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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夕风断肠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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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夕风断肠人
他掩上她敞开的衣襟,抬头惴惴不安地看着她,眼神清澈不含丝毫情-欲意味,脸上薄薄一层尚未消褪的红晕,倒像是刚才被轻薄的人是他。
“没事。”风敛月已经冷静下来,虚弱地冲他淡淡一笑,“咱们先回到车上去吧。”
徐云帆搀扶起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来路走去。风敛月轻声问道:“云帆,你可曾习过武?”刚才看他和阳开泰厮打,以及割喉放血之举,都不像是一个寻常富家子弟能够轻而易举做出来的事情。
“爹爹他们生怕我再被人拐卖,特地请来武师教我学了一些防身的拳脚。”徐云帆简单地回答。当初他被风敛月送回泠州之后,徐岚卿和二姨娘大喜过望,谆谆教诲他以后不得再私自出门,徐云帆却说与其不让我出门还不如请人教我些防身的武艺,免得再发生类似之事。徐岚卿觉得有理,便请武师来教授了他一些简单但实用的防身之术,譬如对打甚至性命相搏之时应该攻击对方身上何处等等,在今日恰恰派上了用场。
两人终于返回车旁,却愕然发现车上已经被人翻检过,包裹都被打开,一片狼藉,包裹、粮食、钱财全都不翼而飞,只丢下两个装水的葫芦和几件半旧的衣裳。风敛月和徐云帆两人面面相觑,无声苦笑——被偷走的东西想要追回也无从追回。幸好车马还不曾被占走,还算那群人有点良心。
原来刚才风敛月先是被阳开泰拖走,徐云帆又追了过去,马车上空无一人,其他人便趁此机会把车上能拿走的东西全都偷走了;本来还有人想要把马车也掠走,但这些人中有几个是先前风府的伙计,念及当初风敛月让他们拿走店铺里的散金碎银充作路上盘缠的恩义,良心不忍,便拉扯住车马阻止了此事。随后众人远远见得徐云帆搀扶着风敛月回来,生怕他们追讨被盗走之物,便一哄而散。
徐云帆搀扶风敛月上了马车,笑道:“你先把衣服换过来吧,这一身已经弄脏了。”他虽心情沉重,但生怕更添风敛月烦恼,唯有强装出笑颜来。风敛月岂会不知,当下微微点头,掩了车帘换衣。徐云帆听得车帘后淅淅簌簌的衣料摩擦声,不禁低眉垂目,若有所思;但随即又想到了以后的处境,那点隐隐约约的绮念也就烟消云散——盘缠已失,尽剩一车两马,他身上除了这把逃出泠州前便贴身携带的防身匕首之外,便再无长物。接下来他们该怎么办才好?
“云帆。”身后传来一声低唤。一只苍白的纤手掀开了车帘,露出风敛月同样苍白得让人心疼的脸:“我换好了,你也进来换吧。”
她病体不适不方便外出回避,便闭上眼睛,待徐云帆换过衣服才慢慢睁开。瞧见徐云帆正在担忧地凝望她,便微微笑道:“别担心,我没事的,只是有些累了,再休息休息就会好起来。”
他眉目清俊齐整,容颜秀逸斯文,只是如玉的颊边有一点干透的血迹。她不禁伸出手去,替他拭去了那点污浊。他忽然反手,握住了她的手。风敛月微微一惊,但觉察出他并无歹意,于是也就任由他握着。
“我……平生第一次亲手杀人。”他轻声低语,墨湖般的眼睛对上她的剪水双瞳,“在此之前我连一只小鸡一条狗都不曾动手杀过。可我一点也不后怕,因为他该死!”
