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逢江南客》九一七二

5、月下清影

　　二人悄然离开雷家府邸，裴婉一路跟随，走到锦临街尽头，正是金凤楼的门口。

　　姬青易在前做了个“请”的姿势，裴婉眨了眨眼，眼神中满是问询。

　　“我听闻这金凤楼极尽奢靡，只待半炷香的时间，便能用尽一个寻常人一生的积蓄。姬兄，你没走错吧？”

　　姬青易眯着眼睛扇扇子：“那都是夸大其词的说法，女侠不必过虑。”

　　门口头戴三支金钗的娉婷女子应是认得姬青易，热情地一口一个“公子”地叫着。她带着二人往楼上去，金凤楼内极尽雅致，除了中心台上乐师奏着的笙歌，便只有台下三三两两的轻言细语，倒是与裴婉心中想象甚有不同。

　　女子将他们带至三楼的客厢，低头退了出去。桌上摆着沏好的热茶，像是早已在等待客人到来。此处从窗户往外看还能看见锦临街熙熙攘攘的人群，除了镶金镀银的门槛，这金凤楼，似乎和别处的小酒楼，也没有什么不同。

　　姬青易似乎知晓裴婉心中所想，坐在桌前摇扇喝茶：“寻常人确实进不来，金凤楼的门不是为所有人开的。”

　　“这么说来，姬兄也不是寻常人了？”

　　姬青易笑道：“能将世人划分开的，正是世人惶恐又趋之若鹜的，不过强权和金钱。”

　　“不知姬兄是哪一类呢？”

　　“我？都不算。”

　　裴婉点点头，斜靠在窗框前，说道：“那无非剩下两种情况，有人势可仗，或者，有利害相关。”

　　“女侠看得倒是通透。你如此聪慧，应该知道，与雷家结仇，不是一件好事。”

　　“我不与雷家结仇。”裴婉道，“我只觉得秦烟姑娘应该有权决定自己的去留。雷家以权势相逼，她既无能力脱身，我便帮她一把。”

　　姬青易合着扇子鼓掌：“女侠心中侠义，姬某不胜敬佩，以茶代酒，愿与女侠交个朋友。”

　　裴婉摆摆手，说道：“我不是什么女侠，别这样叫我，我叫裴婉，你可以叫我小婉。”

　　姬青易继续说道：“小婉来江南，原本应是参加说剑大会的吧？若你要带秦烟离开，岂不是要错过了？”

　　裴婉道：“这有何妨，说剑大会不就是赌一把剑吗。我本就是路过江南，凑巧碰上，既然无缘，何必强求。”

　　“哈哈哈，我还是头一次听这个说法。”姬青易大笑，“这赌剑的说法，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这些年剑道衰落，各家纷纷改修他道，飞剑阁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年年以稀世宝剑为筹码，吸引少年子弟前来参加说剑大会。这赌的不只是剑，更是赌的剑道存亡。”

　　“哪有那么严重，”裴婉驳道，“师父曾说，江湖如此之大，争的是百家齐放。若是天下只修剑道，才会有一家独大，四时纷争。”

　　姬青易听得重点，问道：“不知小婉师从何处？”

　　裴婉微一挑眉：“师父临行前叮嘱了，远行不报师门。”

　　姬青易微微一笑：“你不说，我也大概猜到了。”

　　说完拍了拍手，房门被人推开，琳琅满目的江南珍馐尽数摆上桌。

　　裴婉围着桌子绕了一圈才入座：“差点忘了来这里是为了吃饭！”

　　姬青易将手中扇别在腰间，倒了一盏四时酿递给裴婉，说道：“小婉远道而来，姬某自然不能怠慢。”

　　裴婉接过，轻抿一口。

　　“如何？”姬青易似在等着裴婉的答复。

　　“我非风雅之人，不懂这个。”裴婉道，“不过这……味道清淡，回香十足，倒不知是茶是酒。只觉甘甜，很是特别。”

　　姬青易对这个答复十分满意，眼角带笑，语气也十分愉悦：“小婉真是我十年一遇的知音啊！若想买醉，这四时酿便是酒，若想会友，它便是茶。四时景致不同，乐，亦无穷。”

　　“还有这种说法。”裴婉略觉荒唐，“倒像是你在胡扯。”

　　姬青易说道：“我既不从仕，也不习武。平日里唯以松花酿酒，消闲度日。”

　　天色渐暗，楼内灯火通明，楼中人不知暮色已至。裴婉倚在栏前看楼下奏乐笙歌。浓妆艳抹的女子在台上唱着小曲，在烛火的映照下隐约能看见屏风后曼妙的身姿。

　　“世上最美不过雾里看花，若是奢求太多，离得太近，花便会散作尘泥。”

　　姬青易从她身后缓缓走来，说着叹惋的话，言语中却没有一丝惋惜之意。

　　“我听闻秦烟也曾是金凤楼的歌姬，既隐于屏风，怎会与雷阳曜结识？”

　　“这扬州城就这么大，三步一熟人，十步一冤家。”姬青易倚靠在廊柱旁，红烛被穿堂风吹得光影四散，他合了扇子，在手中点了点，说道：“不过秦烟之事，个中缘由太多，若要细说，你便要失约了。”

　　裴婉也不多留，与姬青易道了别，便往雷家去。

　　“公子。”

