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风炳辰

95、惘然如梦

　　3、惘然如梦

　　长庆六年十月，不过短短三五天的功夫，便有中书舍人贺云翎暴病身亡，太常少卿杨瑞铭贬官下狱，御史中丞段清澜堕马毁容，刑部郎中楚决明亦罹患重疾。尽管这四人不过是四、五品的官员，但俱是天子亲近的宠侍弄臣，这般连连遭难，颇有杀鸡儆猴之效，就连最得帝心的黄门侍郎秦南星亦称病请了休假。而李珉似乎回了心转了性，虽未见得跟后宫莺莺燕燕亲近多少，却也不再行那等断袖分桃之举。事实上就算有心，他也分-身无暇。
　　或许是上天垂怜罢，前线开始传回捷报，围攻太原三月之久的唐军终于在怀化将军沈思的率领下成功破城，坐镇太原城的匈奴皇后、羽陵郡主喜椤娅传闻惨死于乱军之中——太原乃大唐北都，河东道的军事重镇，被唐军血战夺回，便是切断了深入大唐腹地的辽国大军主要的供给线之一。东北战场上，当今天子的姑姑、燕王李琬亦全歼辽国坠斤部两万兵力。而西边战场上，上将军宋海青率精兵五万截击匈奴达稽王呼衍秀的军队，于凤州一举歼敌上万。同时，匈奴皇帝亲率的二十万大军在潼关攻势暂缓，令帝都长安受到的威胁略有缓解。仔细算来，除去早早打道回府的撑犁王结罗一部，匈奴其它各大部落羽陵、坠斤、达稽部都遭受了沉重的打击。消息传回长安，人心振奋，天子自是传旨厚赏诸军不提。
　　却说先前解青囊看过了风敛月的伤腿之后，提议还是每日用药调理治疗，而且要风敛月尽量减少伤腿用力，以免病骨磨损恶化。但林慧容的府邸与解青囊居所相隔太远，来往不便。一合计，恰恰解青囊那里空着几间屋子，林慧容便让白瑟陪着风敛月搬了过去借住在解青囊家中，方便医治。若非解青囊不喜太多外人进出他的家门，只怕还要差遣丫鬟过来好生伺候着。
　　那个七岁的孩童解之寒乃是解青囊的孙儿，父母已逝，遗他与祖父相依为命。解之寒极伶俐懂事，早早地跟着祖父研习医术，每日都是他给风敛月行针灸辅助疗伤。白瑟与他谈得来，甚是疼爱这个小大人般的小弟弟，帮着他一道清扫庭院、做饭洗衣、浇花熬药。风敛月虽说是个行动不便的病人，却也不好意思终日厚着脸皮看着两个孩子在面前忙来忙去。几度抗争之后，她终于被分配了任务——每日帮忙浇浇花，做做针线，以及陪那只瘸了一条后腿、叫做元宝的小狗玩耍。日子就这样悠闲安逸地滑过，林慧容还挂念他们老的老小的小伤的伤，细心周到地时不时地差遣人送来些自家做的菜肴好吃好喝地给供着，不出七八天功夫，风敛月和白瑟都觉得自己比先前东奔西跑时丰润了一圈。这日又接到盛满美味佳肴的食盒，白瑟便叹道：“每次都是这么多好吃的，弄得我都快穿不进原先的衣裳了，可要不吃嘛，又着实太折磨自己，当真是进退两难。”
　　风敛月笑道：“无妨，能吃才是福气，你和之寒都还在长身体的时候，莫要饿着了。”
　　他们等待了许久，方听见院门被叩响的声音，解之寒连忙起身去迎接，风敛月和白瑟仍留在屋里。随后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以及不甚清晰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解之寒先回来了，解释道：“爷爷带了一个人去书房那边了，是前几天找他看病的一个大哥哥。等一下他就会过来，让咱们先开吃。”
　　话虽如此，三人还是等到了解青囊过来入座才肯动筷。席间解之寒问起刚才的事情来，解青囊叹道：“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却是大限将至，剩下的日子也要生受病痛折磨，难怪他不肯死心，苦求我让他翻阅我所有库藏的医书，看看能否找到延命的法子。我见他着实可怜，便同意了。”
　　解之寒忙问道：“他患了什么大病？爷爷竟然也要束手无策？”
