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四玄紫|双丝网》舒弥

5、休对离人思旧事，且尝新醅试听雨

　　第五章休对离人思旧事，且尝新醅试听雨

　　正午的阳光穿过层层树枝，在地上投射出斑驳的阴影与小片小片琥珀般的亮光。虽然还是早春时节，可南疆的密林中却早已是闷热潮湿，奇花异草间色彩艳丽的毒瘴飘荡，是这里独特的风景。

　　那日在云梦泽畔告别了水妖云梦，玄霄紫英二人便立即御剑飞抵了沧澜，甫一落地，羲和与那枚青石钥便同时起了微弱的反应：前者来自于剑魂，而后者则来自于天枢境结界的神力波动。

　　无数未知的生物躲在枝叶下的暗处发出簌簌的响声，恍若九幽阴灵于耳畔低语，带着讥诮的神情。努力忽略掉这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将心神凝聚青石钥上细细分辨神力的每一丝波动，紫英跟在玄霄身后，在密林中缓缓前行。

　　“你跟在我身后，不要妄自离开。”一个时辰前，玄霄如是吩咐自己，表情仍旧是阳光也化不开的冷漠，如同当年孤身游历天下时在极北之地看见的万古冰川。待他恭声应答之后，玄霄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当先走了开去。

　　也不知又走了多久，阳光已被头顶越来越浓密的枝叶完全遮蔽，林间一片昏暗。紫英在这明明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景色中前行，忽地想起那日剑冢中闻紫芝妙音寒笛之声时脑海中浮现的景象来。

　　那个吹笛的白衣人身后……似乎便是这南疆密林呢。

　　可他是谁？又与自己有怎样的关系？

　　心绪纷乱间羲和却发出一声清啸，蓦然腾起的赤红剑光照亮了前方空地上正缓缓旋转的淡金色法阵。“你在这里等我。”玄霄转头，语气不容置疑。

　　“弟子自然是要随师叔同去的。”紫英答，墨色的眼眸中透露出的神色比他更加坚决。

　　“愚蠢。”蹙眉拂袖，玄霄明白自己又败给了少年的固执。

　　慕容紫英，你为什么总是那么愚蠢，那么固执？为什么总是竭尽全力帮助别人，却从来不知道为自己考虑？

　　这些话语在他的胸臆间呼啸盘旋，却始终没有破体而出。“走吧。”末了，他只是开口，淡淡说道。

　　穿过法阵，映入二人眼中的是一间完全封闭的石室，飘荡着馥郁的酒香。北面的墙壁上凿刻有繁复的图腾，东西两面墙壁上却挂满长剑，皆是人间难得一件的神兵利器。

　　“玄霄？”一个声音从背后低低传来，于是他们转过身去。

　　南墙下坐了一个人，手执酒碗，懒洋洋倚着墙壁，身边是数不清的酒坛－－空中的香气便是来源于此。“他是玄霄，你又是何人？”黑白分明的双目毫无醉意，冷冷打量着紫英，“你右手中的青石钥，又是从何得来？”

　　“在下昆仑琼华，慕容紫英。”紫英声音朗朗，一如百年之前，“这枚青石钥，乃是云梦泽上一名女子所赠。”

　　“是这样。”那人将碗中之酒一饮而尽，表情看不出是悲是喜，“那么多年了，她……可还好么？”

　　谁？紫英尚未回过神来，玄霄却已淡然开口：“阁下，便是沐苍翎？”

　　“正是。”

　　“你……”“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沐苍翎打断紫英的话语，“人妖殊途，终难成双。当年种种，不过是幻梦三千，一枕黄粱。”

　　他望着面前白发的少年，扬眉：“你很有趣。不如，我们来赌一场？”

　　“天界有命，天枢境只允许放玄霄一人进入，如果你赢了，我可以违命让你与他一同进去。”

　　“我沐苍翎之一生，好剑，好酒，如是而已。我见你身负剑匣，又自称出自昆仑琼华，定是修剑多年。倘若你能向我证明，你同样是个懂剑之人，则胜。”

　　佳酿自酒坛中腾出，凝成一支巨笔，被男子恣意挥洒，片刻间墙壁上酒水淋漓，是一阙《虞美人》。

　　玄霄凝视着默默诵读词句的道装少年，唇边扬起不易觉察的微笑。

　　毫不担心，他知道他会赢，一定会的。

　　“你匣中之剑魔气极重，在天枢神域中，还是不要用的好。”说话间手臂一挥，墙上一柄剑已飞至紫英面前。

　　紫英伸手接过，低头看时，不由得暗暗惊叹：此剑长约三尺，轻灵锐利，剑上附着的灵力如水红色的丝缕，雾气般缥缈，虽细却不曾断绝，淡淡的笼罩其上，给剑刃染上了一抹绯红的色泽。“不知此剑何名？”

　　“尘心。”再次仰首饮下一碗女儿红，沐苍翎应道。

　　“尘心……”紫英喃喃重复，神色复杂，“好一柄‘尘心’。”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
　　可怜身是眼中人。

　　剑名尘心，可以断水，却斩不断十丈软红的羁绊－－一如自己，身，已是半仙之身；心，仍为凡尘之心。

　　可……无爱无憎，无情无欲的神之心，便真的好么？

　　抬眼，石壁上以酒写就的诗句一一映入心中，他展眉，蓦地一笑。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抖腕，挽出一朵朵剑花，尘心的剑影交织出水红的帷幕，宛如暮色初起时，高楼雕花窗里亮起的烛光。而后身体微微后仰，剑尖斜挑，带着三分熏熏然的醉意，似要挑落红烛明灭下按弦而歌的少女面上的薄纱。

　　凤箫歌里，是儿时居住的慕容府邸，夜夜纸醉金迷。业已加冠的兄长在婢女热切中带着些羞涩的注视下控缰策马而来，将小小的孩子抱至鞍前。

　　“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挥剑横扫，忧伤的红色自他手中层层漾开，是秋夜残月下寒风悲叹，落红满阶无人扫的寂寥与落寞。忽而剑锋急转而下，仿佛孤雁掠过江面，发出一声断鸣。

　　自小远离父母来到昆仑，潜心修道十余年，他是众人口中天赋惊人的紫英师叔，可谁有知道，性格看似冷漠的蓝衫少年，却比任何人都要依恋这个地方呢……

　　慕容世族败落，琼华毁于天火，叶落尚能归根，慕容紫英却该以何为家？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长剑直刺，收敛了所有鲜亮的色彩，吞吐的剑芒如白练横空，是那载满愁绪的一江春水浩荡东流。又几个剑花挽出，于是星星点点的银芒便充盈了整个空间，恍然间依稀看见苍白的雪花从时空中无声飘落，将三千青丝染作霜雪。

　　百年流离，百年沧桑，犹记当年陈州千佛寺中梵音低唱，缭绕的烟雾中佛陀拈花而坐，带着空洞的笑容漠然俯瞰芸芸众生。

　　天若有情天亦老。天道，本就无情，无心。

　　既然已经看透，便不必执著了于此了吧？

　　玄霄师叔……紫英一生之所愿，惟随你一世，而已。
　　即使是默默远观。

　　于是他收剑，指地，如执笔临帖，写下一抹恬然。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