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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雨水 - 乍暖还寒 ...

  •   天阴沉小半月,终于放了晴。
      空气里的暖意透了气,阳光洒在院子里,连石板都看起来柔软了许多。陈乘云从书房搬了把椅子,坐到正厅台阶下,看着那人在厨房里忙忙碌碌。
      直到今日,这人也还没告诉陈乘云他到底身份如何——还记得刚回家那日问完话后,青年的脸“唰”地涨红,把水杯往桌子上一放,站起来在大厅里快步兜了几圈,才惊醒般回道:“诶呀,你这屋子怎么都落了灰了,我帮你扫扫。”
      陈乘云看这情景,也没拒绝,倒是默认了这转移话题的拙劣计俩,对着那满脸堆笑的人抬了抬下巴:“扫把在外面,你去拿吧。”
      青年听到这话,飞也似的逃出了门。
      陈乘云拿起水杯,摇了摇头——这下又要等他找扫把找个半天,明明东西就在西墙底下,可确实也是太过尴尬,这人要在外面脸红许久才肯进来。
      他再进屋时都没敢看坐在桌边的陈乘云,低着头,走到了大厅的角落。陈乘云倒也不客气:“诶,你,”也没管那身影有没有回头,只抬手指了指屋内:“把里面也都扫了吧。”
      这话说的冷淡,让青年攥着扫把的手紧了紧,怎么也想不明白该如何回答,却听到背后的声音接着说了下去:“不然那边可能有点落灰了,你晚上没办法住。客房柜子里面有被褥,你一会自己拿。”
      那人这才转回过了身,对着陈乘云咧开嘴,露出了满口整齐的白牙:“谢谢大哥!”
      见他终于不再拘谨,边打扫边轻声哼起了歌,陈乘云转头望向了窗外——这雨算是下完了,但是有些事才刚刚萌芽,今年又是个不错的开端。
      屋子并不脏,不过是光线昏暗,显得微微陈旧,歌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青年似是被什么压住了手臂,打扫得越来越慢。过了半个钟头,他才终于把东西收拾好,拉开了柜子。里面的铺盖厚实干净,叠得工工整整,带着淡淡的皂子香味,在隔板上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他。
      这情景让他愣在了柜子前。
      过了片刻,他才抿住了唇,抬起手,却看到自己的指尖竟然在微微颤抖。那些该想的,不该想的,刚才还控制着自己不能想的,这一时间全都涌上了心头。攥了攥拳,他让思绪慢慢收拢,才将手放在那深蓝色的缎子面上,手掌沿着织纹一遍遍划过——一遍,又一遍,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抚平着什么——直到手心都开始微微麻木,那修长的身影终于晃了晃,踉跄着后退一步,背对着客厅,坐倒在了床上,把脸深深埋进了自己的双手之中。
      天暗了。
      陈乘云从天边收回思绪,起身拉开了电灯。
      灯光并不亮,可能是随了主人的性子,只是淡淡地照明了一小方夜晚。他回过头看了看客房,那里面已经很久没有发出过任何声响。
      推开门,房间里一片黑暗。借着外面的微光,才能看见客人已经合衣睡着了。脸上挂着刚刚哭过的泪痕,长长的手臂圈住了膝盖,孩子一样缩在床铺的角落。陈乘云定在门口看了他一会,进屋把被子从衣柜里抱了出来,在床的另一边层层铺开,又回主卧拿了一套自己的睡衣放在枕头边,这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别着凉。”
      大约是睡得不安稳,青年一下子就醒了,看着陈乘云呆滞了一瞬,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连忙站到床边慌乱地拍了拍自己刚刚睡过的床板——自己连鞋子都没脱。
      陈乘云全当没看见他泛红的脸,把被子转了个方向铺好,走到门边,又转回身来看了看:“你换了衣服好好睡,我明天带你去尝尝北平的早点。”