　　“唉，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的，竟然误食了金刚石磨的粉末。你们三个应该不知道什么是金刚石吧？”解青囊娓娓道来，“那是一种极硬的宝石，晶莹剔透，却可以在玉和铁上面划出痕迹来。他竟将金刚石粉吃了下去，简直跟吞了一把钢针入腹一般，胃里被黏附的金刚石粉磨伤出血，痛不可抑，最后甚至会呕血不止或者胃壁穿破而死！”
　　三人相顾骇然。半晌，解之寒道：“爷爷，当真没有办法救他么？”
　　解青囊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或许后世人能够有法子，但至少当今之时，爷爷是爱莫能助，只能让他自行翻看我的所有藏书去了。”
　　那夜白瑟与风敛月连床夜话，风敛月忽然想起日间之事，问道：“阿瑟，那个人是否现在还在解老的书房那边看书？”
　　“已经回去了，不过说明天还会过来的。千古艰难唯一死，也难怪他这般执着……”白瑟昏昏欲睡地回答，“我在阿寒送他出去的时候看到他了，倒是长得挺俊的，比裴校尉和徐云帆他们都不差什么，脸色却很不好，真是可怜人。”
　　风敛月却是毫无睡意，目光若有所思地盯着天花板，半晌，轻声道：“虽然未必能做到什么……左右是无事，阿瑟，我们帮帮他罢。”

　　解青囊的藏书阁从外面看来不过是间普通的厢房，推开紧闭的房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排排的书架，看到那些层层叠叠堆放的书卷上落满的灰尘，风敛月不禁咋舌：“怎会如此？”
　　“解老的藏书太多，又不喜欢外人进他的家门，阿寒一个小孩子忙里忙外哪里管得那么多，只有每年春天的时候黄太医会过来帮忙清扫晒书，才能弄得干净一点，平日大多时候都只好这么脏着。”白瑟有点心疼地说道，“这边书架这一头的书比较干净，看来是那位公子翻过的，书架上还有新鲜的指印呢。其它地方都还是脏兮兮的，唉，今天先将就吧，找个时间我来帮阿寒清扫清扫——敛月姐姐，你说我们该怎么帮才好？”
　　风敛月抬手，纤细洁白的手指一触及许久无人问津的书卷，便沾上了些许薄灰，她却毫不在意地笑道：“其实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未免琐碎些——打开书来一页页翻看浏览，若瞧见有‘金刚石’的字眼，就把相关的内容和出处抄到纸上，且不管是不是医书，先把讯息收集了再说，没准会有用。”
　　白瑟苦着脸“啊”了一声，喃喃自语道：“这么多书，这么多页，看得我头都疼了。”可她还是依言从书架上抽取了一本书，开始浏览起来。
　　风敛月微微地笑起来——毕竟，她们都是几度死里逃生的人，最是知晓挣扎生存之可贵与艰难，所以尽管不知道对方是谁，还是想要一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尽管这样的举措有些冒昧有些唐突，并不是她往日的行事风格。
　　只希望当真能够给那人一点点力所能及的帮助，只希望那人能够如愿以偿地活下去。

　　前方的道路要经过慈恩寺门前，进进出出的人群众多，阻碍了他行进的速度。楚决明索性跃下马背，牵着马匹在人-流中慢慢穿行。无数面目模糊的人与他擦肩而过，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明明是置身于人声鼎沸的闹市，却觉得自己的耳朵里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布，与那嘈杂却又是生气勃勃的声音相隔离。不但如此，连早晨的阳光在他看来都是灰蒙蒙的，毫无喜气。
　　这便是将死之人的心境么？楚决明微微苦笑。这时胃脘部的痛又开始发作，额角泌出了薄薄的冷汗，他连忙挪到一边，背靠着寺院的墙喘息，等待着疼痛平息下来。
　　每一次进食饮水之后，这疼痛都会加剧，他可以觉察到自己体内已经被那些细小却锐利的金刚石粉割划磨砺得伤痕累累，百孔千疮。
