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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承·蜉蝣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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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纱的床头有一个硬壳本,深蓝色,纸张已经有些泛黄。除去本子的主人,便只有梦璃知道,在这个本子里,究竟记录了多少被淹没在岁月流逝中的过往。
她是亲眼看见菱纱把那张剪报夹入本子中的,那年她九岁,她已经十一。如今想来应该已经残破的报纸,上面的照片,是否还可以辨出背景角落里那两个小小的身影?
“我叫柳梦璃,梦幻的梦,琉璃的璃,你呢?”
“……韩菱纱,菱纱的菱,菱纱的纱。你离我远点,我有病的,——很重很重。”最后四个字加重了口气,穿着福利院统一制服的羸弱女孩往后退了一步,闪烁在明亮大眼睛里的说不出是敌意还是怯意。
她畏惧所有的陌生人,正如她畏惧黑暗。
然而先天的体质却让她一生会注定与黑暗为伍,并且不断的习惯与陌生人相处,因为她注定无法与亲人长期相守。
再次从黑暗里醒来的时候,菱纱已经不需要再一脸茫然地问床边的伯父“这是哪里”了。天花板上的灯白晃晃的刺眼,而摊在雪白床单的稚嫩手背上,赫然插着一个针头,药水悄无声息地流入自己的血管里。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因为医生说出的病名冗长艰涩得她懒得去记其中的任何一个字,唯一知道的,就是她的父亲因此病而早逝,母亲亦然。
而伯父,也只是因为从小身体强健,没有那么严重罢了。
每次发病的瞬间她都会觉得很冷很冷,渐渐衍变成直接昏倒在地全身冰凉。这样的折磨从她六岁的那个秋天伊始,菱纱依稀记得当时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抱膝缩在墙角瑟瑟战栗着,抬头看见窗外枫叶飘落,殷红如血。
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其实就这样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尤其在九岁那年,伯父在工作中因为事故而死去的时候。
“我们都是从小被坏女仙下了咒的公主,注定了长大后的某一天会安静的陷入沉睡。可是这个世界上王子太少了,根本忙不过来,所以得不到王子亲吻的我们就只能这样静静睡下去,再也醒不来了。”
她抱着自己唯一的童话书站在福利院的角落里喃喃低语,其他孩子欢笑着从她面前经过,仿佛来自是离她很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没有孩子理会她,这个总是犯病又异常沉默的韩菱纱,让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敬而远之。
然而三个月后的一天,那个穿着浅紫色连衣裙,漂亮得不像话的女孩,对自己伸出了手。
她说,菱纱,你跟我回家,好吗?
当菱纱看见那座应该只可能出现在童话书里面的别墅时,她狠狠揉了揉自己的双眼。
红色的屋顶,雪白的墙。各种各样的植物在院子里郁郁葱葱地生长着,墨绿的枝叶从黑色的栏杆里伸出来,夹杂着妃色的花朵,在微风里轻轻摇曳。
司机恭敬的把门打开,让两个女孩下车,后排穿着深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亦是跟随着她们缓缓向前,笑容和蔼:“璃儿,你打算让菱纱住在哪个房间?你的隔壁好不好?”
“不要,我要让她和我睡在一起!”梦璃歪着头想了想便下了定论,拉住菱纱的手不肯放开,“爸爸,你看她的手,那么凉,她一个人睡得多冷啊!我的床反正也大,睡两个人没问题的!”
“好好好,依你依你,我这就叫阿兰给你屋里送一床被子,好不好?”
“嗯,谢谢爸爸!”梦璃笑得很开心,眼睛都变成了两弯亮亮的月牙儿,不曾放开手,她便那样拉着菱纱,冲进了院子里。
梦璃的手很暖,修长的手指纠缠住她的,像是双生的藤蔓。她们一起冲上台阶,冲过走廊,冲进大厅,手紧紧相连。
那一刹那,菱纱甚至有了某种错觉,她在黑暗中徘徊了那么久,等待了那么久,也许,就是在等待梦璃的到来吧?