      青年环视了一周,才对着已经合拢的门“嗯”了一声。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陈乘云便坐在了客厅听收音机,等到房客睡眼惺忪地走出了客房,也不催促,只是交代道:“外面有水井,自己打水,我把新的洗漱用具已经放在厨房后边的盥洗间了,你收拾好了咱们出门。”
      听了这话,那人穿着睡衣就要往外走,陈乘云皱着眉头把喊住了他:“巷子口的早餐就算是还不错,你穿好衣服,吃的少不了你的。”
      青年这才从懵懂的状态里醒了神。
      早餐摊子的老板早早就出了摊,摊子虽小,五花八门的早点却是样样俱全,摊主把他那油锅被烧的滚烫,大把大把的白烟顺着铁皮车的的周围冒出来,在这微寒的天气里自成了招牌,看得人越发的眼馋。
      时间还早,却已经有几个人在排着队——青年探出头来张望了一下,被那浓郁的香味刺激得肚子咕咕直响。
      等了五分钟,他们才站到了铁皮车前,点了份豆汁,这外地人便被剩下的选项难住,只得眼巴巴地向了陈乘云。
      “豆汁一份,炒干一份,四个糖油饼,分成两份装。”陈乘云把钱递给摊主,把热乎乎的吃食塞进了刚打了好几个喷嚏的人手里:“这天气还是有点凉,咱们回去吃。”
      一到家,还没等坐稳,那人把东西往桌上一放,嘬了两口豆汁,脸瞬间就皱了起来:“都说北平的豆汁极有特色,我还期待了许久,怎么这个味道?”
      陈乘云见他这就再也没有多喝一口的意思,伸手拿了碗过来,帮他喝完了剩下的大半份:“有味道才叫特色,不然怎么出名?”说着话,手上也没闲着,把分成两份的的东西推了一份到对面:“你把这些吃完,不许剩食。”
      好在早点的分量并不大,青年吃了个刚刚好。拍了拍肚子,他便把桌子收拾干净,又给自己和陈乘云倒了杯水,坐回椅子上。
      陈乘云见那人积极,便从卧室找了本书,不再说话。
      过了不大一会,这安安静静地时光作用着肠胃里甜食的温暖,长途奔波过后的困意一团一团涌了上来。想了几想,青年才伸手抓住了旁边人的衣服:“大哥,我真的好累,可以再去睡会吗?”
      “盖好被子,”陈乘云看了看他可怜兮兮的脸:“我最近都在家。”
      这么一住就住了四五天。
      只是从第二日起,这人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也就省去了一顿饭。待到午间和傍晚,陈乘云便带着他在巷子周围四处转转,好在虽然巷子幽静,但附近还算是热闹,小日子过得让人心满意足。
      陈乘云没再追问什么。
      正月二十的傍晚,陈乘云带着他去了月暖阁。
      这馆子修得雅致,不设厅堂,只有一个一个被细竹围拢了起来的单间,窗子上雕花细致,头顶悬着一顶琉璃的油灯,把房间里衬得暖意十足。木头的桌椅都细细打了漆,连纹路都隐在这微暗的灯光下,只剩下了木质本身的温润柔软。
      许是因为刚过完年,又赶上战乱,馆子里服务生都没几个,客人更是少得可怜。青年看了看菜单,被那上面高昂的价格吓得说不出话来。
      陈乘云倒是随意地叫了杯白水,笑了:“这是这附近最好的餐馆,前几天人多,现在算是刚过完年,才会人这么少。前一段时间我不方便带你过来,你随意点几道。”
      青年抱着菜单摇了摇头:“太贵了,咱们换一家,换一家。”
      看到他这个样子,陈乘云从他手里抽过了菜单:“你既然住在我这里,叫了我几天大哥,我便不会亏待了你。”
      这下子,客人才开始觉得自己脸皮似乎太厚了——而在吃完结账,发现三四个空有卖相的菜便花费三块大洋后,他更觉得自己大约是不能这么白吃白喝白住了。
      思索了一会,抓抓头发,鼓足勇气开了口:“大哥,明天开始我给你做饭吧?”似乎是觉得这话说得有点唐突,脸都开始微微发烫:“别看我这样,还是会做点吃的,北平现在也不安宁,你没办法总带我出来吃啊。”
      陈乘云打量了他几眼。
      在对方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下,青年刚才的勇气一下子消失了大半,但话都说出了口——还是硬着头皮,歪了歪脑袋,装作无畏的样子:“大哥你别看我平时看着好像不靠谱,也都二十四岁,是个大人啦!做个饭还是没问题的!你信我!”