　　那日自己还是太大意了，本以为少喝酒多吃菜是最安全的，不被别有用心的同僚灌得酩酊大醉就不会有事，没料到，对方把金刚石粉混在了他所吃下的菜肴里，镶银的乌木筷可以验出砒霜，却验不出这种异物来。后来他发现自己身体不对劲，联系起这些时日来皇太后趁皇帝忙于国事四处对他的宠臣下毒手的事情来，并不敢掉以轻心，赶紧回到解忧阁细细查探，最后在一只吃了当日残羹的狗的胃中发现了这些粉末。
　　从那之后，倒是没有什么人再来害他了。李珉身边的弄臣，一个暴死，一个毁容，一个彻底断了仕途前程，如今又添上一个生不如死的他，足够作为杀鸡儆猴的榜样。于是李珉终于收敛了，作为交换，皇太后也收了手。天家的颜面得以保存，至于那几个沦为弃子的不幸者的命运，却再无人会关心。
　　庙墙之内传来琅琅的诵经声和木鱼声，还隐隐夹有哭泣之声，不知道是哪一户大户人家在请慈恩寺的高僧做法事超度亡灵？楚决明悠悠叹息，或许不久之后，被超度的就是自己了。
　　他把从解青囊那里听到的话告知了秦南星，顺便还自嘲一句：“你自己也小心些，莫要重蹈我的覆辙，千万别在办完我的法事之后就轮到你，我可当不起甚么‘生死相随’之类的罪名。”
　　一向以戏弄甚至调-戏他为乐的黄门侍郎这次却绷着脸怒道：“少来！阎王都还没过来收魂，你倒先说起丧气话来！天下又不是只有解青囊一个名医，你且给我好好地呆在家里养着，我再找其它大夫来看，宫里的民间的江湖上的，不拘谁都好。还有太医院那边藏了大堆的医书典籍，就让他们好好查查，总该有办法的。”
　　回想到那日的场景，楚决明不禁失笑——这样兴师动众地一折腾，他和秦南星所谓的暧昧关系简直是坐实了。不过反正自己已经活不长了，人死如灯灭，他人再怎么乱嚼舌头，也由着他们去吧。
　　痛意慢慢平息下去，他举袖拭汗，一转眼，却瞥到了一个正从慈恩寺大门走出来的女子，戴着帷帽，白衣白裙，帽檐垂下薄如蝉翼的银纱，若隐若现在薄纱后面的俏丽眉眼，似曾相识。
　　他不由得定定地看了过去，而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她侧过脸朝他妩媚一笑，转身翩然而去。恰在此时，又一口血腥味从他嗓子眼里漫上来，又被他咽了回去。这一疏神，他再望过去的时候，那个女子已经不见了。
　　是已经隐没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或者只是幻觉而已？
　　楚决明垂目，自嘲苦笑。自己为何不依秦南星所言留在家里养着？为何要巴巴地跑到解青囊府上去查书？求生的持着固然是有的，更多的，还不就是缘于一个将死之人的任性。
　　那个人……现在正住在解青囊家，而且她折伤了腿，不会走到这里来的。就算是见到他，她也不会再冲他笑，顶多也只会相对无言罢。
　　所以应该，绝对，只是他一时走神时的幻觉罢了。
　　就如同，水中月色，镜里花影。

　　书房里一片安静，只有翻动书卷的沙沙之声。“找到了！”白瑟突然欢呼一声，举起一本《抱朴子》，道：“这里面就有关于金刚石的记载！”
　　风敛月抬起头来，顺便转转脑袋减轻脖子的酸痛不适，口中笑道：“找到了就抄下来，然后继续找。”
　　白瑟依言抓起旁边早准备好的纸笔，飞笔唰唰唰抄下她从书中看到的文字，递给风敛月，风敛月一瞧，上面写的是：“葛洪《抱朴子》曰：扶南出金刚，生水底石上，如钟乳状，体似紫石英，可以刻玉。人没水取之，虽铁椎击之亦不能伤。惟羚羊角扣之，则涣然冰泮。”
　　风敛月忖道：“‘虽铁椎击之亦不能伤’——这金刚石果然像解老所说的那般坚硬难摧。‘惟羚羊角扣之，则涣然冰泮’——金刚石粉都吃下去了，还怎么个拿羚羊角来扣之？唉，行不通。”她微笑道：“有些用处，不过还不够，咱们再细细找来，兴许还有新的发现。”
　　白瑟闭了闭有些干涩的双眼：“敛月姐姐这边有什么发现？”