　　裴婉刚走，方才将二人带进金凤楼的女子从隔壁房间走出来，等着姬青易吩咐。

　　姬青易挥舞折扇，“与世无争”四个大字在红烛映照下更显飘逸灵动。

　　“若玉姐姐，听说雷阳曜身体抱恙，我们去探望探望。”

　　“是，公子。”

　　雷府远离市井，周围树木丛生，天公不作美，没有给裴婉心中所想的月黑风高。一轮明月高悬，倒是比雷府的灯烛还要亮眼。

　　裴婉仍从高墙处进了秦烟的院子。来时暗自留意，雷府的其他地方守卫皆是森严无比，此处却是一个看守之人也没有。

　　院中一方水潭，独亭立于潭中央，四方轻纱作帘，似有一人坐在亭中，裴婉仔细看了看那身影，正是秦烟。

　　“秦烟姑娘。”

　　裴婉小声喊了一句。

　　亭中人的身影似乎随着轻纱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回答。

　　“噔……”从亭中传来琵琶弹奏声。

　　“烟水照晴岚，芰荷秋光淡，画船天边至，酒旗风外飐。处处是江南，何处觅心安。”

　　秦烟唱着江南小调，歌中尽是怅惘。她的嗓音略显沙哑，已经不似金凤楼歌姬一般灵动隽永。

　　恰有夜风吹来，将轻纱吹得四处飘散。秦烟坐在那里，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略微看见身形轮廓，却如同独坐瑶台的仙子，裴婉一下就明白了姬青易所说的雾里看花之意，这是真正的美人。

　　四下无人，裴婉走近了些。

　　“秦烟姑娘。”裴婉又喊了一句。

　　“你来啦。”秦烟撩开帘子，让裴婉走近些。

　　“秦烟姑娘，我来......”

　　“裴姑娘看起来年纪轻轻，就只身出门闯荡，可有十八？”

　　裴婉还未说完，便被打断。秦烟自顾自地问话。

　　裴婉答道：“未及十八。”

　　“多好的年纪啊。”秦烟伸出手，为裴婉捋了捋飘逸的发丝，她的手随意地包扎过，指尖被琵琶的琴弦勒出细小的血珠。

　　月华映照下，秦烟的脸色更显苍白，身上纱裙与帘共舞，仿佛整个人都要散于风中。裴婉看的晃神，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我自小在东溪的渔村长大，和长枫青梅竹马。哥哥输了钱，将我卖给金凤楼。雷阳曜说愿为我赎身，替我安置我的家人，我利欲熏心，便答应了他。长枫说要带我走，他说天下之大，总有雷家找不到的地方，他说要带我走......”

　　秦烟泣不成声，哽咽着继续说道：

　　“我既放不下家中父母，又不愿与长枫断了联系，终是......终是害了他。留我一人独坐青山......”

　　“是我应得的......我应得的......这世间因果，从来都不会放过任何人。”

　　秦烟说着说着，仿佛肝肠欲断，脱力趴在桌上，仍细声抽泣。

　　裴婉上前欲扶起她，“秦烟姑娘，今日我便带你离开，今后你再也不用回这伤心之地。”

　　秦烟摇了摇头，撑着坐起来，盈盈的水光还在她眼底转动。

　　“我不走了，裴姑娘，谢谢你，我哪儿也不去了。”

　　“为何？”裴婉扶起秦烟，“可是雷家又威胁你？”

　　秦烟摇摇头，道：“我已经做过错的选择，不想再连累任何人。”

　　“烟儿！”

　　秦烟正于裴婉交谈，雷阳曜疾步赶来，停在十丈远外。他的身边没有护卫，身上伤应未好，气息不稳。

　　裴婉立于亭前，喝道：“别过来！”

　　秦烟在身后拉住她：“裴姑娘。”

　　雷阳曜仍在亭外驻足，沉声说道：“烟儿，过来，夜里凉，你先回房休息。”

　　“她不愿！”

　　“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替她做决定。”

　　裴婉正想开口，秦烟扯了扯她的衣袖，说道：“裴姑娘，你走吧，留下来，是我甘愿，本就与你无关，不必为了我……”

　　说完手从裴婉衣袖落下，要走回房中。秦烟步伐缓慢，走得有气无力，从亭子到房门，不过百步，却若同走在悬索之上。

　　裴婉不太懂秦烟的心事，却知她走得艰难，伸手拉住她，走到她身前，说道：

　　“秦烟姑娘，你心中本不愿，不必委曲求全。只要你开口，我便带你走。”

　　秦烟双眼通红，却再流不出一滴泪，她用浸血的手抚过裴婉的头，沉默片刻，原本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轻轻地笑了，说道：“谢谢你呀，小姑娘。你是一个好人，不，是我遇到过最好的人。不过不用了，我有我的路要走，这世间万事，皆有因果，我读书不多，这是他教我的。雷公子不会为难你，你走吧。”

　　秦烟说完，走回亭前，拿起桌上的琵琶扔进潭中，惊得鱼群四散。潭水不深不浅，刚好没过琴弦，秦烟转身而去，夜风吹起她的衣角，月色皎洁，将她的身影印刻在青石子上。

　　雷阳曜并不理会裴婉，也不在乎那被扔进水潭的琵琶，慢步随着秦烟往房门口走去。

　　裴婉不太能理解秦烟的想法，却也知秦烟不会随自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