他握着她的手在微微颤抖,风敛月安抚地笑了笑,柔声道:“我知道,今天真是多亏了你,否则我只怕活不了……”
阳开泰恨她入骨,若非有徐云帆从中阻挠,她必会受尽折磨凌-辱。而徐云帆先前为了让阳开泰放松警惕而对她做出的那些举动,虽然想起来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很快也释然——徐云帆年纪还小,又不曾学过什么高明的武艺,如果是跟阳开泰硬碰硬,虽然不至于吃亏,但要杀掉阳开泰却是不可能的。
她声音虚弱,教他目光一黯,握着她的手不由得紧了一紧:“此去洛阳路途尚远,你,也千万不要有事……”
她愣了一愣,才知道他所说的“有事”指的是“活不了”,不禁莞尔,只是刚才挨了耳光的脸颊上火辣辣作痛,说是笑也只是唇角微微扬起而已。可徐云帆定定地看着她的笑容,一时竟然痴了,忽听她压低声音道:“云帆,你靠过来,我有句要紧话要告诉你。”待他挨近,她在他耳边小声说道:“马车的夹层里还藏有些粮食,我们还不算山穷水尽。”
徐云帆闻言眉心舒展,他本已下定决心去逼他人把拿走的粮食和盘缠退回来,没料到她还预留了这一手。
“跟着大队伍走,恐怕会再生是非,而且他们行进太慢,若有匈奴人当真从后面追来,后果只怕不堪设想……”风敛月沉吟道,“我倒是想到了另一条去路——前方不远处,路将分两条道,他们应该会转向靠右的一条道,因为靠左一条通向的是珺州。”
“珺州?”徐云帆扬眉,“就是那个去年遭了蝗灾,十室九空的珺州?”
“正是!”风敛月嫣然一笑,“听说蝗灾过后珺州陆陆续续下了几场雨,但仍是一片荒芜。队伍行进走的都是有人烟方便补给的地方,我猜想匈奴人的军队也该是如此——倘若去珺州,他们还能抢什么?”
徐云帆若有所悟,反问道:“所以,我们绕行珺州,避开队伍和匈奴人?”
“正是。只是此去珺州,只有你我二人,势单力薄,别无所依。”风敛月点头,“云帆,你可愿和我一同冒这个险?”
徐云帆唇角轻扬,露出一个灿烂得让人目眩的笑容。
“我必会尽我所能照顾你,保你周全。只要我在,你也一定要好好的。”
他此时的声音已经从孩童时的清脆稚气变成了少年男子的清朗声线。风敛月微微一怔,记忆深处尘封已久的一个声音蓦然响起:
“齐苏木只要有一口气在,必会尽全力回护姑娘周全。”
那时候的他,也不过和眼下的徐云帆相仿的年纪罢?他紧紧抱着她,鲜血一点点浸透了缠在他右手上的纱布,淡淡的微笑却是温暖至极——那是她永远也无法忘记的情景,无论日后再经历过什么,回想起来心口依然会生生的发疼。
“你怎么了?”徐云帆紧张地追问,不禁伸出手指在她湿润的眼角一触,“哪里不舒服了?”
“……没什么。”风敛月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咱们差不多也该动身了。云帆,我这几日身上还是低热乏力,驾车的担子,就全得让你一个人操劳了。”
“没关系的,你快躺下歇息吧。”徐云帆扶着她躺下,用衣裳当作被褥盖在她身上,才转身出了车厢,准备驾驭马儿赶路。
他在车头上坐下,左手拿起马鞭,右手却抬起来,将食指指尖放在自己唇边,舔了一下。
微咸的,涩涩的,眼泪的味道。
一车,双骑,两人,就这般踏入了通往珺州的路途。珺州先后经历旱灾、蝗灾摧残,百姓死的死逃的逃,荒芜一片。虽说后来下了些雨,地上又长出了稀疏的草木植被,但两人数日行来,所到之处都是不见人烟,以前平平坦坦的官道上也生出了杂草,只有一些野兔野鸟被马蹄声和车轮碾动声从草丛后面惊起。
徐云帆在父母的严格栽培和娇养中长大,往日里等闲足不出户,即使偶尔外出也仍局限于泠州城内,这是他生平中第二次出远门——第一次是被萧莞尔等人拐卖到熏州。而风敛月尽管以往常在外面闯荡,但这一番游历,也是她平生头一次。白日里还好,待得太阳落山,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漆黑一片,日光下看来已经无限凄清的衰草荒林,在夜里便如同憧憧鬼影,泠泠风声里间或传递来不知名的夜鸟声声啼鸣,分外阴森。
幸好风敛月先前几番经过珺州识得大致的路途,他们的行进因此而不会迷失方向。幸好他们是两人结伴同往,在寂寞的时候有人可以互相宽慰开解,缓解心中的紧张畏惧。幸好他们一路行来都没有遇到豺狼虎豹之类的大型猛兽。幸好马车夹层里储藏了不少干粮,两人虽不会狩猎,却也一时无食物短缺之虞。他们连行了数天,不曾遇到什么大的险境。毕竟正是年轻,尽管路途颠簸饮食粗糙,风敛月休息了几日后身体还是恢复过来了,这才让徐云帆一直紧紧揪起的心得以放松。
而风敛月眼见他这几日一个人劳碌辛苦,也十分过意不去。徐云帆年纪比她要小好几岁,她总是只把他当成一个小弟弟来看待。身体一转好,她便闲不住了。这日午后,车马停下来休憩,风敛月提了葫芦去溪边打水,徐云帆则将马牵到草丛边让它们吃草,忽然听到风敛月一声尖叫。
他心中一凛,忙奔上前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风敛月忙叫道:“不要过来,你千万不要过来!”她声音严厉,徐云帆不敢违逆,只得停下脚步,道:“怎么了?”
