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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大漠沙如血 ...

  •   2、大漠沙如血

      长庆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匈奴再度犯边。
      趁着撑犁王结罗失踪的天赐良机,辽帝拓拔篁以雷霆手段迅速整合了辽国内部的势力,再度率大军南侵,只是这一回,羽陵部、坠斤部、达稽部各怀心事,未曾像上次一番派出大量精锐跟随。拓拔篁也懒得跟他们计较——群龙无首的撑犁部已经沦为他的一枚乖顺的棋子,在上次作战中撑犁部损失最小,正好拿来使唤。
      拓拔篁之所以选择在天寒地冻的时节进攻也是有他的考虑的:其一,长安刚刚发生了尊胜之变,李珉葬身火场,李瑛虽然登基但立足未稳;其二,大唐许多关卡城镇先前被战火蹂-躏甚至摧毁过,十室九空,官府缺乏足够的人力物力去做好战备工作;其三,因尊胜之变,李瑛与陈王李璨、凤凰将军林慧容之间出现了不可弥合的裂痕,大唐的另一位重要将领、先前率唐军斩杀辽国皇后喜椤娅的怀化将军沈思本是林慧容的侍夫,趁他们君臣不和的时候进军,总比等他们上下一心的时候进军好。
      虽然长安城已经在楚决明的督促下早做好了备战工作,但熟知军务的李瑛显然不能容忍再被动地接受第二场长安保卫战,于是他决定分兵三路,一路由李瑛自己指挥,于河南道抵御辽军进犯、护卫京畿;另两路则进攻辽国的皇都天显城,围魏救赵,这两路军队,一路当仁不让由怀化将军沈思指挥,至于另一路的将领人选,李瑛与林慧容之间爆发了极其激烈的争吵。据说原本李瑛是想让陈王李璨率军去的,却被林慧容毫不客气地当面驳回。争吵的结果,是林慧容亲领第三路军队,陈王李璨协助李瑛留守长安。

      烽火狼烟,腥风血雨,九个月的时光一晃而过。
      天显城为辽帝拓拔篁经营多年的老巢,若被唐军攻下,拓拔篁的威信和势力就会遭受沉重打击,原本已怀有异心的羽陵部、坠斤部、达稽部亦会趁机兴风作浪。因此当拓拔篁得知林慧容和沈思所率领的两路唐军已经步步逼近天显城后,不得不放下即将被他攻破的潼关,率军回援。
      林慧容和沈思兵分两路,其实林慧容是诱饵,沈思是主攻——有传言说,在先帝一朝林慧容率天武军北伐取得陵那西西河大捷的时候,当时还只是匈奴一介万夫长的拓拔篁与这位绝色名将有过一面之缘,这位后来的辽国皇帝从此对林慧容有一份特别的执着。当辽帝带着辽军主力追击林慧容部的时候,沈思的部队就能够心无旁骛地去摧毁天显城。
      宝历元年九月十二日中午,林慧容麾下的神武军与辽帝拓拔篁亲领的万人辽军先遣部队决战于景桑大漠。
      林慧容亲率的神武军原有三万人马,主要由她的私人部队冥翼与先前的旧部天武军混编而成,经历了百余场大小战役,又几度抽兵增援沈思,如今只剩余一千来人,孤立无援,食水尽绝。
      大漠沙如雪,此时几被殷红的血迹洒遍。眼见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下属纷纷倒下,林慧容的心中仍在汩汩淌血,眼角却已经再无半点泪迹。
      “将离,你那边怎样?”忍住疼痛一刀劈倒又一个辽国士兵,腰腹肩已有数处重伤的林慧容扯着干涸的嗓子道,声音嘶哑难听。
      “尚可。将军有何吩咐?”不远处,浑身浴血的冷峻青年淡淡回道。他口中回话,下手却丝毫不含糊,银枪指处,所向披靡。
      “我带一队,你带几个人,尽量朝拓拔篁那个方位杀去。我估计他八成会专门针对我,你那边可以相应减轻一些压力。只杀普通的士卒,伤不到拓拔篁的根本,唯有将其心腹战将幕僚斩杀殆尽,方为正道。”林慧容抬目望向辽军中军的方向,目光冷凝,“杀一个够本,多杀两个赚了,若能斩下拓拔篁的狗头,更是大赚特赚,如何?”
