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1 ...
-
1
怀州沿海码头平日里常来常往的多半是海员和一些贩夫走卒,纵是有些家产的富商,等闲也不会来此,但今日南越布政使司、按察使司二司,并道府州县四级大小官吏却齐聚码头,严礼恭候天子亲生女儿隆升公主。
只是站在众人前面的布政使苏慎独却似乎神色恍惚。
——‘杀隆升。’
昨日太子密信中唯一的这一句话,在苏慎独心里反复翻腾。
‘这如何使得?’苏慎独当时惊慌失措,如此问东宫詹事。
东宫詹事神情桀骜,对着一方布政使也依然不假辞色,‘苏大人,这是太子殿下之令,您要抗命不成?’
丞相门前七品官,东宫詹事自然比这个更高一些,苏慎独虽然不满,面上却也不好流露,只是说道:‘陛下已特派天子亲卫来怀州护卫公主回京,臣下岂有机会接近公主呢?’
‘苏大人,殿下把差事交代下来了,至于如何办,那就让殿下看看您的本事罢。再说,隆升公主六年来流放在外,只怕穷困交加,哪里还摆得起帝女的派场?如何接近不得?’东宫詹事说罢,扬长而去。
太子想杀隆升,苏慎独倒是并不意外。
隆升公主的生母是六年前因病薨逝的当今天子第二任妻子昭徳皇后袁氏。昭徳皇后一生匆匆二十九春,十六岁入宫即册立为皇后,执掌六宫十三载,膝下养过两个孩子——一个是天子发妻的淳悯皇后孙氏所出的太子,一个便是自己亲生的皇三女隆升公主。
六年前、公主十一岁时,袁皇后因病薨逝——临终前,袁氏对着皇帝托付了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女儿,一个则正是当时已入宫封妃的妹妹小袁氏。
公主是天家血脉,倒也无需十分担心。但小袁氏此人并不得天子欢心。虽说有位份护持,娘家又煊赫,但宫中煊赫之人甚众,小袁氏又性情刚硬些,皇后大袁氏自然担心自己死后,一个不高不低的妃位保护不了小袁氏。
也赶上皇帝对大袁氏着实有十二分的感情,悲痛之中当即在大袁氏病榻前宣口谕,即刻晋封恭妃小袁氏为恭皇贵妃。
大袁氏再无牵挂,不多时便撒手人寰。
隆升公主则于大袁氏丧仪后不久,因‘哀伤致病’故,被父亲‘赐出海,游列国’散心。
上谕中号称是天恩特许,但凡稍知内情的,都知道这实则是流放。
当年大袁氏身故,小袁氏获封皇贵妃,实已是六宫第一人,人人都道她入主中宫指日可待——但也正是此时,十五岁的太子称生母孙皇后托梦,梦中默然不语,却又垂泪不止。
皇帝对于年纪轻轻便芳龄难继的发妻或许终归有所怀念,闻言十分难过,便召左右近臣询问。
宗人令、皇叔宣王便答:淳悯皇后父兄皆有功勋,酬以高位,独子又主东宫,可虑者恐怕惟有入宫仅两年的幼妹敏妃。淳悯皇后只怕是担忧幼妹孤身一人处于宫中,无人照料。
皇帝大恸,又加恩,特封敏妃小孙氏为敏皇贵妃。
至此,后宫之中首次竟有两位皇贵妃共掌宫务,中宫人选突然之间再次扑朔迷离。
而也正是此时,小袁氏主理内宫丧仪,小孙氏则从中阻挠,有意使大袁氏丧仪逊于其姐孙皇后——两宫皇贵妃一时之间势同水火,太子和隆升公主也各执一词。
京中内外命妇、皇亲宗室议论纷纷——大袁氏倘若是由妃嫔扶正,礼制上略逊一筹犹有可说。但大袁氏是在孙皇后死后,按照全套皇后礼制抬进宫的。
且孙氏是名门闺秀,袁氏家门又何尝不显赫?