风敛月深深吸了口气,方才颤抖着声音回答道:“刚才有蛇,我被它咬了,现在它已经走了,你过来吧。”
徐云帆大惊失色,急忙过去察看。她左侧小腿上被蛇咬出了一个伤口,微微肿起,鲜血淋漓。他连忙从自己身上撕下一条布带,绑在她膝下延缓血流,道:“我搀扶你回车上休息吧。”
风敛月惨然道:“不行了,恐怕这是毒蛇咬的!”
刚才她走到溪边,眼瞅见一条花色斑斓的蛇,心中十分惊慌害怕,不由得尖叫出声来,那蛇受到惊动激惹,窜过来在她小腿上咬了一口,快如闪电,教她根本躲闪不及。她所来得及做的只是喝止正准备奔过来的徐云帆,免得他也遭受此厄。
“毒蛇?!”徐云帆的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在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被毒蛇咬伤的结果往往只有一个——死!
风敛月先前出行时身边都会备有一些药物,包括虫蛇咬伤时所需用的药,但包裹在前几天已被别人顺手牵羊了。她先前曾有过几番出生入死的经历,如今自忖无幸,短暂的惊慌绝望之后,倒是很快能够冷静下来,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以前听说被毒蛇咬伤之后莫要惊慌跑动,否则毒发了只会没命得更快……唉,真没料到我的人生也不过只有短短的二十几年而已,没有死在凶险的海上,没有死在凶徒手下,倒是死在今天……莫慌莫慌,再惊慌也无济于事,我且得抓紧时间把事情给云帆一一交待清楚,这样死了也能放心!”
她主意打定,见那蛇已经走了,便才招手叫徐云帆过来,拉着他的手嘱咐道:“沿着这条路走出珺州恐怕还要花上十二三天左右的功夫,你今后自己一个人上路,得要多多小心,莫要再和我出同样的岔子……”
徐云帆听她殷切叮咛,心痛如绞,却只能攥紧她的手,一筹莫展。风敛月见他面上愁苦之色,勉强笑着劝慰道:“富贵在天生死有命,你莫要太难过了,且先仔细听我说话。除了些零散的铜钱碎银,马车夹层里还藏有一个粗布包裹,里面装的有五十颗胡珠,一对二两重的雨过天青色宝石,还有五块上好的羊脂白玉。你拿到洛阳去,跟翠翘、常宝、唐叔他们会合,再找到无眠和石禄,这就算是我留给你们的安置费了。”她只觉得伤口处不再一阵阵地抽痛,倒像是有些麻木起来,心中一凉:“眼下只怕蛇毒已经开始一点点上行,待到毒血攻心,我也就要死了——”
“还有我这把钗梳,你也拿去吧——”她一面说一面抬起手来要把头上钗梳拔下。纳了陆无眠之后,风敛月所用的服饰多半都经他亲手打点,这把钗梳原是陆无眠挑的,金筐宝钿,梳身上绘着并蒂莲图案,十分精美细致。
徐云帆红了眼圈,只死死强按着她的手不许她这么做。风敛月叹道:“听我的话,包裹里的宝石珠玉太过贵重,你一个人孤单上路,不小心让人看到了只怕会谋财害命,得要小心藏好。你拿去了这把钗梳,若是用完了现钱就把它变卖了,也能换几个钱使使……”
徐云帆垂眼看她伤处的血缓慢而不断地涌出来,只觉自己心口仿佛多了一处血淋淋的伤,也在不断地滴血着疼痛着。风敛月所说的话他只用了一半的心思去听,另一半心神却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办?怎么办?有什么办法能保住她的性命?”
