳畔骤然响起一道细微的几不可察的尖啸声。我常年混迹军营，这声响我再熟悉不过了，是弩.箭发射的一瞬，刺破气流，带起的风声。紧接着，我看到一支泛着冷冽幽光的弩.箭破风而去，以劈天盖地的气势射向了湖面上的乌篷船。

　　我蓦地瞪大了双眼，浑身的血液翻涌着直冲大脑而去，我用尽全力发出一声嘶吼，“不！”

　　我话音未落，弩.箭径直贯穿了她单薄的右肩，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如夕阳般霎时染红了半池春水，在万丈光芒照耀下，绚烂夺目。

　　在这副诡异的瑰丽盛景中，我眼看着她像是瞬间被抽干了力气，如流星坠落，软绵绵的倒在了船上。

　　船尾，身着蓑笠的老翁一把丢掉撑船的长棹，飞起一脚，踢翻了装满火油的木桶，跳入水中之前，从怀中甩出了火折子。伴着扑腾一声闷响，登时火光大盛，熊熊烈火迅速吞噬了小小的乌篷船。

　　火光迎风就长，顷刻便在粼粼湖面上蔓延开来，远远望去，宛若一朵盛放的血色玫瑰。

　　岸边的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短暂的怔愣过后，人群立刻就骚动了起来，呼喊声求救声乱作一团。

　　“三公主！三公主！”我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找回了一丝心神，死死地咬住后槽牙，拖动僵硬的四肢，奋力奔向湖边，扑通一声跳了进去。

　　“三公主！妹妹！快，快去救人！来人！抓住他！”

　　……

　　三日后，宫里发丧，繁华永不落幕的长街破天荒的安静了下来，数千人的送葬队伍如长龙般缓缓行进，白幡漫天招展，迎风烈烈，合着哭丧人沙哑的唱报声，让人揪心不已。

　　我醒来了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我听话的吃药，进食，睡觉……只是，不管是醒着，还是睡着，我的脑海里一直充斥着那日刺目的火光，不言不语，像具行尸走肉。

　　爷爷见我这般难过，暗暗叹息，打算将我送回西凉，希望我能好起来。

　　离京那日，二哥将我送到了城外。分别前，他对我说：“这一路西去，舟车劳顿，二哥找了个人陪你解闷，二哥相信她一定能让你重新活泼起来。”

　　我已心如死灰，对爷爷和二哥的安排提不起任何兴致，任由他们替我做决定。

　　二哥见我不言语，便当我默认了，推开马车的厢门，领我走了下去。

　　平坦的官道两旁，绿荫如盖，晨光丝丝缕缕的透洒下来，落下一片片斑驳的影子。

　　我立在马车旁，远远瞧见一人逆光向我走来，那人一袭红衣，连帽斗篷遮住了她纤瘦娇弱的身姿，看不清容颜，却仍旧令人惊艳不已。

　　不知为何，我痛到几乎麻木的心脏忽然剧烈的跳动起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死灰复燃了一般，我隐隐有些激动。

　　红衣女子一步一步向我靠近，她轻盈的脚步，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了我的心尖上。微风拂过她的衣衫，好似蝴蝶翩然起舞，飘逸若仙。久违的熟悉感让我的心跳声越发鼓噪，几乎要跃出胸膛。

　　她在我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葱白的玉手优雅的褪下兜帽，一张美若天仙的脸庞与我曾在脑海里一遍遍描摹的模样清晰的重合在了一起。

　　“时英。”她轻声唤我。

　　我浑身一个激灵，不知是否身在梦中，当下什么都顾不上了，飞奔向前，一把将她拥入了怀中。

　　真实柔软的触感，微凉的体温，淡淡的清香无一不在提醒着我，这不是在做梦。我一开口，竟是连声音都在隐隐颤抖，“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了？”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温柔的道：“时英，是我，我回来了。”

　　我仍是难以置信，将她抱得更紧了，生怕一撒手，她就再也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从我怀里退出一段距离，伸手捧住我的脸庞，轻轻亲了亲我的唇角，“时英，带我一起回凉州，可好？”

　　我大喜过望，点头如捣蒜，“好，我们一起回凉州。”

　　*

　　同一时间，一队人马安静的藏身在密林深处，为首的中年男子一身王者气质，神色不怒自威，此刻正一瞬不瞬的望着不远处紧紧相拥在一起的两名少女，目光幽深难懂。

　　他的三女儿虽为女子，性格却是这么多儿女中最像他的，通透固执。为了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她不仅说服了林老将军接受她和林时英的感情，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在天下人面前，演了一场假死的戏码，毅然决然的褪去了公主的身份，亦断了他犹豫不决的退路。

　　她的婚事，他有多方考量。林家满门忠烈，可他们手握兵权太久，又远在西凉，他不得不防。而她自幼聪慧，嫁入林府之后，定能帮他稳住边疆的局面。只是，这些话他还没来得及对她嘱咐，她便全都猜到了。

　　她不惧触怒龙鳞，直言她想嫁的人其实是林时英，并一一击破了他的顾虑。林时英在军中威信不输她二哥，与其嫁给她二哥，依靠毫无感情的夫妻关系达到收权的目的，不如相信林时英对她的感情。

　　可他是帝王，从不相信虚无缥缈的爱情，而天家颜面有时候甚至比儿女的性命还要重要。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用一场假死维护了天家颜面，同时向他证明了林时英对她的感情。

　　回想起她坚定的目光，中年男子喃喃叹息道：“罢了，这幸福是她自己用命争取来的，这一次就成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