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四璃纱|朝露》舒弥

5、【合•朝露晞】

　　奚仲带来婵幽重病的消息，是在天气转凉的时候。

　　凭着柳世封的关系，出国与转校的手续很快便办好。梦璃并未将此事向菱纱透露一星半点，只是每天前往陪伴菱纱的时间几乎已经长到连玄霄都惊讶的地步。

　　而身为当事人之一的菱纱却像是从未察觉般的对着她笑。

　　“入秋好，太阳就不会老那么刺眼了。等银杏落叶了在地上铺厚厚一层，就又可以躺在上面睡觉，顺便吓唬吓唬那些总把我关在房间里的护士啦。云野人说他老家四季如春，小紫英说他老家常年飘雪，都没见过银杏，这次，肯定会同意陪我去玩的~”少女蜷在落地窗畔的椅子上环着膝盖，兴致勃勃地说着，她只是安静地听，在一旁用水果刀削着苹果。

　　泛着甜香的苹果在手掌中灵巧地旋转，逐渐被刀刃剥下鲜红的外衣。菱纱喜欢苹果，却总是懒于自己动手，是故每日梦璃来时，第一件事，便是从果盘里挑出一个苹果，削好了再递到她手中。

　　就那样持续了许多年下来，一开始总是把苹果弄得坑坑洼洼惨不忍睹的她，最终也能很熟练地将果皮削成均匀的长长一条了。

　　削好了皮，她将刀放回果盘下，便轻唤了一声“菱纱”，示意她伸手过来接。

　　少女却在转过头的瞬间冷不防冒出的一句话。

　　她说：“对了，好梦璃，你将要去的那里，也有银杏么？”

　　苹果在地板上划过了一条弧线滚了开去，菱纱望着那道痕迹很夸张的叹了口气。

　　“你没必要那样瞒着我……真的，我还没有任性到那种地步——你订的哪天的机票？”

　　那双闪烁着坚定神色的眼瞳直直望向她的，那一瞬间，除了如实回答，梦璃想不起任何话语。

　　“这周六，早上九点。”

　　“也就是后天吧。真的很急啊，看你这几天都没睡好的样子。”比她体温略低的手掌轻轻按住她的双眼，“都有黑眼圈了……好梦璃，太累了就不要那么勉强的过来陪我啊。忘记了吗？我很早之前就说过，比起一个人，我更不想看见的，是你明明很疲倦还强打起精神的样子……”

　　覆在双眼上的手掌没有移开，却有零星的液体溅上了她的手背，灼热的，与少女体温毫不相同的温度，却是她自小便熟悉无比的事物之一。

　　记忆最深的还是她临近中考的时候，某一天放学回家，却在大门口被保姆阿兰告知菱纱下午在学校里突然昏倒，随即被送进了医院。

　　菱纱小了她两岁，却因为幼时耽误的原因，13岁还依旧在小学读六年级。但女孩的身体是真的羸弱，梦璃总是担心，会不会有一天，她会因身体的原因再也无法踏进校园。

　　连书包也没有放下，她骑上门边的单车就直奔向菱纱常去的那家医院。盛夏的晚风依旧是灼热的，整齐的刘海很快被不断沁出的汗黏在了额头上，顾不得拂开。

　　那一次菱纱在医院里住了三天，梦璃便也请假陪了她三天。而第四天，便是中考的日子。

　　整整三天睡眠不佳，终是让梦璃在考场上睡了过去，虽然及时被监考老师唤醒，可“琼华市第一中学里年级第一的柳梦璃在中考场上睡着”这件事，还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整个学校，甚至是隔街的附属小学。

　　——菱纱正在就读的小学。

　　因为考试的缘故，梦璃早早回了家。复习完了明天的内容，她望了望表，便倚到床上，打算着一会到阳台等菱纱回来。

　　这是很难得的情况……任从窗口洒进的暮光将自己浸染成夕色，她雀跃地想着。上了初中之后多了晚自习，每天回家，行到楼下时，抬头总会看见一身红衣的女孩趴在别墅二楼的栏杆上，满心欢喜的对自己招着手。

　　一眨眼，就是三年。

　　思绪在不知不觉间飘了很远，她有些怀念地微阖了双目，却不知不觉倒在柔软的床上睡着了。直到衣衫摩擦床被的窸窣声在身侧响起，少女才意识到，菱纱已经回来了。

　　柔软的手在眼睛睁开的前一刻覆了上来，比她略低的体温，凉凉地将她尚自有些混沌的意识变得清醒。啪嗒一声，是女孩的泪水溅落在她的手背上，竟是出奇的灼热，仿佛能烫下无法泯灭的伤痕。

