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鹿》朱煮煮

14、乌澜试炼（3）

　　一路奔驰，有鹿预估着脚程，再过片刻，便能到达乌澜的中央山脉。

　　说来也怪，前一个时辰，她还觉得自己无法追上步景，现在已经能很轻松地跟在它身后。

　　持续不断地奔跑中，她的耐力似乎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长，是乌澜的缘故吗，还是她自身的潜力被激发了？

　　越靠近山脉中央，地形的变化就越来越显著，在乌澜的外侧，她所见的是青青野草和漫漫山花，而现在只有枯萎的荒木和干涸的溪流，原先厚实的土壤也变成了松散的沙壤。

　　路上碰到怪异的长嘴鸟攻击，倒是花了不少气力，好在一人一马均没有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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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拐弯后，一个偌大的洞口便出现在有鹿面前。

　　步景在洞口前止住步伐，面色凝重，“好重的煞气，堵塞灵泉怕是不得了的怪物。”

　　有鹿也被洞中发出的强烈的气息给定住了，原先她对气是一窍不通，经过几番交手，已经对气有了懵懂的意识，现在她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赤身裸露的婴儿，暴露在牙尖齿利的巨兽爪下。

　　从未有过的害怕。

　　即使面对赤乌之门的怪婴，她也未曾受到过如此大的震撼。

　　她分析过段飞扬和怪婴的战斗，怪婴的攻击方式简单粗暴，不会受伤也不会面露疲态。

　　那是典型的受控于人的傀儡物，就如同燕城外的食腐者一般。

　　直觉告诉她，洞穴里的怪物，有着自己独立的思想，会分析眼前的敌人，会思考如何将他们击溃。

　　就如同暗处盘卧的蜘蛛，织着细细麻麻的透明的罗网，当你以为安然无恙的时候，其实已经坠入了它精心布置的陷阱。

　　有鹿的身子微微颤动。

　　大哥从前，也是这般站在洞口前吗？

　　他也犹豫过要不要进入吗？

　　就算性命有忧，他也能昂首挺胸地直面危险吗？

　　有鹿突然感受到强烈的自责。

　　在这里止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二哥在沙盲经历的危险不知道会比她凶险多少倍，那是来自大自然毫不掩饰的恶意，是没有预先安排，也不会有人相救的绝境，不是提前写好的剧本，也不是三个人的游戏。

　　身为剑客，就必须要有挑战比自己强大百倍的人的勇气。

　　身为剑客，时刻将自己的性命作为筹码是理所当然之事。

　　剑客，必须有随时交付生命的觉悟！

　　这是十三岁的高阳有鹿，此刻对自己下的决心。

　　步景没有出声，作为灵兽，它很容易就能感受到其他生物散发出来的情感波动。

　　所以他马上就察觉到有鹿内心的挣扎，但片刻后，挣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人类，真是一种有趣的生物啊。

　　踏入洞穴，有鹿能感觉到自己脚底陷入了潮湿的泥壤中，像是要把自己拽入地下。

　　洞穴阴暗，温度骤降，“嘀嗒”、“嘀嗒”，有水流从洞顶流下，光亮渐渐消失。

　　“步景，你还能起火不？”

　　“嘶——”步景的鬃毛处发出了火光，不过本人的表情却有些一言难尽，大概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沦落到拿来照明的地步。

　　有鹿问道；“你可以维持这个形态多久？为何和柳怪战斗时，看起来像是力竭而倒？”

　　“要是我原先的状态，凭柳怪这种低级灵妖，就连我的身子也碰不到。”步景哼了一声，不自然地踢了踢自己的前左马蹄。

　　“你是受了什么伤吗？”有鹿还在追问，步景却迈开步子不再理他。

　　“嘶吱——”忽然有诡异的声音传来，有鹿便看见漫天的蝙蝠挥着翅膀扑涌而来，有鹿忙用细柳抵挡住，但手臂却仍险些被咬到。

　　不行，数量太多了，洞穴狭窄又无处可逃，这么下去迟早会被咬到。蝙蝠是毒物，绝对不能被咬到。

　　有鹿余光瞥见鬃毛还燃着火焰的步景，心下一动，借助墙壁，双腿一蹬，向步景扑去。

　　有鹿高举细柳剑，这个姿势，竟像是要刺向步景。

　　这个丫头中毒脑子糊涂了不成，步景吓了一跳，正欲闪躲，却见有鹿挥着细柳剑穿过它的鬃毛，火像是活了过来，贴附在细柳剑身上。

　　剑，也起火了！

　　步景睁圆了眼睛，能从骐骥身上借火者，只有……

　　火焰在手，有鹿的气势也被点燃了，蝙蝠惧火，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它们此刻扑腾着翅膀不敢接近。

