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花红》宋君

7、第六节 俗世恨

　　有一句诗，豪情万丈，叫做“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那是唐代诗人送别董大时所写，董大，是当时著名的一琴师，天下传扬，无人不识。
　　然而程一帆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他尚未出师，按照门规不允许用自己的名号行走江湖，在江湖中连头角都未崭露，到姑苏城也是头一遭，却不想竟像是回到了老家，白天遇到林若逋，因为大哥的原因认识他，这还可以理解，可是这少女，自己是什么时候见过的？
　　程一帆细细打量，只见眼前的少女，未满双十，脸上尚带着稚气，那秀丽的脸庞，看久了……倒真有几分熟悉的感觉。程一帆觉得自己好像想起了些什么，可等到仔细分辨的时候，那些思绪却一溜烟似地飘走了，那种感觉实在令人难受。
　　时间在他的苦苦思索中慢慢流逝，少女脸上的失望之色越来越浓，长叹一声道：“难道你已不记得了么？”
　　程一帆道：“抱歉……”
　　少女不做声，甚至将脸转了过去，程一帆惴惴地猜测道：她怎么了？是不高兴了吗？恼怒了吗？
　　他实在有些怨恨自己，都说贵人多忘事，可自己既不是贵人，记性如何也变得这么差了呢？
　　他快速回想了一下自己过去的人生，从花溪村到扬威镖局再到衡山，他的人生可谓十分简单，然而，在那些并不复杂记忆里却始终找不到少女的影子，却有另一个鲜活的影子不停地跳跃出来，越来越清晰。
　　她笑的时候微微抿着嘴角。
　　她佯怒时会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
　　她在桃树下翩翩起舞，水袖裹挟着粉色的花瓣，如天女散花。
　　那些记忆，是甜蜜的，翻涌至心口却成了辛酸。程一帆突然觉得胸口似被堵住了一般，喉咙哽咽竟不能成语。
　　“你哭了？”头顶上有个声音问道。程一帆抬头，见那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
　　“没，”他慌忙摸了把脸，否认道，“别胡说。”
　　少女笑道：“嗯，是我瞧错了。”突然蹲下身子，平视程一帆道，“我自然希望你能自己想起我，但是我不逼你。若我们能再次见面，而你仍然记不起来，我便告诉你。”话虽如此说，可她的目光闪闪，却满是希望。
　　程一帆突然气短，觉得自己似乎亏欠了她什么东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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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了，你……为何还不去休息呢？”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程一帆开口道。
　　“我……这便去了。”少女失望地道，站起身，犹豫片刻，却很快便离开了。程一帆只觉得眼前红影一晃，身旁便已变得空荡荡的。
　　他亦从石阶上站起来，对着凉风摊开手掌，手心水渍未干，被风一吹透骨的冰凉。
　　黑夜就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思念亦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翌日，便是慕容山庄的满月宴，虽然放心不下谷静，陆振羽却必须前去赴宴。他站在镜前系着自己特意为宴会所准备的锦袍衣带，只觉得那身华丽更衬得自己面如土色。
　　这时师弟程一帆手捧着礼盒进来找他。他见对方虽与他一样熬了夜，但脸上却未见疲态，身上穿的是衡山弟子平常穿的青色劲装，袖口以白色布带束紧，脚踏薄底快靴，走将进来竟有一股雄赳赳的味道，很是飒爽，心中隐隐不快，淡淡道：“东西放那里就可以了。”
　　程一帆道：“师兄，礼物里面原本有只金铃，上次师姐觉得可爱便借去玩了，还没有还回来。”
　　陆振羽道：“不就是一只铃铛嘛，拿了便拿了。”
　　程一帆道：“可是礼单里面……”
　　陆振羽不耐烦地打断道：“重做一份便是。”
　　程一帆心觉不妥，却也不辩驳，拿着礼单便出去了，见他出门，陆振羽心底隐约生出一点出了气后的快感，心想，自己堂堂衡山大师兄，怎么可能会不如下面的一个师弟？
　　吩咐跑堂送来清水，他洗了脸，感觉精神好了许多，镜前一站，但见面前衣冠楚楚一大侠，总算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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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也未必能完全释怀。
　　陆振羽放松了缰绳，马踱着小步慢跑。他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不受控制地老要想起前日发生的事情，每每忆起自己与师妹争吵的一幕，他便自责，倘若不是自己气走了师妹，她又怎会要遭遇不测？一念至此，心中悔恨，难免长吁短叹。
　　可是这情绪却有不能流露地太明显，因为程一帆一直跟在他身后。陆振羽在马上挺了挺腰杆，心里厌烦透了，想起程一帆说不识得去慕容山庄的路，又觉得好笑。
　　慕容氏统领江湖三十余年，江湖中稍有点见识的人都不会不知道慕容家世代居住在姑苏燕子坞，江湖人不知道燕子坞的所在，便如同朝圣者不知道去圣地的路一般。陆振羽心想：自己先前实在是走了眼，居然将程一帆当成自己的竞争对手了，其实，他算什么对手？不谙世事的竖子罢了。
　　陆振羽轻蔑地一笑，随后听见身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朗声叫道：“陆兄，前面可是衡山陆振羽？”他回头看去，只见身后一轻骑，马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马，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色的毛，马上的骑手，这日破例穿了一身杏黄色的绸缎，头戴玉冠，与平日的装扮大不一样。
　　来人是华山派弟子周云，人称“白马剑客”，此人自从得到一匹通体雪白的神驹之后，便对白色的装束格外钟情，平日里总是一袭白衣，连佩剑上的剑穗都是白色的。有好事者曾经问他，是否洞房花烛之日亦以一身白衣出场，周云爽朗一笑，道：“我自穿我的，哪管什么花烛不花烛。”
　　陆振羽以为他会一辈子只穿白色的衣物，没想到会换上别种颜色。若非那匹白马，若非两人相熟，陆振羽真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陆兄，难道不认得小弟了么？”周云奔至陆振羽面前，放慢了速度，与陆振羽并行。
　　“原来是周贤弟，别来无恙？”陆振羽干笑道，侧头打量周云那身鲜亮的衣冠，心中暗想，这人莫非是受什么刺激了吧。
　　周云道：“陆兄是不是不习惯小弟这身装扮？说实话我自己也不习惯，不过我家老头子说了，人家喜庆的日子穿身白过去总归不太给面子。我一想老头子的话也有道理便依了，你知道，小弟是个讲道理的人。”
　　陆振羽揶揄道：“这个，我也是才知道的。”
　　周云笑道：“让陆兄见笑了。”
　　陆振羽道：“其实这身衣裳挺适合你的……与白色的一样适合，你知道，人总要适当地做些改变。”
　　周云大笑：“陆师兄所言极是。”伸头附在陆振羽耳边压低声音道，“后面那个小呆子是你同门？”
　　陆振羽皱眉，亦小声回道：“他叫程一帆，是我师弟。”
　　周云道：“他一直跟在你后面。”
　　陆振羽道：“烦。”
　　周云道：“那咱们便甩掉他吧。”
　　陆振羽道：“好。”两人年少时曾携手同闯江湖，虽然后来因为一些原因疏远了，但彼此之间培养出来的默契仍在，此时对视一眼，均会心一笑，不约而同地扬起马鞭，两匹马如箭离弦射出，不一会儿便只能看见两个小点。
　　他算什么对手！陆振羽回头看了看悬在身后尚未落下去的尘土以及尘土后程一帆渐渐变小的身影，在心里冷冷地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