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大鲵不是鱼

5、第 5 章 相遇1

　　七年前，拖全球气候风云诡谲变幻莫测的福，岩城在这年冬天无雪，反而下起了暴雨。
　　这其实是一件不寻常的事。虽然作为一座沿海城市，岩城的冬天偶尔也会有雨神光临，但冬天的雨往往都有些“打蔫儿”，但这场大雨仿佛急赤白脸儿地想要一股脑地完成整个冬天的KPI一样，搞了好大阵仗，轰地一声杀得好多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好多人里，就包括了林川。
　　要说人生中最倒霉的日子前三名，这一天在林川的人生中绝对排得上号。
　　林川在这所高中铁门外边已经转悠了好几圈了，整个人急得双颊通红。他缩在门房外侧一个一人宽的小屋檐下，但这也不顶什么用。由于前几天也下过一场小雨，电瓶车的雨衣正被他晾在他那间小出租屋的外边，结果这一场史无前例的冬季暴雨只一下就将他打成了一只巨大的落汤鸡，混着泥沙的污水聚积在他的鞋子里，湿冷的寒风吹得他彻骨战栗。
　　但林川急的不是这个。他怀里抱着两份还带有余温的米线，一边焦急地打着电话。那米线的外包装已经全湿了，也不太确定里面有没有被弄脏。应该没有吧，林川想，下了电瓶车之后他就一直把这单外卖弓着腰往怀里抱着，包装还挺严实的，应该没有弄脏。林川拨了一遍又一遍，电话那头始终响起程式化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林川望着雨色，略微觉得这实在是愁人。
　　林川看了一眼手机。不行，再拖下去下一单也要迟了。林川苦苦哀求了门卫好久。这所学校本就是禁止外卖员进校园的，也并不提倡学生点外卖，平常学生自己出来拿，门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但是把外卖放门房里他就未必肯同意了。林川盘着门卫反反复复求了好一阵，最后大爷看这他脸上淌着雨水的样子，觉得他实在不容易，就半推半就地应允了。
　　林川拿起手机，给订单人发了一条短信：“您好，您的外卖到了，您的电话打不通，我就给您放到门卫那了，您看到之后取一下。”
　　林川发完这条短息转头冲进雨里，踩上他的小电瓶跐溜一声开向下一家。
　　暴雨的突如其来让交通瞬间变得拥堵了起来，岩城是个大城市，林川不要命地生死时速，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十多分钟。
　　“你知道你迟到了多久吗？”
　　也许是这一位顾客的脾气本就不咋地，也许是这场暴雨加大了他的怨气，他的语气听上去和鞋里的泥沙一样冰冷又膈人。
　　“对不起对不起，”林川矮着身连声道歉，一米八的个头显得如此弯曲渺小，“雨天路不好走，上一单出了点意外……”
　　“对不起有用的话还要法律规定做什么，”这位顾客似乎油盐不进，十分轻蔑地哼了一声，“等着被投诉吧。”
　　林川兀地睁大了眼睛，急急上前：“对不起对不起，求求你别投诉好不好？要不这一单就算我请你……”
　　林川还没说完，啪地一声被拍在了门外。
　　林川在门前站了有整整一分钟，抹了把脸，转身下了楼。
　　水逆日的巨大威力似乎这时才刚刚显现出来，林川刚一下楼，拧了拧电瓶车上的钥匙，旋了下把手，车发出呜地一声，刚冲出去半米，又熄了火。林川接连打了十来次钥匙，终于确信，这车是没电了。
　　林川叹了口气，把钥匙收了起来，一边取出剩下几个外卖盒塞进怀里开始拔腿狂奔，一边拿出手机，打电话给调度员，让他把自己手下剩的几个还没取餐单子调出去。
　　“每天什么时候该给车充电你心里没点数？都干了大半年了！又不是新人！还调单，别人还嫌单少呢！真是给脸不要脸！”调度员的语气显然也不太好，显然是很不满意这个要求。
　　林川抱着餐盒的指节掐得咔咔响，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了句“不好意思”。
　　干这种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表面上被所有人称作人人平等，实际上却时时刻刻在遭受着歧视的位于鄙视链下游的职业，似乎每天都在对各种各样的人不好意思。
　　选择是自己选的，怨不了别人。林川咬了一下下嘴唇，尝到了一点血腥味。他不觉得这点血腥味有什么不好，相反他正尝试在这点血腥味中寻找着些什么。
　　也许就是那些知识分子称之的什么鬼存在主义吧。林川嘲弄地笑笑，这高级名词还是一天在小店取餐的时候从老板娘看的美剧上瞥到的。