他突然记起几年前有一次父亲在自家里设下了私宴,硬拉着出海归来的唐叔一道小酌,当时他也在旁边。唐叔禀报说这次出海自家伙计折了两个,有一个是生急病死的,还有一个是因为在海边散步被海蛇咬了。当时唐叔是怎么说的来着?徐云帆努力回想着:
“海蛇最毒,当时我们已经把他送到大夫那里去了,大夫马上把他的伤处割开挤出毒血,又给他用了药,但还是来不及……”
下一刻,他立刻让风敛月坐在地上,自己也蹲下身子来,掏出怀中匕首将风敛月伤腿处的裤子割开,低声道:“你忍着点。”她腿上一个大而深的伤口,已经肿了起来,他一咬牙,抖着手用匕首将伤口再割开一点。风敛月吃痛咬唇,只是强忍着不曾挣扎退缩,抬眼见到徐云帆的手抖得厉害,勉强笑着道:
“没事的。”
“没事的。”徐云帆恰好也这么说。两人竟是异口同声,互相哄慰安抚着。
割开了伤口,徐云帆立刻扔下匕首,用手挤出伤处毒血。风敛月疼得簌簌发抖,额上渗出了汗水,手揪紧了自己的衣袖,徐云帆也是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又心疼她受苦又急于救她的性命,灵机一动,索性俯下身子,将自己的脸贴在伤处吮吸起来。
风敛月惊呼道:“你……你……”
徐云帆将吸出来的一口毒血吐在地上,抬起头来,嘴唇下巴上都沾着血迹,让那张清俊的脸显得十分狼狈,他却看着她微微笑道:“我要救你。”
风敛月又是感动又是无奈,低声道:“莫要白忙活了,云帆。你帮我把毒血吸出来也只能延缓一时,没有药,我还是免不了一死……”
这个道理徐云帆当然知道,可他哪里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丧命忍心不顾?当下依旧不顾风敛月的劝说阻挡,抱着她的腿帮她一口口地吸出毒血。
风敛月怔怔地看着他忙碌,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欣慰,忽然听见远处似乎传来马蹄声声,忙道:“云帆,好像有人要过来了!”
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对常恩被杀之事心有余悸,本意是要徐云帆留心,至于自己倒不是那么在意了——反正蛇毒发作一样也要死。可徐云帆听了之后却是喜形于色,抬起头来道:“有人要过来了,那我去拦住他问问看,没准会有药!”话音刚落,他已经长身而起,奔了过去,风敛月伸手欲拉,却是拉了个空。
他们所在之处正是山道的转角,所以看不见对方,对方也看不见他们。不一会儿,便见到一匹枣红马一溜小跑而来,马上乘者猛见得前方狭仄的道路上挡着一个少年,连忙拉紧缰绳,一声马嘶,马蹄在距离徐云帆面前不到三尺之处停下。
与此同时风敛月也在大声叫道:“云帆,快回来!”对方是什么人虽然还不知道,但徐云帆这般冒冒失失地去拦马,实在是太过危险。
那人听到风敛月的叫声,似乎愣了一愣,却只是上下打量着徐云帆,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原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一身洗得发白的半旧深蓝布衣,腰悬长剑,虽是风尘仆仆地骑在马背上,却仍把腰杆挺得笔直。
而徐云帆也来不及理会她,只拦在马前急切地说道:“抱歉——可我的家人刚才被毒蛇咬了,请问你有没有治蛇咬伤的药?”
“有。”那青年倒是很爽快地回答,跳下马背,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一面打开来取出一只小瓶,一面大步向坐在溪边的风敛月走去。走到近处,青年和风敛月目光交汇,两人俱是微微一怔。
勉强让自己的唇角上扬,风敛月不甚自然地笑道:“是你。”
【猜猜看此人会是谁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