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花影扶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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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花影扶疏
书卷从她蓦然脱力的指间滑落，撞在膝头，随即弹落在地。那书卷本是年月久远，装订的线早已不甚牢固，这一折腾便突然中断，泛黄的纸张便像落叶那般散落了一地。
她连忙俯身低头去捡拾，也顺势掩饰住自己那一瞬间的愕然失色，才拾得两张，那人也已经蹲下身来帮忙，他将其余的散页捡起，一转眼便瞅见旁边白纸上她先前摘抄的文字，立时明白了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个藏书阁里的原因，心中百感交集，片刻之后，方才轻声道：“敛月。”
风敛月微微把目光侧向一边，只伸手道：“劳烦楚大人，把它们都给我罢。”
他默然，将收集到的纸页交了过去，手指不经意地与她的手指交触，她纤细的手洁白而冰凉，宛如一朵雪花。那凉意从他的手指尖一路上行，传达到心底，带来隐约的钝痛与麻木，就像是那朵雪花被镶嵌进了那里，慢慢融化。
风敛月低头整理书卷，尽管不曾去看，眼角的余光还是窥见他退到了一边，自顾自地翻起书来。这个时候其实是她离开的最好时机，转身出门，再也不过来，不多纠缠，再无牵念。
放下的手指已经触及到座椅下的车轮，可是思来想去，还是颓然放开。
“我……之前并不知道是你。”她淡淡开口，依然没有看他。
对方翻动纸页的声音停住了，沉默片刻，“哦”了一声，声音有些喑哑，仿佛从中空的老树树洞里吹出来的风声。而她的视线望向那些在阳光下挣扎游移的灰尘，恍然间觉得，自己也不过是那些可笑尘埃中的一分子而已。
若为前尘往事而论，她不落井下石就已经算够宽厚了。但想及他的处境，却又无论如何也幸灾乐祸不起来。就如同那日在酒楼上不肯坐视他被那群人拖走一般。只能说，这繁乱尘世间恩怨情仇，历来泾渭分明的时候总是少于难解难分。
风敛月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罢了罢了，一个心冷如冰的女子，一个命不长久的男人，谁还能伤害谁，谁还能被谁伤害。
就算又是滥好人一次吧。
“居然吞下这金刚石粉，难不成要跟自己身体过不去。”她揶揄的声音依然是淡淡的，却也藏匿不得真真切切的关心。楚决明微微苦笑：“金刚石粉是被下在菜肴中的，还好那日酒意上涌呕吐出了大半，否则现在的状况只怕会更糟糕。”
“看来你的性情行事还是和先前一般天怨人怒，连朝夕相对的同僚也对你极不待见。”她略略讥讽了一句，却又不由自主地补上后一句宽慰，“待得身子养好了，可得记得该怎么吃一堑长一智。”
楚决明沉默片刻，道：“倘若上天垂怜的话，自然会亡羊补牢。”
他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期望。秦南星那边至今除了宽慰尚没有确切的好消息，可见太医院那里紧锣密鼓的行动并没有收获任何成效。事已至此，奢望越多只会失望越大，宁可不抱万一的妄想。或许，能在最后的日子里重逢，即便只能这样平平淡淡地交谈，已经是命运给他极大的惊喜和眷顾。
他的目光静静凝视着她的侧影，先前她的十指上留着被凤仙花汁染成娇红色的纤长指甲，如今已经被剪短，而且不曾着色；鬟上花饰俱无，只用一枚银钗松松挽起，尽管身上穿着时新的衣衫，但较起以前来总少了几分光艳鲜妍的风致，唯觉楚楚可怜。“……脚上怎么受的伤？你的……家人呢？没有照顾好你？”
仿佛是有灰尘掉入眼里了，风敛月闭了闭眼睛。
“霍州城破，我们虽然抢先一步逃了出来，但一路上死的死失散的失散，最后只剩我一个人了。”
他一怔。
“抱歉。”
她的视线越过书页，瞟向地上他淡淡的影子，那影子被光线拖曳得颀长而瘦削，让她心中不由自主浮上隐约的凄凉：
“且不说这些。你……现在病情如何？”
“……还好。”
随后，又是长久的沉寂。
所幸解之寒和白瑟忙碌完琐碎家务便过来帮忙了，两人年少又热心肠，解之寒知晓医理，白瑟活泼多话，冲淡了风敛月与楚决明之间的沉郁气氛。风敛月翻完手头的那本书却毫无收获，她心中黯然，恰瞧见一本辨机法师所著的《大唐西域记补》【1】，随手拿下来翻开浏览，又找到了一段文字：
“西域有城名西岚，其民虔信毗蓝多教。城南三十里外有深谷出金刚石，然谷中毒蛇盘踞，人莫能入。土人善驯鹰鹫，宰羊剥皮，切块投坑，又遣鹰鹫入谷叼取，金刚石粘附肉脂上，货于商贾，所得可当三五载家用也。”