      “遵命。”
      林慧容慨然一笑,翻身上马,犹带热气的鲜血飞溅到了脸上,她却毫不在意,仿佛那只是上等的胭脂一般。
      每一场战役从来都是要敌我双方的血肉来祭奠的,将军也好,士卒也好,概莫能外。
      她傲然伫立在战阵中,高高举起手中鲜血淋漓的长刀,对自己的属下,对已经将己方全面合围、正待进行下一场猛攻的辽军高声喝道:
      “犯我疆域者,杀!”
      “侮我百姓者,杀!”
      “擅起战端者,杀!”
      起头的只有林慧容沙哑的声音,随即变成了千人的呼喊,异口同声,齐心协力,比撕裂乌云的闪电更悲壮,比席卷天地的寒风更冷冽。
      是役,辽帝拓拔篁为流箭所伤,死于激战中,群龙无首,元帅鸠善率辽军残部向天显城回撤,未几听闻天显城已被沈思率领的唐军精锐攻破的噩耗,几个战将早被羽陵王阿固娑和达稽王呼衍秀暗中收买,趁机哗变,杀死鸠善,各投其主。拓拔篁并无后嗣,贵妃呼栎婉在天显城被唐军围困之前已易容改装逃回撑犁部领地,召集旧部,以结罗亲妹的身份继任撑犁部族长,自封撑犁王;早有谋反之意的羽陵王阿固娑、达稽王呼衍秀及坠斤王亦拥兵自立,匈奴内战再起,一时之间,再无暇去兴兵南侵,危及新帝李瑛的一统江山。
      是役,林慧容亲领的神武军全军覆没。

      宝历元年九月十三日,午后,风敛月独自一人骑着流云奔行在茫茫戈壁中。
      她和令狐嗔、黎甘草原本是作为后勤人员随着林慧容一道出征的,后来随一支增援部队去了怀化将军沈思那边。正在全力攻打天显城的沈思接到辽军主力已将神武军追击至景桑大漠边的消息,并没有丝毫撤军援助的打算,只派了一小队人回去探查情况,风敛月、令狐嗔、黎甘草亦在其中。
      “如果……还能见到她的全尸,就用马革裹了送回雁门关去罢。”临行前,那位面无表情的名将如是说道。
      行至中途,他们与一队辽军遭遇,敌众我寡,只能在夜幕掩护下四散撤退。风敛月与他人失散,待到天明时,她仍寻觅不到其他人的踪迹,亦不敢独自四处闯荡,索性横下一条心,只朝着景桑大漠前行——神武军已全军覆没,大漠里又无充足的水源粮草补给,撞上大队辽军的几率微乎其微。
      她原本就带有足够的粮食和饮水,又在中途遇到的辽兵尸体上搜罗了一些,足够在戈壁中走个十来天不成问题。景桑大漠的边缘地带虽无地表水,亦有些许的草丛,可以供流云食用。
      长空无云,戈壁荒凉,举目望去,一片苍茫。
      天地之间了无声息,突兀间,几声凄厉的啼叫划破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风敛月循声望去,看见前方一片沙丘背后飞出几只野鹰来。她的心猛地一沉,忙驾驭着流云加速朝那里奔去。
      登上沙丘顶,她的眼睛蓦然睁大——
      沙丘背后,是尸骸,几千人的尸骸,枪杆折,刀刃卷,甲衣洞穿,残肢遍地,腥臭刺鼻。十来只野鹰在大肆享用着这场难得的饕餮盛宴,撕扯、啄食、吞咽,它们是除了她和流云之外仅存的在这片区域里行动自如的活物。破碎的旌旗斜斜地插在地上,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那是神武军的旗帜。
      风敛月从流云的背上跳下来,也许是骑马太久腿麻木了支撑不住她的身体,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她抬手捂住心口,心脏在那里面急促蹦跳着似乎要随时喷薄而出。动作僵木地从流云背上解下水囊来喝了几口冷水,深深呼吸了几口犹带血腥味的空气,风敛月一步一步向着那片铺满了死尸、残肢、兵器的沙场走去。
      无意识中她松开了手中的缰绳,流云亦乖顺地自动跟随在主人身后,并未逃开。
      吴羽华,越重楼,蓼蓝,庞大海,齐佩兰,刘秀,白瑟,云娇……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在她的视野中出现,有的是她所熟知的,有的是她认识却叫不出名字的,即使他们的脸上已经被血块和沙尘污染,即使他们的身体甚至颜面已经残缺不全,她仍能够从遍地狼藉的死尸中辨识出他们来。
      她的嘴唇被咬破,唇齿间弥漫着腥甜的血的味道,猛的抓起背上斜搭的弯弓,对着几只正在争食一具神武军士兵尸体的野鹰搭箭射去!