      见他如此,陈乘云也只能无奈地笑了笑:“对,是大孩子。”
      不出所料的,对面的人立刻皱起了眉头,眼神也微微暗了下来。
      陈乘云起身从衣架上拿起外套披在了他身上:“吃好了咱们回家,你想做饭可以,但是现在穿少了出门会生病。”仿佛是觉得有趣,陈乘云也学着他歪了歪脑袋:“而且你脸这么红,怕是在屋子里因为这油灯热得慌,外面冷得很呢。”

      “哎呀!”回忆被厨房里传来的惊叫打断,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说着“做个饭小事一桩”的人灰头土脸地从屋里跳了出来,蹲到了陈乘云面前:“这火不听话,你能不能帮帮我?”
      陈乘云斜瞄了他一眼,用眼神制止了他想摸上来的那满是柴火灰的手。
      “我以前在家里都是烧的煤炭,这样的火灶我真的不会用啊!”就算脸上脏兮兮的,都看得出这人的表情有多精彩。他看了看陈乘云微沉的脸色,心中一慌:“难不成...?那这些食材怎么办?”
      陈乘云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只是心疼这件衬衫,就这么被你弄得脏成这样。”
      青年现在身上穿的全都是陈乘云的衣物——他什么行李都没带到北平——好在两人身形相似,除了这衣服让他一夜之间显得成熟了许多,倒也合身。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尘灰的衣服,耳朵慢慢红了起来:“我一会就去洗干净,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陈乘云抬腿进了厨房:“生火倒是不难,就是你这样的小孩子还是不要玩火了。”他弯身把细柴挑拣了出来,看了看还站在椅子旁边那人:“可是做菜我实在不会,还得是你来炒,去洗把脸再过来。”
      等到青年把自己收拾出来了人模样再回到厨房时,只见陈乘云正专注地看着灶台,灶火已经幽幽探了头,木头爆裂的声音在他身边轻轻荡着,明明暗暗的火光把他头发的阴影拉长,印在脸庞上,眼睛里也跟着一起跳动着点点光亮。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眼前这个人是如此真实地活在世上——之前清清淡淡的那个人总让他错觉这人不过是他的幻想。
      陈乘云若有所感地抬起了头,指了指背后的橱柜:“里面有围裙,你拿出来。”
      青年这才跨进了门槛。
      柜门打开后就停了声响,陈乘云大概猜到了背后的窘境,又往灶台下又添了几支木柴,回身了站起来——果然,那人正在跟背后的带子作斗争。
      “抬手,”陈乘云双手虚环住了他的腰:“问我帮忙又不丢人,不要勉强。”
      青年低下头看着帮自己系带子的陈乘云,翘在身体两侧的手臂开始僵硬——倒不是因为等得久,只是这环绕着他的温度突然而来,让他的心绪险些失控,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戴好围裙,陈乘云看了看那双有点失神的双眼,似是有所犹豫,最终还是退后了一步,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放下手来:“火生好了,我就等着你的晚宴做好上桌了。”
      或许是陈乘云说话的语调里总带了不容置喙的味道,在做菜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懊恼——本来是想拒绝他,说自己可以做得好这些小事的,本还想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结果竟连解释的话都没说出口,都头来被照顾到的那个人,原来还是自己。
      因为害怕第一次做饭就出什么差错,他只是简简单单备了两个家常菜。
      陈乘云在院子里支了一张简易桌子,翘起腿来坐在桌旁等着那人把饭菜端上桌:“这半月难得天气好,坐在外面晒着太阳吃饭,心情会好起来,东西放过来吧。”
      青年点头应了,把碗筷也摆整齐,便对着陈乘云做了一个标准的西式鞠躬:“请您品尝。”
      陈乘云被这一下逗笑,也伸出了手来对他发出了邀请:“那,请大厨一起享用。”
      这人并没有吹嘘自己。
      饭菜做得十分像样,咸淡适中,院子里就只剩下了偶尔的盘箸相击之声,看着一口一口被吃到干干净净的饭菜,青年的心情也渐渐敞亮了起来,双手撑桌拖住了下巴,笑眯眯地看着陈乘云:“我还是很厉害的吧?”