又是一段无用的文字。风敛月无奈嗟叹，但还是用纸笔把这段文字给摘抄了下来。解之寒也凑过头来看，眉心微蹙，若有所思，忽然道：“楚公子，你可否把金刚石粉借我一用？”
得到楚决明的许可，他便跑向厨房，不一会儿拿了两个茶杯和一双筷子回来，一个杯中盛了点清水，另一个杯中却倒入了油。他用一根筷子蘸了点水，一根筷子蘸了点油，分别在金刚石粉上一滚，随即提了起来，那蘸油的筷子上沾的金刚石粉，明显要比蘸水的筷子上沾到的多。风敛月等三人看得莫名其妙，解之寒却是眉开眼笑，道：“果然是像书上说的一般，金刚石易被油脂粘附……我先给爷爷说去！要是他觉得可行，咱们就不妨试试看！”说完也不多解释，拿起写满字的纸快步奔去。
风敛月等三人面面相觑，虽心中疑惑未解，却也不由得被他的喜悦心情感染。半晌解之寒又快步奔来，招手叫他们一道儿去书房见解青囊。
“之寒看了这段文字后跟我商议，倘若让楚公子一口气饮下许多清油，令胃中的金刚石粉溶于油中，再趁着清油尚未由胃入肠，立即以马鬃搔喉催吐，如是再三，便可将油与金刚石粉尽数呕出，不复残留。”解青囊指着纸上风敛月新添的字迹慢慢道，“解金刚石粉入胃之法我先前未曾听闻过，而之寒的这个想法能否有效，也不好说。”【2】
“那个……虽说我对医术一窍不通，但听说过呕吐过激，没准会损及胃络，出血不治。”风敛月轻声说道，她想起了昔年出海时那个呕血身亡的年轻水手，不免想起了齐苏木，心中又是隐隐作痛，眼睛也微微潮湿了，所幸无人注意到她那一瞬间的神色恍惚。
“是的，而且楚公子的胃腑原本已经被金刚石粉磨损，再一经催吐，所要担负的风险更大。若真是大出血不止，老夫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手段可以救治。”解青囊沉声说道，“言尽于此，还请楚公子三思。”
风敛月已经回过神来，听到解青囊的话，不由得轻轻“呀”了一声，脸色微微发白。
楚决明瞥了她一眼，沉吟片刻，毅然道：“多谢解老说明利害，我已经拿定主意，甘愿尝试一番，一切都拜托各位费心了。”
解青囊叹道：“年轻人切莫意气用事。倘若因催吐而损及胃络，出血不止，性命便是危在旦夕，倒不如不加干预拖得长久些。何去何从，你可要仔细思量。”
“长久？”楚决明戚然喟叹，“这般人不人鬼不鬼地拖着，就算能长久个一年半载又有什么意趣？”他的目光慢慢地滑过风敛月和他一般苍白的脸，续道，“与其煎熬着等死，就算是出血不治，我也认了。”
闻言，风敛月不由得黯然垂首，眼瞧见自己搁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将缎面的襦裙揪起几道难看的皱褶，她忙忙松手，又听得解青囊道：“既是如此，楚公子还请回去嘱咐好一切需要交代的事情，再过来尝试罢。”
楚决明淡淡一笑，道：“我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再没什么好交代的。”他刷刷刷几笔便立了生死状，拿起来轻轻吹干，双手递与解青囊，道：“捡日不如撞日，解老这边若是方便，随时即可试一试，无论是生是死，是病是残，都是我的命数了。”
解青囊难得地失笑出声，道：“此事固然不宜延迟，却也着急不得。必用的清油马鬃以及备用的止血药物都是得准备的，今日就算了，明日再试可好？”
楚决明脸一红，赧然道：“让解老见笑了。”
解青囊拈须道：“这样罢，老朽这儿虽是狭小，却也还有空屋子能让楚公子住宿几日。一会儿之寒他们去收拾客房，楚公子先回返家中去交待清楚，今夜就过来宿在老朽家中，明日便试用饮油催吐之法，倘若见效，在这儿养上半个月左右便可以回去。如何？”
楚决明自是毫无异议，欣然离去。白瑟跟解之寒清扫完了客房已是傍晚时分，恰恰楚决明孤身一人带着行李过来，解之寒便去找灯烛，白瑟一面帮着他布置一面问道：“楚公子可曾用过晚饭？”
楚决明答道：“已经用过，不需姑娘再费心了。”那桌边有一颗钉子，他一个不小心袖子被勾住，略一用力，只听“呲——”的一声，衣袖便被勾破一角。白瑟连呼可惜，楚决明笑道：“无妨，改日让裁缝修补修补就好了。”
说话间解之寒已拿了油灯火石过来，白瑟便和他一并告退。天色已经擦黑，楚决明枯坐在客房里看着橘黄色的灯光闷闷出神。忽然隐约听到庭院里女子的低低说话声，不由得起身走到门口拉开一道缝向外望去，果然是风敛月和白瑟。
深蓝色的夜空中那半边月亮才扭扭捏捏地升到屋檐顶，与窗纸透出的橘黄色灯光相合，在庭院里的青石板路上投射出扶疏的花木剪影。不独是桂树，阶下的几株大理花也开花了，在夜色里看来亦是十分艳丽，颇有几分牡丹的丰韵。白瑟左挑右捡，摘了一朵半开的簪在自己鬟边，回眸顾盼道：“敛月姐姐，你瞧我这样好看不好看？”
那含羞半绽的花瓣衬着她稚气未消的俏丽容颜，当真是娇花少女两相欢。风敛月笑道：“挺好看的，不过怎么不摘全开的？”