太子和小孙氏不占理,皇帝自然知道,但在太子和孙家、公主和袁家之间,因势利导,皇帝终归选择前者。
公主闻讯后道:孙皇后是祭宗庙、告宇内的皇后,我母后也是祭宗庙、告宇内的皇后。孙皇后执掌六宫三年,无能于宫务,内外命妇皆存怨言。我母后统领兰宫十三载,宽柔慈和、使各宫和睦无争,垂范天下,为何不可享无尽哀荣?
一怒之下拿起御案上的盖碗砸向地面。
御前失仪、状似疯癫,与杀王刺驾无异,换做是谁都是死罪——但天子不愿屠戮骨肉,遂放逐公主于海外。
一去便是六年。
可是无论如何,这都是暗杀帝女,这样的事说起来自然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碰,轻巧异常,但那终归是株连之罪,苏慎独岂敢愚忠?
但是他是太子的人,他若违逆,日后又当如何呢?
——“大人,公主的坐船近岸了。请您严礼相待。”
苏慎独正心神不属,那边宫中派来的司礼内监已上前悄声提醒。
苏慎独这才猛地清醒,连忙带领众人礼迎。
隆升座船缓缓靠岸。
当头下来的是四个穿翠色衣服的大丫鬟,四人对着众官员含笑施了一礼,随后分别站定——苏慎独抬眼略看了看,却见这四个大丫鬟所穿衣物上皆有碧色花叶枝蔓绣纹,又都梳了双髻,各戴镶绿松石的花蝶银簪。
衣着用度,不下于寻常四五品官宦人家的正经小姐。
待四人站定后,才有一盛装少女走下船。
这少女容貌艳丽、眉目含笑,又不失端方,梳着一个凤头,左右各戴三支游龙飞凤衔珠金簪,发髻正面又戴点翠缀珠的大凤簪,凤口中缀下一串儿珍珠串成的流苏,流苏尾部一颗拇指大的金珠正点缀在一对娟秀的柳眉之间,耳上又垂了一对儿珍珠耳环。
虽然隆升这么说了,但众人还是依足礼数后,这才垂手肃立。
“公主路途劳顿,馆驿已备下了餐食,请公主移步。”苏慎独此时上前半步,恭声道。
隆升公主笑笑,看看他,“是布政使苏大人罢?”
苏慎独称是,又不动声色地再次微微抬眼去看了看隆升。
——明珠金簪之贵,自不必提。单说隆升身上这身公主服制:绣金攒珠的飞凤纹,彩绣的牡丹,样样看色泽都是簇新的,绝非早年所裁的衣物。
东宫詹事说隆升公主流放六年,必然穷困交加。但此时一看,又哪有半分穷酸样子?
难道果真如当年禁中偶泄的私语所说的一般,皇帝当年虽然流放女儿,但终归疼爱女儿,还是私下里为女儿带走了整船的金银珠宝,以为用度?
苏慎独胡乱猜测着,心中愈发惊慌难抑。
隆升公主仔细看看苏慎独的神色,片刻后,稍稍上前半步,唇齿不动,只耳语道:“哥哥朝堂奉纲常,弟弟海上做贼寇,柳下惠和盗跖兄弟也不过如此了——苏大人,这故事我倘若面禀皇父和我那太子哥哥,您说他们会如何呀?”
深秋初寒,苏慎独却瞬息之间汗湿重衣。
“臣不懂。”苏慎独嘴唇微微发抖。
“大人不是不懂,大约是懒得懂罢?”隆升抿嘴一笑,粲然生光,“大人大约想着,左右这个小公主也快要做我刀下亡魂了,她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苏慎独心中大骇,更要说道:“臣不懂!臣着实不懂!”
“是么?”隆升笑着漫不经心地随口应了一句,又转头遥望北方。
太子哥哥,欢嘉回来了。
六年未见,我便拿苏慎独叛你做给你的第一件大礼罢。
六年了,你的得意也该到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几年没写古言,初稿写到20章觉得节奏越来越不好,所以开始修文
请大家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