      陈乘云抬眼看了看对面人满脸的笑意,将碗筷收拢在了一起,这才回答道:“这位厉害的大厨,你在我家已经快有一旬了,现在还是正月里,家人会着急的。”他端起碗筷走到水池边:“你总得给家里个音信,打个电报或者尽快回家。”
      听了这话,青年脸上的表情突然消失了。
      手指紧紧绞在了一起,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才低低开了口:“大哥,我是被家里赶出来的。”他直愣愣地盯着地板上的石砖,直到眼睛里慢慢泛起了红色,才又接道:“没人会着急,我已经...”
      “没有家了。”
      这话说得缓慢,浓重的的悲伤让陈乘云也忍不住心头一紧。
      他把碗碟都拿到了水池旁,让那人冷静了一会,方才开口:“你还是告诉我你到底姓甚名谁,我帮你到电台或者报社发一则启示吧。说不定只是家里人一时气话,”
      洗碗的声音让陈乘云的话也听起来有点模糊:“你气急了不愿回去,等家里人气消了自然会着急找你。如果真的没有,再另当别论。”
      青年双手撑在膝盖上,没有答话。
      等到陈乘云把东西都放回厨房,坐回到桌旁,这人才出了声:“我的名字是郑潜渊...潜龙入渊的潜渊,等过完正月,你再告诉报社行吗?”
      “求你,让我在你这儿呆上半月。”他猛地抓住了陈乘云的放在桌上的右手,指节一点一点用了力,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从唇齿间磨了出来:“就半个月。”
      陈乘云看着郑潜渊,这话听着语调决绝,可那双眼睛里的绝望与乞求却快要满溢。
      “好。”陈乘云的左手掌安抚地覆上了他僵硬的手:“我答应你,什么事情都等出了正月再说。”
      等到这儿,郑潜渊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慢慢缓了下来,而再看到对方被自己攥得发红的手时,他心里压抑了许久的的情绪终于溃堤:“为什么啊?”
      眼泪从一颗接一颗滚了下来,他嗓音里也带了撕裂的崩坏:“你这是为什么啊!”
      陈乘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把他揽进了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我只是...心疼你罢了。”
      余晖洒在陈乘云的脸上,淡金色的光芒照得他眼里似乎也有些晶莹发亮。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郑潜渊也哭累了,但就是抱着陈乘云的腰,抽噎着不肯松手。
      “我的名字是陈乘云,你若愿意叫我大哥,那就这样叫吧,”陈乘云推了推他埋在自己胸口的脑袋:“要冷了,咱们进屋。”

      从那天起,陈乘云每天早上出门都带回了当天的报纸,放在客房床头后便坐在客厅里看着书等郑潜渊起床。
      郑潜渊不大愿意出门,便赖了下来,贪恋着这偷来的安逸。
      陈乘云不吃荤腥,郑潜渊两三天就馋得难过,便总在晚间央求着他带点回来,保证自己会分开炒菜——但是他每次都会做多,陈乘云也只能看着他把肉块挑出去后再把剩下的菜递过来——当然也绝不动筷便是。
      日子一天天过去,郑潜渊每天从客房出来的时间越来越晚。
      二月初一,陈乘云难得没有等郑潜渊自己出来,而是一大早直接敲开了他的门:“我今天去报社和无线电台帮你送启示,你和我一起去吗?”