　　“我发现的还不如你的呢。”风敛月摇头叹气。她也看得眼睛都花了，只在郭璞的《玄中记》里看到了一小段文字：“金刚出天竺、大秦国，一名削玉刀，削玉如铁刀削木，大者长尺许，小者如稻黍，着环中，可以刻玉。观此则金刚有甚大者，番僧以充佛牙是也。欲辨真伪，但烧赤淬醋中，如故不酥碎者为真。若觉钝，则赤，冷定即锐也。故西方以金刚喻佛性，羚羊角喻烦恼。《十洲记》载西海流砂有昆吾石，治之作剑如铁，光明如水精，割玉如泥，此亦金刚之大者。”那些玄乎其玄的描述，除了加深她对金刚石坚硬程度的认识，并对那个吞食金刚石粉的人更多了一份同情之外，再没有什么用处了。
　　放下纸张，风敛月重新抬手从书架上拿起又一本沾满灰尘纸页泛黄的书，再一次开始翻阅。解之寒端着托盘推门而入，笑吟吟道：“看了那么久书都不累吗？先喝杯茶罢，等我忙完了再跟你们一块儿查书。”
　　风敛月也着实口渴了，招手叫他过来拿起一杯茶张口就喝，根本不去细品个中滋味。那茶水里浸泡着金黄色的桂花，香气扑鼻，被她饮尽了茶水，那些桂花便贴附在了光滑的瓷杯内壁上。她眼波一转，若有所思道：“阿寒，你看看这茶杯里的桂花——是否有什么法子，像洗干净这杯子里黏附的桂花一样把吞入胃中的金刚石粉弄出来呢？”
　　解之寒立即明白了她的念头，沉吟道：“桂花质轻，洗杯子的时候可以先把水倒进来，稍一晃荡再猛地一泼，就能把黏附在杯壁上的桂花除掉。至于人么……让他喝下清水之后立即用催吐之法倒是有类似的功效……只是金刚石粉不溶于水又质地沉重，而且吞下粉末已经有些时日了，只怕未必能这么弄出来呢。”
　　风敛月“嗯”了一声再不说话，解之寒收拾好家什又转身出去了。过了一阵，白瑟开口道：“敛月姐姐，你继续在这里看，快到午时了，我且去帮阿寒给大家准备午饭去。”
　　风敛月含笑道：“去吧去吧，阿寒一个小孩子给我们三个大人做饭太辛苦了，若非我行动不利，当真不好意思让他一个人忙活。”
　　白瑟撇嘴道：“嗳，我还不算大人呢，只不过比阿寒稍微年长几岁而已啦。”风敛月抿嘴笑道：“好好好，那就多多拜托阿瑟小姑娘去跟阿寒一起洗手作羹汤了。”
　　说笑完毕白瑟步履轻快地走开，偌大的书房里只留下风敛月一个人，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右脚，有些羡慕地叹了口气——解青囊说过，伤筋动骨一百天，至少还要三个多四个月她才能开始脚着地行走。如今已将近十月，那就要等到明年的一月二月了，也就是说，整个冬天她都要在长安城里度过。
　　想到这里，风敛月微微蹙眉。在解家的日子安逸平和，因为解家的爷孙两个都是恬淡不争的性情，也因为这里远离了宫廷、朝堂与行伍的角逐倾轧。她倒没有什么灵通的消息来源，只是或许是因为先前或颠沛流离或腥风血雨的日子留下的阴影太浓重，对于时局，她始终抱着谨慎的悲观。
　　辽军大军深入大唐腹地，维持这么漫长的补给线艰难，又有小股的唐军敢死队不断骚扰偷袭，所以大唐这边只要咬牙苦熬过一个月就好，待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严酷寒冬，匈奴士卒牲畜缺衣少粮，必然会支持不住火速撤离——许多人都是这么盘算的，或者说是这么期望的。但风敛月却忧心只怕不仅仅要顶一个月，匈奴人的勇悍野蛮是她亲眼见识过的——被屠尽抢光的城郭市镇，火堆旁边人的残骨与头颅。而前方将士流血流泪、后方歌舞升平的大唐，尚能战否？
　　风敛月轻轻叹气，她想得太出神，竟不曾听见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直到木门“吱呀”一声响，她才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原本漫不经心的双眼，在瞧清楚那个身影时，蓦然睁大。
　　深秋的阳光顺着窗棂上的裂缝一道道透入，照着无数在浑浊的空气里漂浮盘旋的灰尘，以及那个坐在轮椅上手捧书卷的女郎，以及站在门口一脚刚刚踏入室内的青年男子。
　　他们两两相望，心跳和呼吸在这一瞬间停止，仿佛化成了两座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