　　“好梦璃，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大概是因为在哭的缘故吧，菱纱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今天学校里都传遍啦，大家都在笑，说百年难得的好学生居然也能睡着……要不是我、要不是我任性的话……”

　　“和你没有关系，菱纱。”尽管对方看不见，她还是弯起了眼角微笑着，“一定是我之前复习得太累了，才会睡过去的。老师很快就喊醒我了，没有任何影响，爸爸妈妈也什么都没说。来，快点去洗一下脸，应该要吃饭了吧。”

　　“嗯……”如以往那般顺从地点点头，菱纱揉着眼睛滑下床，向盥洗室走去。走出几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带着罕见的坚定神色望着她，说：

　　“好梦璃，不要勉强自己啊……比起一个人，我更不想看见的，是你明明很疲倦还强打起精神的样子呢。”

　　梦璃结婚的那天，菱纱专门寄了快件过来。手写的书信，连时间都算好，在她穿好婚纱正准备出门的时候被邮差送到手中，还附赠了一个很大的笑容。

　　多年没有碰笔，菱纱的字歪斜到让身边的伴娘都忍不住摇头。只有她拿着那封信内容只有几行的信读了又读，直到眼泪落下来，在纯白的婚纱上晕开。

　　她不知道菱纱对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感，而她却明白，这种事一旦为外人所知，周围的人，将会以怎样的眼光来打量自己的家人，和这个看似开朗无比的少女。

　　她终是听从母亲的话选择了奚仲。在她离开菱纱两年后的那个秋天。

　　又是秋天，琼华市里的银杏该落叶了吧？不知道菱纱还会不会拽着已经成为正式医生的慕容紫英与云天河溜去花园里的树林，然后再被玄霄狠狠责骂。

　　婚车轻巧的在教堂的门口刹住，随即一双手打开了门。梦璃迎着光抬起头，将手放入奚仲伸出的手中。

　　菱纱被葬在琼华市西郊的公墓。当她终于得了空闲回到琼华市，得知的却是这样的一句话。

　　“菱纱的病情恶化是在之后的那个冬天，”抓着头发，云天河回忆般的说着，“我还记得，银杏的叶子落完后，玄霄医生就说什么也不让她离开病房了。柳波波和柳波母常来看她，也提出要请一位陪护，只是她不愿意……说想一个人。”

　　“她并没有难过。”慕容紫英在一旁轻声补充，“她不让人通知你，是担心你回国影响了工作。菱纱说，与其看见你为了她憔悴难过，还不如就那样安静离开的好。”

　　梦璃一个人驱车前往西郊。公墓坐落在一座山上，草地茵茵碧碧，倒是少女喜欢的景色。大理石碑上菱纱的照片笑意盈盈，红色吊饰仿佛还在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

　　那年机场分别之时她最后一次拥抱着少女说“等我回来”，而菱纱却是微微笑着，回答了另一句话。

　　——好梦璃，只要你幸福就好。

　　她起了身，便朝着停在远处的车走去，路边野草繁茂，昨夜凝的露珠挂在叶梢，经刚升起的太阳一照，便焕发出晶莹的色泽。

　　不自主停住了脚步，梦璃低头细看那一粒莹润的朝露，露水在阳光下闪烁闪烁，钻石也似，却很快在炽热的阳光下消融了。

　　在阳光下绚烂着消逝，这是朝露的宿命。

　　又想起那一年，琼华市福利院，在角落里抱着童话书喃喃低语的女孩子。而她伸出手，笑着问，可不可以跟她一起回家。

　　伸出的手被另一只体温略低的手握住，紧紧牵在一起。七年的时间，都不曾放开——她以为那便是永远。

　　而最终她却还是先松开了手。

　　就像儿时的午后，她坐在庭院里读着从父亲书房里拿来的诗经，被那一句“执子之手”所感动，傻傻的以为那样就是地老天荒。却忽略了前面的一句，生死契阔。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啊，最喜欢的就是菱纱了，所以，菱纱也答应我，一定要好好听医生的话，等病好了，我们就一起回家，永远在一起。”

　　当生命已然消逝，过往都成云烟，我才想起多年以前，曾经握着你的手，说要永远不分开。

　　那是朝露一般的誓言——

　　无暇，却短暂到不能再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