      极度的悲愤哀戚让她的手不能自制地战抖,射去的箭失了准头,那几只野鹰被惊起,怪叫着飞远,到距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才复又落下来继续它们的美餐。

      风敛月知道,这沙漠里不止有辽兵,不止有野鹰,还有豺狼、野狗等猛兽,它们会接二连三地发现这里,赶来这里。她孤零零一个人,即使有弓箭随身,即使有流云相伴,在这里呆太久依然是很不安全的。风敛月也知道,林慧容绝对是凶多吉少,但她还是抱着万一的希望。
      “林姐姐,林姐姐——”她扯着嗓子呼喊着,左顾右盼地寻觅着,期盼着奇迹的出现,祈祷着有人——无论是林慧容还是其他的神武军将士,能够回应她的呼唤。
      她不知道自己寻觅了多久,呼喊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已经嗅不出尸体的臭气,只知道自己的嗓子已经干涸沙哑。
      一只大胆的野鹰在她身前不远处徘徊着,猛地向下俯冲,尖利的长嘴指向几具堆在一起的尸体,风敛月还没来及判断那几具尸体是神武军将士还是辽人,那只鹰突然凄厉地大叫一声,从半空中栽倒在地上。
      风敛月并不知道是一枚铁莲子穿透了它的头颅,但她本能地感到了危险,不由得倒退了两步,警惕地望向那几具尸体。
      一条手臂从尸堆下伸了出来,向她晃了晃,尽管手臂上染满了污血,但风敛月还是可以辨识出是唐军的服色。她松了口气,全心都被惊喜欣慰所充满,快步奔向前去,不顾污秽地将那几具尸体推开。
      尸堆最下面是那条手臂的主人,污血遍身,泥尘染面,但待他睁开眼来,那明洌清冷的视线还是让风敛月心头一颤,恍如利剑喋血,不掩锋芒。
      “原来是你。”她轻声说道,随即蹲下身去,吃力地将他扶到一边,坐在一块勉强干净一点的地上。那人苦战之后整整一日未进食水,体力尚未恢复,当下也不多话,径直靠在她胸前,身上的污迹沾染了风敛月的衣裳,风敛月很不自在地皱起了眉头,但还是隐忍不发地由着他去了,解下腰间的水囊,拔下塞子递到他唇边。
      正是秦将离。
      他启唇,洁白齐整的牙齿与污迹斑驳的脸对比分明,贪婪地喝着。风敛月生怕他被呛到,托着水囊的手故意使点力捏住水囊令水流出来不那么顺畅,另一手轻轻揽着他的脊背。水囊里仅剩的二升多的水被他饮尽了大半,秦将离吁了口气,声音嘶哑得仿佛被好几张砂纸磨砺过:“还有水吗?”
      “流云背上还有,整整一袋子呢。”她回答,“不过你再渴也不许再打它的主意,如今我们就指着它走出这沙漠了。我一路走来,再没发现哪里有泉水,但愿回头的路上运气能够好一点。”
      “放心,我已经喝够了。”秦将离干裂的唇边扬起一抹笑意,“我还以为自己只能……生吃鸟肉鸟血了。”

      风敛月见他恢复了些精神体力,便轻轻将他身子扶正,自己起身去从流云背上的包袱里拿了些干粮来递给他,道:“就着水吃些罢——林姐姐呢?她怎么样了?”