　　片刻后，终于有不怕死的率先尖叫着打了头阵，有鹿却刚好那它当练手，她娴熟地挥剑斩落扑涌而来的蝙蝠，一接触剑身上的火焰，蝙蝠就像蔫了一般，不一会儿就刷刷落地。

　　见情势不妙，乌合之众四散开去，余下的也被有鹿斩杀在地，被附火的细柳斩杀的蝙蝠全身发黑，像是被烈火烤过一般。

　　“步景，你的火可真厉害。看来我善加利用才行。”有鹿望着地上蝙蝠的残肢，暗暗称奇。

　　步景面色复杂，未听到它回应，有鹿疑惑转身，却见它踢开蝙蝠的残肢向前走去，“灵泉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恐怕半个时辰后就会关闭。”

　　有鹿心知事态紧急，忙正了神情，洞穴崎岖，两人在黑暗中借着光亮摸索，地下的土壤越来越潮湿，像是来到了极阴之地，前方有水滴声，在昏暗的环境中愈发清晰。

　　嘀嗒，嘀嗒，嘀嗒……

　　像是倒计时一般，有鹿的心跳骤然加快，原先在洞口感受到的煞气愈发浓烈，她整个身子就像被浸泡在咕噜咕噜打转的毒药中，动弹不得。

　　有鹿知道，灵泉就在不远处。

　　而怪物，正翘首期盼她的到来。

　　一人一马停下脚步，转过一道长长的隧道后，他们进入了一方洞窟，窟顶上长年累月积攒的钟乳石如春笋般林立，正嘀嗒嘀嗒地往下滴着水，在幽静的空间里显得分外刺耳。

　　洞窟中间一方清潭分外瞩目，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自然形成的，但清潭旁竖起的道道石柱，却实实在在是人的手笔。

　　四道石柱将清潭围起，柱顶间各有一道独特的锁链连接，形成错田字的图案，如果有鹿没猜错，这四道石柱就是一道锁链，切断了灵泉和赤乌神的联系。

　　在锁链之下，灵泉之上，端坐着一个人。

　　竟是一个人。

　　有鹿万万没有想到，发出煞气的会是一个面相如此普通的人。

　　窄额削颌，一双平平无奇的眼睛，嘴唇半开，一头黑发飘散在空中。

　　有鹿和步景踏入石窟的那一瞬间，潭中人无神的双目逐渐清明，他站立起来，一头黑发像是会动一般漂浮在空中，有鹿不知怎得脑海里浮现出毒蛇的影子。

　　“你是何人？为何而来？”他轻启嘴唇，声音轻缓，没有一丝敌意。

　　有鹿却觉得面前有一条毒蛇在吐着信儿，似乎一不满意她的回答，便会肆无忌惮地展开攻击。

　　“吾名有鹿，燕城高阳氏后人。”她斟酌字句，“为重新开启灵泉而来。”

　　潭中人轻轻重复，“高阳后人，距离上一个高阳后人到来，已经有七八年了吧。”

　　上一个高阳后人，有鹿知道他说得必定是大哥高阳鸿廌。

　　有鹿心中纳罕，大哥当时没有击败他吗？为何七八年后，他还在此处？

　　这和她的直觉不符，她本以为怪婴是受气控制的傀儡，而潭中人是拥有自由意识的怪物。

　　有鹿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没有人能击败我。”潭中人轻笑。

　　“你胡说，燕军每增万人，便会有人被选来乌澜试炼，燕军有四十万之众，来过乌澜的怕有百人之多。”

　　“他们自以为击败了我，踏着我的尸体走过，其实不过是坠入了另一间地狱。”

　　“什么地狱？”有鹿越听越迷糊，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顺着他的思维去思考问题了。

　　“年轻人，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吗，因为你对这个世界没有怀疑。”

　　“你如何断定我是毁灭者而非拯救者？说起来，你对乌澜的了解有多少，柳怪？长嘴鸟？蝙蝠？还是美丽得不真实的花花草草？一个地方有光就有暗，如果你被表面的假象迷惑，就难以看清背后的真相。“