      话音刚落,郑潜渊一下就坐了起来。踌躇了一阵,他还是钻回了被子里:“我不去了,你去吧,”想了想,又闷闷地加了一句:“无线电台不用去,他不会听的。”
      “其实报纸他也不一定会看,”郑潜渊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他真想找我的话,自己就会去登报让我回家了,你不去也行的。”
      陈乘云听他如此一说,走过去拍了拍裹成一团的被子:“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糟,我一会就回来,你在家好好的。”
      被子前端微微的上下晃动了一下。陈乘云这才放心地出了门。
      第二天陈乘云回家的时候,郑潜渊正坐在客厅等他带回来的报纸。在报纸第三面的下方,果然方方正正地印着:

      尋人啟事
      鄭潛淵,男,二十四歲,
      於半月前到達北平未尋到其親屬,
      現借居於望春巷106號,
      盼其家人見報登門聯繫。

      陈乘云见他看得呆住了,便打开收音机,传出了声响:“叮咚——八点准点报时,下面播送一则寻人启事,郑潜渊,男...”
      听到这声音,郑潜渊一惊,报纸里抬起了头,看了看站在窗台旁的陈乘云:“我都和你说...”想了想,还是又低头看向了那小小一个启示:“你说,会来找我吗?”
      “我跟报社还有电台都打了招呼,帮你放三天,过几天就知道了。”陈乘云关了收音机,指了指放在他脚边的菜篮子:“不过,今天你还得给我做饭。”
      当晚的天空很是晴朗。
      郑潜渊在家里拿出两个蒲团,拉着陈乘云坐到了厢房边上,非要两个人说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想了半天:“哥,你这名字好听,有讲究吗?”
      陈乘云在蒲团上盘起了腿,抬头看着天上:“我以前不叫这个名字,是我父亲随便取的诨名。后来到了北平,有个朋友——就是喜欢喝崂山茶的那个——和我说,我之前的名字实在俗气,硬要给我换个名儿,说叫乘云,我觉得也挺好,就听了他的意思。”
      陈乘云想了想,才慢慢念了出来:“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
      “解配纕以结言兮,吾令謇修以为理。”仿佛被刺了一下,郑潜渊脱口而出:“《离骚》!我小时背这些东西,念了多少遍总是记不得,偏偏这篇背得最熟,想不到你竟是从这里摘取的名!如果可以,真想认识一下他!”
      陈乘云苦笑了一下:“我对这东西殊无兴趣,只是听他说得多了,自然而然也就会背了。”看了看郑潜渊,他的目光又转回了上方:“至于认识他,你还是别想了,他已经不在了。”
      说完,感觉到郑潜渊一下子僵住了,陈乘云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转过头淡淡地笑了一下:“没事,都过去了,我不介意。今天是二月初二龙抬头,今年其实才刚刚开始,凡事总得往前看。”
      陈乘云顿了顿:“就是我没有这天出门去剪头发的习惯,倒是把你也给忘掉了。”
      见陈乘云当真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郑潜渊这才放下心来:“我实在是不喜欢现在这寸头,不剪刚好,我还想让它长些。”
      说完,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不是有点奇怪?”