      秦将离接过干粮,一面吃一面摇头答道:“混战中失散了,不知道。我藏身在尸堆下的时候,看见几个辽军士兵拎着一个女子的首级去上报鸠善邀功,说是凤凰将军战死,他们砍下了她的头颅。他们恰好从我旁边经过,但我瞧着不是将军,是一个和她相貌很相似的替身,要不是咱们这些和将军相熟的,估量着辨识不出来。”
      那场恶战中他身上多处负伤,失血过多,最终脱力晕倒在地,醒来时胜负已分,他知道回天乏术,便顺势躲在了几具尸骸之下,一则为了藏身,二则也是在借用尸体的重量压迫伤口止血。神武军虽然尽数被剿,但辽帝拓拔篁在混战中被林慧容一箭射中,穿心而过,中军的大部分幕僚、贵族亦被秦将离等死士斩杀,元气大伤。鸠善又心忧天显城的战况,得了“林慧容”的首级便不再打扫战场,下令火速撤军,回援天显城。是以秦将离逃过一劫。
      风敛月一面听他叙说一面帮他脱下沉重的甲衣,仔细检视他身上,果然伤痕累累,幸好都已经不再有鲜血渗出。她扯下自己一幅衣襟沾了些水,把那些伤处的污秽轻轻擦拭干净,又给他敷药包扎好,随即站起身来道:“你且歇息一阵,我再找找还有没有其他幸存者,顺便看看还能不能搜罗出一些能用的东西来。”
      或许,林慧容也还活着!想到这里,她的眼睛里闪动出了希翼的光芒。

      进入冥翼十余年,秦将离经历的恶战、受的伤不计其数,这次倒不算是最严重的。他的身体和意志向来强悍,躲在尸体下不仅让他避免了被清扫战场的辽兵发现并杀害,亦遮挡住了日头荼毒,充足的饮水和食物让他的体力很快恢复。他抬起视线,静静看着风敛月纤弱的身影穿行于尸骸间,蓦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个噩梦情景,眉心微微一跳,随即略略垂下头去,再不露半点异样表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风敛月的声音,她在叫他,声音中充满喜悦:
      “秦将离,秦将离,我找到林姐姐了,她还活着!”
      他如梦初醒,抬头循声望去,正看见风敛月正试图从几具尸体下面拖拽出一个人来,他的心脏漏跳一拍,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慢慢朝着那边走去。
      终于找到了林慧容,风敛月先是惊喜,随即又是担心,她把林慧容平放在地上,手指搭在其脖颈上触到了血脉搏动,方才松了一口气。只是林慧容双面紧闭,面如金纸,那呼吸也十分微弱,可见形势不好。风敛月连忙用力掐她的人中,未己林慧容嘤咛一声,艰难地睁开眼皮,混浊的目光扫视了一周,哑声道:“敛月妹妹……”
      风敛月笑逐颜开,欣慰道:“你醒啦,快,先喝点水。”她把林慧容的上半身抱起来搁在自己膝上,用水囊喂了水和止血药,亦检视了林慧容身上的伤处。林慧容的伤情比秦将离更甚,身上几处伤口深可见骨,风敛月把伤处的污血沙尘一清,便又有鲜血渗出来,她连忙用布带扎住伤口近心端,又洒上止血药粉、细致地包扎好。
      待忙完这些事情,风敛月额上微微汗出,为安慰林慧容而笑道:“阿弥陀佛,林姐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日后加官进爵,可莫要忘了提携小妹啊。”
      笑意在林慧容憔悴的脸上转瞬即逝:“辛苦你了……还有别人吗?”
      知道她是问是否还有其他幸存者。风敛月脸上的笑意僵住了,神色哀伤地答道:“我只找到了你,还有秦将离。”
      两人相对默然,此时秦将离已经步履蹒跚地靠近过来。风敛月把林慧容轻轻放在地上,对二人道:“秦将离,劳烦你照顾下林姐姐。我这里虽带有些饮水和干粮,但咱们三个人用根本不够。我再去找找,看看还能否弄到些食物和饮水来。”
      林慧容哑声道:“小心些,别招惹那些野鹰,这些扁毛畜生的爪子尖利得很呢。我这还有一把贴身匕首,你拿着防身。”她想从怀中掏出匕首来,却没什么气力,手指略微动了动,还是风敛月自己拿了匕首出来,又嘱咐秦将离给林慧容吃些干粮,留神别让她噎着,然后起身再去四处寻觅,流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秦将离动手把林慧容扶到一块石头旁边,让她靠在石头半躺半坐着,他的动作虽不粗鲁,却也决不温柔,林慧容疼得喘了几口气,却也不敢奢望这个死士出身的男人能像风敛月那般细致地照料伤者,倒不曾出口抱怨什么。
      秦将离蹲下身子伺候林慧容喝水,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一人一马去得远了,蓦然道:“将军肩上这处伤,若是再偏过来半寸,怕就没命了。”
      林慧容苦笑道:“说来怕你不信,这处伤还是被自己人在这次作战的时候冷不丁砍的呢——咳,不过,也只是我把他当成自己人而已。”
      秦将离面露讶异之色,道:“自己人?是谁?”
