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逢江南客》九一七二

6、山雨欲来

　　秦烟未曾看雷阳曜一眼，直直走进房中，将房门彭地关上。雷阳曜停在台阶上，望着房门驻足片刻，这才撑着廊柱，轻声喘气。他身上伤未好全，心力虚耗太大，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转身见裴婉仍在原地，雷阳曜直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月华之下，又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轻声说道：“你还不走？是等着我叫人请你离开吗。”

　　雷阳曜站得不稳，几欲倒下，裴婉觉得好笑，雷阳曜却是毫不在乎，正言厉色地说道：

　　“若是再来，绝不放过。”

　　裴婉踩在院墙上本要离去，听了这话轻笑道：“那得要看，你雷家有没有这本事！”

　　说罢轻轻一跃，离开雷家府邸。雷阳曜这才支撑不住，倏地倒在地上，青石子硌人，他呼呼喘气，直愣愣地望着那道紧闭的门，似在期待什么。秦烟的门栓轻轻响了响，却终是没有打开。

　　裴婉来的时候小心翼翼，这会儿觉得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便大摇大摆地走上了雷家府邸门口的石阶。

　　“小婉，等等我啊。”

　　裴婉已经走下台阶，却听身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自己，转身一看，是姬青易，身后跟着金凤楼那个头戴三只金钗的女子。

　　裴婉喊道：“姬兄？”

　　姬青易走近了些，站在石阶上，指了指天上圆月：“今夜月色正好，与美人相邀，出来赏月。这是若玉姐姐，今日你们见过的。”

　　说罢勾了勾手，那名叫若玉的女子便伸手搭在那把折扇上，分明未有肌肤触及，却是妩媚动人，缱绻万分。

　　裴婉倒是不想看这眉目传情的戏码，上前揪住姬青易衣领，姬青易比她高出许多，又站在较高的石阶上，被这动作扯得弓起身子，不得不低头与她对视。裴婉愤愤说道：“是你告诉雷阳曜我会来带秦烟走，你们本就相识！”

　　若玉在一旁看着热闹，像是真的来赏月一般。

　　姬青易盯着裴婉的眼睛，十分从容镇定。并不像被抓了现行的叛徒，倒像是运筹帷幄的谋士。

　　他用扇子轻轻敲了敲裴婉的手，说道：“小婉何必如此生气。”

　　“若不是我提前打了招呼，以雷家人的作风，可不会轻易放了你，我是在救你啊。何况，你很清楚，就算雷阳曜不知道，不出现，秦烟也不会随你走。”

　　“你独身一人，就算再怎么厉害，也要懂得明哲保身才是。”

　　姬青易一溜烟儿说了一堆，裴婉根本听不进去，推开姬青易，说道：

　　“你一个局外人，凭什么在这里慷他人之慨！”

　　“哈哈哈……”姬青易险些被石阶绊倒，踉跄站稳，笑得捧腹，像是听了什么高兴之事，“对啊，一个局外人，何必慷他人之慨。小婉，你果真是我难得一遇的知己。”

　　他的话中没有丝毫嘲讽，裴婉却立刻明白了，不请自来的自己，何尝不是想要慷他人之慨的局外之人。争辩不过，只得面红耳赤地撂下一句：

　　“与你有什么关系！”

　　裴婉说完憋着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姬青易还在原地摇着扇子，自言自语地说道：

　　“唉，确实与我没什么关系。”

　　“回去吧，若玉姐姐。”

　　一旁的若玉这才应声道：“是，公子。”

　　裴婉心中憋闷，步伐矫健地沿着锦临街的花灯走过沉云桥，回到了飞白的茅草屋。原本带给飞白的糕点落在了金凤楼，两手空空地推开了并未紧闭的房门。

　　正跨步往前，却好似踢到什么东西，裴婉心下一惊，微微眯了眯眼，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躺在地上那单薄的身躯，正是飞白。

　　裴婉轻轻唤了一声：“飞白？”

　　她伸出手正要往前一探，突然一道剑锋从左侧袭来，裴婉闪身避过，毫不犹豫地抽剑刺去，蒙面人亦伶俐躲开。不少茅草从梁上抖落，若继续僵持，这屋子怕是真要塌了。

　　裴婉见状，抄起飞白退出屋内，蒙面人紧紧追着，破门而出，茅草塌了大半，散落一地。

　　裴婉将飞白推到一旁，动静不小，飞白却仍未醒。蒙面人步步紧逼，裴婉亦不遑多让，几番下来还略胜一筹。蒙面人见不占上风，手执几枚细针向裴婉刺去，裴婉翻身闪躲，跃上沉云桥。

　　短剑脱手而去，剑锋割断那蒙面人的面罩，蒙面人大惊，扔下一个火种，背过身跃过塌了的茅草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飞白，醒醒。”

　　裴婉晃了晃飞白的手臂，却仍是未叫醒他。便将短剑收在腰间，背起飞白，往沉云桥头走去。

　　干枯的茅草被火焰吞噬，一时火势不止。

　　“走水了！”