      “不会,”陈乘云摸了摸他还有点扎手的头发:“夜深露重,今晚说的太多了,回屋睡吧。”
      “我明天在前院里等吧,”郑潜渊站了起来:“免得漏听了什么。”
      陈乘云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默许了他的请求。
      翌日,郑潜渊就在会客室扎了根,除了睡觉,就连吃饭都不曾踏进垂花门。
      陈乘云也不再让他做些别的事了,只是在固定时间出门打饭回来,还要嘱咐他别趁着家里没人做什么傻事,就这么陪着他等。
      开始的一两天,郑潜渊偶尔还和陈乘云说上几句话,一听到门口有动静,就会兴冲冲地起身去看看,但是每次开门,看到的都只有路过的行人,甚至只有空荡荡的巷子。每次回来后,他便离火炉坐得近了一点点——直到后来陈乘云不得不在他快被燎到的时候出声提醒他,他也只是往后挪了一寸之地。
      从第四天起,郑潜渊大部分时间都对着火苗堆出了神,人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在第六天傍晚,郑潜渊对着回家的陈乘云只是摇头——他已经不想吃,也说不出了。
      天黑得早,月亮升到半空时,空气里这几天最后的温暖终于被消磨殆尽。风吹得火星四窜,贴着郑潜渊的鼻尖打转。郑潜渊也不动弹,反而对着渐渐熄灭的火苗伸出了手——陈乘云赶紧在他的手上打了一下:“回去,睡觉。”
      郑潜渊连手都没放下来。
      见他这个样子,陈乘云蹲在了他旁边,抓着他的肩膀把他转向了自己:“降温了,如果你还想好好地等人来,现在赶紧回去喝杯热水,还有明天。”
      郑潜渊这才终于有了反应,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已经麻木的腿,跟着陈乘云一起收拾了火堆的余烬。
      第七天,陈家的门终于被叩响。
      那敲门声礼貌又确凿地响了两下,不轻不重。
      时间太早,郑潜渊还在客房里。
      陈乘云知道那人肯定也听见了,大约正在慌忙地从被窝里爬起来,便亲自前去拉开了门。
      然而——只有一个小小的孩童站在门外,可能是因为长时间在外行走,他的鼻尖冻得隐隐发红:“先生,订牛奶吗?每天结账的。”
      那声音清脆又洪亮。
      陈乘云回头看了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大门边的郑潜渊,掏出了一块大洋放在了那孩子手里:“每天送一斤,不要敲门,把东西放在门口,这是这三个月的钱。”
      孩子吃了一惊,摸了摸手里的银元,又抬头看了看陈乘云的脸,这才确定他没有在开玩笑,欣喜若狂地跳了起来,对着陈乘云连连鞠躬:“谢谢先生,谢谢!”
      陈乘云挥了挥手:“走吧。”
      太阳还没升起——或者又是个阴天,风顺着大门灌了进来,打着圈在院子里盘旋,垂花门跟着风“吱呀”作响,这寒意直接打透了郑潜渊薄薄的睡衣,让他瑟缩着回到正厅,坐在了椅子上,腿也冷得缩在了胸前。
      陈乘云连忙关上了大门,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子,带上了大厅的缺口。
      郑潜渊看着面前的陈乘云,扯了个笑容出来:“我就知道他不会来找我的,你看我之前就和你说他不会...”
      陈乘云解开外套,直接把他裹进了自己的怀里:“别瞎说,看看你自己在院子里坐了多久,不要和我嘴硬。”
      郑潜渊猝不及防地被这温暖一罩,逞强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嘴唇张合了几次,终于带着颤音问了出来:“他真的不想要我了?”
      陈乘云把他裹得更紧了一点点:“不是,他只是没看到。”
      “你骗我。”郑潜渊伸手抓紧了面前的衬衫:“你骗我!”
      陈乘云感到自己的胸前冰凉一片。他的手还抓着大衣的边缘,只得用手臂圈紧了怀中那人的肩膀,双手搭在他的背上,把头慢慢前倾,好让他能在自己怀里更踏实一点,也希望能帮着他慢慢平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感觉到郑潜渊的颤抖慢慢平缓了下来,陈乘云也把手臂上的力道松了一点,让他能把方才一直屈着的腿从椅子上放下来。
      等他坐好,陈乘云把大衣搭在他的肩上,蹲了下来,抓起他的双手紧紧握住:“你如果信得过我,大可把这里当成你家。”
      郑潜渊的眼睛又红了起来,顿时失语,只得不停地点着头。
      陈乘云看着他这乖巧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吗?”
      这话里带着戏谑的笑意,让郑潜渊一下愣住了。
      他抬头看了看陈乘云,自己被抓着的双手也正传来了微微的凉意——陈乘云现在只穿了一件单衣,还被自己糟蹋得一片狼藉。
      思绪停顿了两三秒,郑潜渊终于找回了语言能力,反手握住陈乘云的手腕,弯下腰来,把自己的脸凑到了陈乘云面前,这才扑闪着大眼睛,低低问道:“难道,北平也有坏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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