      “魏菖蒲。”林慧容怅然道,“先前他作战英勇,陪令狐嗔和敛月去图勒购马时亦一直表现得忠心耿耿,当真没料到……我用刀砍下他的头颅时候,心里其实很难过,我以为,我的刀尖只会畅饮辽人的鲜血。我很想问他一句为什么,可惜当时的形势,如果我不杀他,他势必会杀我。”
      秦将离剑眉微蹙,沉吟道:“难不成魏菖蒲是辽人的奸细?还有那时候的卫防风……他们会不会是同党?”
      “不清楚,我只知道想要我的命的人,并不止辽人而已。”林慧容说了半日的话有些精神不济,喘了口气方才续道,“幸好他是在我射杀拓跋篁之后才对我动手的。折了拓跋篁,就算要用我的命来换,我也算死得其所了。”
      秦将离悠悠道:“将军倒是视死如归。”
      “打仗么,怎么可能只死敌人,不伤自己。”林慧容暗淡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在那里看到了死于先前恶战中的所有神武军将士的英魂,“将军也好,士卒也好,死于保家卫国的沙场上,就像是凤凰涅槃于火中,死得其所。”
      “是啊,将军死于沙场上,正是死得其所。”秦将离唇边浮起一丝似有所无的笑意,“既然如此,属下就成全了将军吧。”
      话音未落,他手中蓦然多出一柄短剑——乃是刚才他走来的时候从地上捡到并藏在衣甲之下的,朝着林慧容当头斩去!
      风敛月四处忙活,却搜索不到水囊和粮食,正在懊丧,忽然听得身后传来林慧容的喝叱之声,讶然回首,惊愕地看到秦将离正手持短剑砍向林慧容。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叫到:“住手!你们两个在干什么?!”一面叫,一面朝着刚才的来处急急奔去,中途被一具死尸绊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地上斜插的一柄长刀险险地掠过她的耳边。风敛月顾不得后怕,忍着疼爬起身再度朝着他二人奔来。
      林慧容只喝了点水,体力未复,身无寸铁,对上秦将离只能有闪避之功,幸好秦将离先前身负重伤,速度和力气亦大不如前。风敛月摔倒的时候,他的动作滞了一滞,林慧容趁机就地一滚,摸到了地上一把断刀,架住秦将离砍来的短剑,刀剑相交,火星四溅。
      二人交手数个回合,林慧容身上又被秦将离的剑刺了几处,鲜血长流,险象环生。风敛月终于奔近,她又气又急,叫道:“住手!住手!秦将离,你住手!”一面说,一面奋不顾身地手持匕首朝着秦将离后心刺去——她不敢指望自己能伤着秦将离,只打算围魏救赵而已。秦将离头也不回,反手一剑,金铁交鸣。林慧容给她的护身匕首本是上好宝刃,秦将离的剑却是随便捡到的凡兵,当下剑头便被匕首削断。但风敛月哪里是秦将离的对手,她只觉得虎口酸痛,险些捉不住匕首,煞白着脸色忙换了左手持匕。
      就在这瞬息间,秦将离已掷出断剑,砍到了林慧容的肩头,林慧容肩上一痛,随即被他一脚踹着,手中断刀飞出,二人手中都没了武器,厮打混战在一起。风敛月想上前阻止,却无从下手,只急得连连跺脚。
      胜负决出只是瞬息间的事。秦将离寻个间隙,将林慧容摔到地上,不等她爬起便摁住她的脑袋向地上的石头用力一磕,只听“咔”地一声,林慧容头上立时多了一个口子,鲜血四溢。林慧容双目紧闭,又是晕迷了过去。

      风敛月已知无幸,她很清楚自己不是秦将离的对手,于是不再上前,反而倒退几步,奔到了流云旁边。
      “你住手!”她将手中的匕首抵在了流云背上的水囊之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背叛,也挡不了你。但如果你杀了林姐姐,我就立刻割破这个水囊!大伙儿一块死了干净!”