　　沉云桥那头的住户这才亮起灯烛，奔走相告，不多时，桥头已有数十人围着。

　　青年们前去救火，几个老妇便围在一旁看热闹。

　　“这里已经很久没人住了。以前还有些没地去的小叫花在这歇脚，可自从去年，有天夜里，来了几个很凶神恶煞的人，蒙着面也没人知道他们是谁，把这住的小叫花全抓走了，还将这里翻了个底朝天，不知在找什么......后来，就没人敢到这来住了。”

　　“是啊是啊，我平日里，连这沉云桥都不敢走！”

　　裴婉在一旁听了几句，忍不住问道：“蒙面人？他们抓了人，就没人管吗？”

　　“谁管啊。他们抓走的都是些没名没姓的，就算不见了，也没人追究。官老爷也只让我们离这远点。”

　　一旁的男子也来插话：“唉，几个草堆，烧了也就烧了，还省得被别人惦记。”

　　“都十年了，季大侠要回来早回来了。”

　　几人还在争相叹惋，将裴婉落在一旁。

　　裴婉暂时不想追问那位季大侠究竟是谁，当务之急还是看看飞白为何不醒。便拉着一个老妇，问道：“大娘，附近可有医馆？”

　　老妇伸手指了指，说道：“这往前不远就是医馆。”

　　“多谢，告辞。”

　　说完匆匆离了此地。走了不到半里路，便看到一个门口用红绳挂着一支葫芦，想也没想便去敲了门。

　　“谁呀…”

　　屋内人被哐哐砸门声扰了清梦，趿着步子前来开门。

　　裴婉冲进屋内，小心翼翼地将飞白放在一方窄塌上，说道：“多有叨扰！您看看他是怎么了，为何一直不醒。”

　　郎中只抬头看了一眼，便说道：“应是中了迷药，过几个时辰自己就会醒了。”

　　“那边发生什么事了？怎的如此闹腾？”

　　裴婉知道郎中意之所指，答道：“沉云桥那边的一座茅草屋被烧了。”

　　郎中手抖了抖，眼睛微微睁开了一些。

　　“唉......”

　　叹息一声，缓缓说道：

　　“十几年前，那里曾是季元昭季大侠的居所。”

　　裴婉道：“季元昭？来的路上也有听闻此人，他究竟是何人？”

　　“姑娘竟不知？”

　　裴婉摇摇头，等着郎中说下去。

　　“十五年前，江南有四侠。踏月仙季元昭、白衣卿沈雁行、逐花郎段林余、破风君祁修远。他们四人曾拜西境一仙人为师，习得传世剑法。为兴剑道，他们四人合力，以飞剑阁为址举办说剑大会，引天下少年前来。那时候的江南，才是一片盛景，四时繁荣。”

　　“季，沈二位大侠为人慷慨侠义，就住在这市井之地，不像飞剑阁和皓月山庄那两位一般清高，扬州城的百姓都很敬重他们。后来沈雁行在西境遇险，季大侠协同另外两人前去相救，却没料到，季大侠也没再回来。”

　　郎中说着说着，似陷入回忆中，叹了口气才继续说道：

　　“无人知晓究竟发生了何事。回来的二人也是伤重难治，破风君没能撑过那个冬天，他的夫人因为思念过度积劳成疾，第二年也去了。皓月山庄只留小公子一人，自那以后皓月山庄闭门谢客，再无当年门庭若市的热闹景象。”

　　“季元昭……”裴婉心中暗自思索，接着问道：

　　“他的那个屋子里有什么？我听闻常有蒙面人出现在那里，他们在找什么东西？”

　　“说是仙师的不传秘籍。可保容颜不老，刀枪不入，不死不灭。”

　　裴婉甚觉惊奇：“还有这种东西。”

　　郎中不屑地睨着眼，话中满是鄙夷：“可不是吗，如此荒诞之谈，却让世人趋之若鹜，可笑至极！”

　　郎中给飞白服下几颗丸药，又切脉片刻，站起身来，说道：

　　“他中的迷药半个时辰方能逐渐恢复意识。若不嫌弃，可在这里暂留片刻。”

　　裴婉数了数身上银钱，将最后的几枚碎银递给郎中。说道：“多有叨扰，待他醒来，我们便离开。”

　　郎中捡出一块碎银，举在手里，说道：“用不了这么多，这就够了。看姑娘气度不凡，不似江南女儿，倒很像……”

　　郎中说着说着停了话头，裴婉问道：“像什么？”

　　“没什么，老夫也确实是老了，有些糊涂了。”

　　郎中含糊地说完，微微叹息着，踱着步子往内室走去。

　　不知为何，江南人总有话只说一半的怪癖。

　　裴婉这会儿才感觉到左肩隐隐作痛，借着桌上烛光才看清，肩上竟有一处细小的伤口，应是在与蒙面人打斗之时不慎中伤。血丝已然凝固，应当只是皮外伤，她并未过多理会，头枕着手臂倒在桌上便沉沉睡去。

　　桌上灯芯燃尽，纸糊的窗遮不住月光。彼时月已落枝头，北街的火势已经止住，巡街的小吏姗姗来迟，将沉云桥拦住，颁下一道“不得踏入此地”的禁令。救火的人，凑热闹的人，潜伏在黑暗中的人，一同散去。

　　茅草散落一地，化为黑色尘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