　　剩下的单不多，且大部分都在附近，但就在这暴雨天下，林川一边护着外卖一边在雨中狂奔，紧赶慢赶着把剩下几单外卖徒步送完。剩下这几单中有几位态度很好，看到林川这个样子甚至还给他递了张纸巾让他擦擦脸上雨水混杂的液体，但也有几个态度挺不是特别友善，给了几个脸色看，捏着鼻子把外卖给拎走了。
　　“里面没有湿。”林川在对方要观赏门的时候急着用手大力扒了下门，愣愣地解释道：“真的，我看过了。”
　　对方是个三十左右的年轻白领，见他扒住了门缝愣了一下，尖叫了一声，哐地硬把门摔上了。
　　林川看着被关上的门，耳边回荡着刚刚那位女白领的尖叫，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低吼了一声，盯着被门夹到手指微微变红，在门前蹲了下去。
　　林川似乎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把头埋在膝上紧紧蜷了一会儿，抬起头，晃着晃着走回去寻自己的电瓶车。
　　林川推着自己的电瓶车，就那么在雨中走着、走着，脑子里好像撕裂成了两块。一块在嘶吼着我他妈不想干了我想回家我想上学我他妈不想干这个，一块在边上跟着说风凉话你一成年一米八的男的怎么这么矫情你现在有退路吗你回去解决的了任何问题吗。
　　“你他妈走路不看路啊！”
　　突然一个路人的声音把他从自己的世界里惊醒了过来。林川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自己已经无意识地牵着电瓶车走到了逆行的路上。
　　“神经病！”那人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了。林川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触动哪根神经，掏出手机瞬间就递交了辞职申请。
　　林川心里默默算了一笔，这个月一单平均四块多，他每天跑个三四十单，过了二十多天，扣去被人投诉差评倒扣的钱，一共还剩两千多。房子是跟人群租的，一月一千多，自己吃饭一天到晚就馒头包子的，二十块左右，剩下五百多块得寄回家，当初买电瓶车时的补贴不知道辞职之后还能不能到账。
　　下个月的房租怎么办呢。
　　林川面无表情地走着，突然听到手机叮地一声，心下还诧异这离职处理可真是前所未有的神速。打开一看，原来是那单高中的订餐人给他回了信息。
　　“谢谢。不好意思刚刚在睡觉，这就下去取。辛苦了。”
　　刚刚在睡觉？？？林川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不知怎的怒火就蹭蹭往上涨。
　　你点餐的时候不知道我多久以后会来吗？！睡觉？！不会等吃完再睡吗？！
　　你知道你睡个觉的功夫我已经丢了一份工作了吗？！
　　你个高中生你他妈在学校里不好好学习睡什么觉啊！！
　　林川有无数话想要一个电话回拨冲他吼去，尽管他知道自己这纯属无理取闹的撒泼，尽管对方的态度在他所有的顾客中已经算是挺好的了。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林川拿起手机，给对方回了个短信：
　　“没事，雨天状况多，我忘带雨衣了希望你的饭没有弄湿。今天已经有四个人投诉我了，我刚刚已经辞职了。你好好吃吧不过可能这会儿已经凉了。谢谢你们让我下定决心离开这一行。哎，不说什么了，用餐愉快吧。”
　　矫情啊林川。林川的睫毛上沾了一些雨水，朦朦胧胧地看着手机里发送成功的短信，感觉自己就是个自己不如意也不让别人好受的作精，一时间自我厌弃达到了极点。
　　林川在一边盯着手机发短信的愣神阵儿，右腿又突如其来被一个猛冲过来的男生猛地一撞，剐蹭了一下，整个人就着自己的小电瓶摔倒在了地上，手机刷地摔了出去。
　　“怎么回事儿啊哥们儿！走路不看路啊！”那男生十六七岁的样子，撞到了他自己也踉跄了一下，扯着嗓门儿吼了起来。林川被自己的电瓶车压着，那车没电了，但倒地的声音轰地一声，又砸得林川的腿不能动弹。
　　见林川没有答话，那男生犹豫地伸了出手：“怎么着兄弟，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林川愣愣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不知怎么的，就抱着头缩在地上埋头痛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