      她不会什么高明武艺,要从秦将离手中救下重伤昏迷的林慧容,硬来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一旦割破了这最后一个水囊,他们在这再难寻觅水源的茫茫沙漠,就几乎只有死路一条。
      她只能赌,赌他无意以命换命,哪怕只是暂时的妥协,能多拖一点时间,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秦将离抛下已经不省人事的林慧容,空着双手,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来。他目光暗沉,深深凝望着她,蓦然浅浅一笑:
      “敛月,你够狠。辽帝被斩杀,辽人自顾不暇,起码五年十年之内不会再有南侵之举,凤凰将军对于大唐社稷的功勋完全可以到此为止。我杀她毫不犹豫,却不会舍得伤你。只为了区区一个林慧容,你就不顾惜你自己和我的性命了么?”
      那笑容仿佛在薄薄冰霜上反射的日光,重重雨幕中飘摇的灯火,疏离,淡漠,模糊,遥远。风敛月咬牙道:
      “够狠的人是你才对——秦将离,若论相貌美丽,不要说林姐姐,当初在洛阳买回来的姑娘中就有好多个远胜于我;若论什么清白品性,我更是差得多。你偏生处处表现得只钟情于我,难道只是因为我与你的那点露水之缘么?”
      她的声音很冷静,是血凝化冰的冷,是心死成灰的静:
      “林姐姐裙下之臣无数,个个都是人中之杰。你意欲接近她,又惟恐被那些人猜疑忌讳,便刻意与我相好,甚则为我争风吃醋,好教他人——包括林姐姐,都道你对我是真心,故而放下戒备,好方便你伺机行刺。呵,如今既然撕破脸,就少说那些哄人的混话了。你放过我们,水分你一半,从此各走各的路;否则,大家一起完蛋!”
      秦将离挑眉望着她,微微一笑:“好。”
      明明他答应得爽快,但风敛月却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手上下意识地一用力,“噗”地一声水囊被割破,随即手腕一痛,匕首与从水囊的破口处漏出的水一起掉落在沙地上。
      被铁莲子击中、划破的手腕,鲜血从伤口淌出,顺着手指滴落。但风敛月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伤势,她瞪得大大的眼睛,正看见了秦将离飞快夺过匕首,转身刺入了林慧容的左胸,直没至柄。
      然后他扔下林慧容,大步走到她面前,抓起她负伤的手腕,凑到嘴边吸吮起来。她愣了一阵才尖叫出声,但他轻而易举制住了她的挣扎。
      秦将离没有看那只已经漏光了水的水囊,只是瞧着她,微笑:
      “没有水囊,但还有你的血……我依然可以活着走出这片戈壁。”
      鲜血染在他的唇上,一片殷红,妖艳而又可怖。

      宝历元年九月十三日傍晚,令狐嗔、黎甘草等人终于赶到了神武军殉国之地,他们找到了左胸被一把匕首没柄而入的林慧容。幸好,林慧容是右位心,否则挨这一下势必当场毙命。
      黎甘草施尽了他的所有急救医术,然后将林慧容送到雁门关,那里有陈王李璨急送来的好几名太医与大量珍药,终于将凤凰将军从鬼门关上抢救回来。
      林慧容苏醒过来之后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派人四处搜寻秦将离和风敛月的下落。
      然而他们一无所获。
      从此鲜少有人敢在林慧容面前提起景桑大漠,因为一旦提起,这位绝世名将即使身处人前,也难掩眼中泪意涟涟。那片苍茫大漠,埋葬了她的千名忠实部属,他们当年追随她一同为国远征,最终葬身沙场,以血肉祭奠了大唐的边关。
      还有风敛月。
      那个被昔日情人掳走的女子,或许早已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倒在了沙漠的某一处,无声无息,死不瞑目。青丝红颜腐化为森森白骨,被沙土掩埋,被荒草吞没,其上开出不知名的血色的花。旅人匆忙的马蹄从其上践踏而过,芳华委地,零落成泥,再也无人思忆,再也无从寻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6章 大漠沙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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