　　真相？一个试炼，究竟要她发现什么真相？

　　有鹿怔住了。

　　“你信赤乌神吗？”潭中人突然换了一个问题。

　　“在燕城，人人信仰赤乌。”有鹿回答。

　　“你为何信赤乌神？”

　　“赤乌神庇护大地，燕城人才得以生存。”

　　“那有了赤乌神的庇护，燕城人是否不用遭受苦难？”

　　见有鹿沉默不语，潭中人替她回答：“姜王暴虐，你父亲率领燕军伐姜，死了不少人。如果赤乌神庇护你们，他为何不出手相助；城外有食腐者侵肆，却没有见到赤乌神庇护百姓。”

　　“如果一切都要依靠神来拯救，那人活一世还有什么意义？生老病死皆仰仗于神，艰难困苦都寄托于神，那人便如傀儡一般浑浑噩噩，生而为人，也有傲骨，也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活于世上。”有鹿缓缓说出自己的答案。

　　“那你的朋友二狗蛋，因为出身卑微，所以受人欺凌，好不容易进了齐风营，却又丧命于食腐者手下。是他自不量力，是他弱小活该惨死吗？”

　　二狗蛋，死了？有鹿脑子“嗡”得一声裂开了，不可能，他没有离开过乌澜，也从未见过二狗蛋，他一定是为了扰乱我的思维所以才谎称二狗蛋丧命食腐者。

　　有鹿的身子微微发颤，她从心底涌起一个可怕的想法。

　　她觉得潭中人说得一切都是对的。

　　“你和二狗蛋相识三年，你知他心软善良，知他仁义丈气。”潭中人开始循循善诱，“可是赤乌不仅不怜悯他，还要摧毁他。”

　　“生命无期度，朝夕有不虞，生老病死本无常，不该什么都怪赤乌。”有鹿咬着嘴唇道。

　　“那你父亲呢，身为燕城城主，他本该是最受赤乌庇护的人，可是在我看到的未来里，他的下场十分凄惨。”

　　”他怎么了！“有鹿睁大了双眼，父亲会有不测？伐姜之战不是结束了吗，是梁王？狡兔死，走狗烹？

　　一时间因二狗蛋之死产生的悲伤，和对父亲的担忧一股脑的涌上心头，有鹿竟有些站立不稳。

　　步景用左蹄轻轻踢了一下有鹿，沉声提醒，“不要被他迷惑，专注你的任务即可。”

　　有鹿却恍惚地看着它，步景心道不好，十三岁的小女孩的心志能有多强，此刻也已经被潭中人的迷惑性的话语带偏了。

　　见言语无法唤回有鹿，步景无奈只能使出最后一招，心中暗衬，可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步景深吸一口气，背部鬃毛的火势徒然增大，四蹄也燃起火焰，他扬蹄清鸣，向还一脸懵逼的女孩吐了一口口水。

　　有书记载，盛焰状下，骐骥之津液，遇物即可燃。

　　有鹿惊得跳起离地三尺，”步景，你做什么！“

　　火焰把她头发烧焦了，冒出缕缕青烟。

　　”你想想你在做什么，现在是被他的话语迷惑的时候吗？“

　　有鹿一惊，恍然间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潭中人扰乱了心神。

　　等等，这也不是你向我吐口水的理由吧！

　　话虽如此，步景出人意料的举动还是成功地将她带出潭中人用语言构筑的囚牢。

　　她暗暗告诫自己。

　　沉下气，想清楚此刻的目的。

　　她是燕城高阳氏后人，为了成为一名剑客，来到此地接受试炼。

　　刘洋的话回荡在耳边，“你的任务就是找到两者的枢纽，并使其重新连结。”

　　枢纽毫无意外就是眼前的灵泉，如果有人要阻碍她完成试炼。

　　她便只有，杀了他！

　　有鹿拔出细柳剑，已是对战的状态。

　　“赤乌神既不惩治恶人，也不拯救善人。他只是肆意挥霍你们的信仰罢了。”潭中人见状，突然神色大变，黑发被因他气息变换而涌起的暗风鼓鼓吹起，”我断灵泉，就是要斩断和赤乌的联系，让世界恢复成本来的样子。世界没有神，也不该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