她到她的面前,拉住了她的手,带着她走出了无际的黑夜,她的手握的那么紧那么紧,彷佛永远永远,也不会松开。
直到,多年以后。
菱纱又做梦了。
梦里是飘浮着乳白雾气的荒芜原野,她缩着肩踟蹰向前。忽而一条宽阔河流从远方绵延伸来,在她的面前铺开,缓缓流淌。
水面上旋舞着褐黄色的小小虫子,蜻蜓也似,尾尖拖着长长的细须。她对着它们伸出手,它们便扇动羽翼,在白皙的手心里短暂地停息,随即再次在水边飞舞。
是蜉蝣呢……她俯下身想看清楚,水中却忽地浮现出一张张熟悉至极的面孔,父亲,母亲,伯父……他们静静在水中将她凝望,目光里的怜惜随河水一同静静流淌。
远方传来了歌声,依稀是儿时在发黄的书页上看到的歌谣。他们唱: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
一唱三叹,在安静的旷野上异常清晰。浓重的雾气沾湿她的发梢,她抬起手,蓦然发觉自己的手边空空荡荡。
梦璃,梦璃你在哪里?
她在空中挥舞着双手,直到被另一双手紧紧握住。
“菱纱,我在。”
眼睛过了很久才适应了黑暗,转过头,床头闹钟的荧光指针直直指向三点。在被子里瑟缩了一下,菱纱犹豫着开口:“梦璃,好冷啊,可以把窗户关上吗?”
“……嗯。”握住自己的手松开了,几声轻响,梦璃拽开了窗帘,关紧了窗。医院的路灯还亮着,惨白的灯光透过玻璃照在她的脸上,精美的肌肤像是上好的细瓷,小巧鼻尖上的双瞳中,似乎有水色闪烁。
闭上眼把被子裹的紧了些,菱纱在心中苦苦地笑着。
梦璃也发觉了吧,自己越来越差的身体。就算是夏天,在没有了阳光的夜晚也会觉得冷,必须要关上窗户。脸色苍白得吓人,要是晚上被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说不定还以为自己是吸血鬼呢……
书上说蜉蝣朝生暮死,生命短如朝露,就像……自己一样,不是么。
窗帘再一次被拉上,漆黑一片的室内,思绪再次沉沉的陷入了眩晕。
梦璃她,是不希望自己离开吧?否则,又怎么会让自己住进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为自己诊治。
可是你知道吗,亲爱的梦璃?我最爱的是自由,不是禁锢。
就像露水渴望阳光,我也渴望流动在林间的空气,消毒水的味道永远只会让我窒息。
然而朝露一旦接触到太阳,它的命运便是消失于世,我,一旦远离了这里,恐怕,很快便会陷入危险了吧?
我知道你想留住我,以任何的方式,所以我不走。那年是你将我的手握住,我,也只会等着你主动松开的那一天。
……会有,那么一天吗?
再一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梦璃却不在病房里。敲门声响起,她看了眼闹钟,差五分钟九点。
梦璃是又回学校了吧……懒洋洋开口让护士进来接过端来的米粥放在床边,菱纱撇了撇嘴,拿起床边的衣服套在身上。
她的衣服一向是梦璃从家里拿来,鲜亮的红色在病房里面像一团燃烧着生机的火。医院的病号服她是一向不肯穿的,那种好似融入了背景的颜色,她除了觉得冷还是冷。
比铁面神医玄霄的冰山脸加上跟着他的铁面实习生慕容紫英的冰山脸还要冷。
“笃笃笃。”又是敲门声。
“还没喝还没喝,你刚才又不是没有看见我才起来……”不耐烦地抱怨着,菱纱几步冲过去打开了门。
鸟窝一样的发型,少年挠着头憨憨的笑。
“菱纱,紫英跟着玄霄老师去实验室了,我想起你那天说认识我爹的事……你可以给我讲讲吗?”
拜托拜托,我不是幼儿园讲故事的阿姨好不好?你爹的事,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我爹工作忙,娘去世以后就一直把我寄养在乡下——所以也没有见过很多面啦。”
难怪还是个野人样,一口一个爹娘的……云天青啊云天青,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儿子怎么呆成这样哎呦喂~~菱纱转着眼珠笑得一脸高深莫测,突然大方地把门全部打开,向野人一努嘴:“进来坐吧,我给你讲。”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云天青,本姑娘被你弄栽了多少回,今天总算是可以连本带利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