白瑟道：“全开的我可衬不起来，要不我再给你捡一朵全开的簪上？”
风敛月浅笑摇头道：“不必了。”
两人于月下花前笑语盈盈，倒似是一幅活灵活现的簪花仕女图，让人不忍心惊扰了这样的画面。楚决明放在门把上的手停顿了许久许久，最后还是慢慢打开了屋门。
屋门打开的“吱呀”声响惊动了院子里的两个女子。风敛月脸上方才还无忧无虑的笑意立时消散了，只静静瞧着他缓步向她走近，不由地眸光微动，神情复杂。而白瑟左边瞧瞧右边看看，似乎觑出了什么不对劲，口中说“我且去瞧瞧元宝吃饱了没有”，抬脚便走。风敛月冲着白瑟的脚底抹油的背影很无奈地“嗳”了一声，虽然想尽量不动声色，但在楚决明距离自己有三尺之遥的时候她的脊背还是不由自主绷紧起来。
所幸楚决明停下了脚步，没有再触犯她容忍的底线。“敛月。”他望着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最后还是低声道，“那时……”
风敛月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胸中又有羞恼的情绪涌动起来，心烦意乱之下，索性冷声喝止道：“别提了，我不想再听！”
楚决明一脸的尴尬懊恼，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并不敢奢求你……原谅，我只想……我……”
往常口齿便捷的他突然有些语无伦次起来，目光一直在凝视着她，这注视并不灼灼逼人，却依然仿佛有一种微妙的温度与重量。她略略侧过脸去，淡淡道：“我懒得跟半死不活之人计较。”
“那如果活着呢？”
风敛月却沉下脸，讥讽道：“治好了病就快滚回去伺候黄门侍郎去，这儿市井小院的，容不下您这等当红人物。”
楚决明被她敲打得狼狈，原先的机变口才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唯有叹道：“那些风言风语，何足取信。”
想起酒楼上听到的最后那句刺心的污言秽语，风敛月不由得冷笑道：“无风不起浪，黄门侍郎嗜好男色之名可是天下皆知。”话音方落已经自觉失言，却也收不回已经脱口而出的话语，只有板起脸来撇唇不语。
楚决明信手折下一朵大理花，握在他修长的指间——在如水的月光之下所有人的脸都会呈现出一种洁净剔透的白，故而此时的他显不出白日里受疾患折磨的苍白病态，倒像是恢复了先前浊世翩翩佳公子的风采。他深深凝望着她，唇边突然浮起一丝促狭笑意：
“可我好的是谁的色，你该比天下人都清楚。”
这话说得着实暧昧，风敛月有些着恼了，正欲发作，他却突兀凑近，她身子一僵，却见他已经规规矩矩退了回去——原来他只是将那大理花簪于她鬓上，并无其它轻薄举动。
她才松了一口气，却听到他一字一字说道：“若我能恢复康健，请敛月嫁与我为妻。”
山峦起伏，在黑夜里看来如同是凝固的波浪，静默着，却又仿佛下一刻就会奔涌咆哮。寒凉的秋夜，连鸟兽的叫声都极少，唯有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枝，把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微光投入连绵的密林里。
篝火，在秦岭深处的某一处林间空地里燃烧，架在树枝上的肉块被烤得滴出油珠来，落入火堆中，发出啪啪的脆响，香味四溢，教人食指大动。
“这烧烤野猪肉可真是美味！”蓼蓝心满意足地抹了抹沾着油光的嘴角，又吆喝着招呼别人，“快吃快吃，谁都别客气，等几个月后大雪封山了哪里还有这等好事！”
一旁的秦将离默不作声起身，走到一边拔刀出鞘，直插在地上，取一小块刚才切下的油脂细细擦抹过，再用一方布巾拭净。远处冉冉跳跃的红色的火焰，在他身前雪亮的刀刃上反射出艳丽而不祥的光影。
魏菖蒲把靠近火堆的位子让给别人，走过来瞧秦将离忙碌，一面剔着牙一面说道：“要不要来打个赌，咱们还得窝在这里守株待兔多久？当然，最好的是那狗娘养的拓跋篁脑子进水自动撤军滚回辽国去，不过这不大可能。”
秦将离依然没有回答，只是淡淡抬眼望了一下将头顶夜空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树枝。月光之下，那些树枝上似乎有些零零星星的银白色的物事在闪光——那是挂在枝头上的霜花，在寒夜里绽放出它们清冷的不为人知的美。
冬天，就快要到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花影扶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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