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记》于于鱼

3、传信

　　长门宫内，许濯衡听完殿内的大宫女敛秋汇报阿娇上午的行动，点点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许侍卫。”

　　他抬起头，看到远处侍弄花草的阿娇正颌首微笑。他也微微笑了一下，然后不着痕迹地对敛秋说：“你先下去吧。”

　　“臣拜见娘娘。”他恭敬地俯身。

　　“我乃庶人之身，许侍卫无需多礼。”阿娇摆摆手，“叫你来是想让你看这盆花终于开花了，实在很不好养，等了这么长时间。”

　　元光六年，堂邑侯陈午因病去世。在大长公主刘嫖的恳求下，陛下特许宫人告诉废后这个消息。

　　自从被派来监视长门宫，许濯衡一直看到的是很平静的废后，好像世间没什么事能再让她动容。

　　直到那天，伺候的宫女说她知道以后，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然后闭门不出。

　　许濯衡怕她有别的心思，悄悄去探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废后轻轻呜咽着：“父亲，是阿娇不好，都是阿娇的错……”

　　潜伏在侍卫中，他自然听过很多传闻。据说堂邑侯身体不好，终于有些起色的时候惊闻女儿被废、幽居长门，备受打击，病情恶化，不过一年便去了。如今在民间，“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早就取代了曾经口口相传的金屋藏娇，他都快要忘记她叫阿娇的时候，她却流露出阿娇才有的脆弱与思念。

　　深夜，许濯衡在院中巡查时发现，废后精心照料的花草，这几天都没人料理。这里不管是宫人还是侍卫，其实都是陛下的人，服侍她的同时又在监视她。她养的花草，自是没人上心的。

　　他看着那些花草，突然想起她浇水时露出的一点笑容。鬼使神差地，他走过去有点笨拙地给它们浇水。

　　“谢谢你。”阿娇的声音还有点哑。

　　许濯衡匆忙回头，她正站在殿门口。他尴尬地想要行礼：“拜见娘娘。”

　　阿娇的脸色苍白但柔和：“无需多礼，这个花不用浇那么多水。”

　　许濯衡皱了皱眉，他还以为是盆草。

　　“它开花以后很漂亮，到时候你可以来看看。”她好像看出了他在想什么。

　　“娘娘，”许濯衡沉吟了一下，还是说，“节哀。”

　　阿娇眼神闪烁了一下，慢慢点了点头。

　　他正想告退时，她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愣了一下，立刻低头错开她的目光：“微臣许濯衡。”

　　“好，我记下了。”

　　这件事以后，阿娇对他的态度变得柔和，也很关照他。大概因为这座沉默的宫殿里，没人再会和她闲谈几句了。

　　“许侍卫？”阿娇疑惑地叫他。

　　许濯衡回过神来，笑着说：“这花确实很漂亮。”

　　椒房殿内，众夫人来请安。姹紫嫣红，袅袅婷婷。

　　卫子夫边喝茶边缓缓说：“以后，没有陛下的命令，谁也不能靠近长门宫。若再犯，绝不轻饶。本宫也已使人告知了尚在禁足中的王美人。陛下和本宫都不希望再看到这种闹剧发生，你们明白了吗？”

　　“臣妾明白。”众夫人行礼。

　　“本宫相信诸位妹妹都是明事理的人，没什么事便退下吧。本宫还要照看公主。”她朝之桃摆摆手，“之桃，送各位娘娘出去。”

　　凉风习习，沧池之水波光粼粼，一片好风光。

　　“原来妹妹在这里。”李容华笑着走来。

　　尹容华回首致意。

　　“这宫里的风，还真是说不准风向呢。”李容华看着池水说。

　　“姐姐这话何意？”

　　“邢娙娥，再是王美人，现在这风好像又吹向了长门宫呢。”她继续说，“我一向不讨陛下喜欢，但妹妹你还年轻啊。”

　　尹容华苦笑了一下：“姐姐切勿妄自菲薄。邢娙娥姿容艳美，王美人俏丽无匹，我自是比不上的。可长门宫，难道还会再起波澜吗？”

　　“昨日陛下去了椒房殿，今日皇后娘娘便说了此事，态度严苛，定是陛下的旨意。”

　　尹容华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她都已经……”

　　李容华摇摇头：“她母亲是陛下的亲姑姑，兄长娶了陛下的亲姐姐，再加上一起长大的情分。你也知道，陛下那么宠王美人，但冒犯了她，还是被禁足了。陛下若有心，复起何其容易？”

　　尹容华有些慌：“不可能，陛下当时那么决绝，不会的……”

　　“你一进宫她就刁难你，陈家和尹家也一向不对付。她失势，陈家尚且收敛。若她真的复起，大长公主，再加上两个列侯兄长……”李容华叹息道。

　　尹容华的神色慢慢由慌张变得决然：“多谢姐姐提点。”

　　李容华目送着她的背影，冷笑一声：“她还是那么相信本宫。”

　　子佩恭维道：“不枉您从尹容华一进宫就示好结交她。”

　　“她们都家世显赫，有父兄支撑。本宫什么也没有，便只能靠自己。”

　　金华殿内，宫女们屏息侍立两旁。

　　尹容华命令道：“除了雪柳，其他人都退下！”

　　“诺。”

　　“雪柳，本宫交给你一件重要的事。再过一阵便是前堂邑侯的大祥之祭，大长公主肯定会买通人给废后带话，你时刻留意着她身边的侍从找上哪个宫人，然后用此事威胁。既然敢给大长公主带话，那带的话再加几句也没人会知道。”尹容华说。

　　雪柳欲言又止：“娘娘，这太冒险了，奴婢斗胆劝您三思。”

　　尹容华皱着眉说：“防患于未然。雪柳，你也从小在尹家长大的。现在陈家势颓，我们一定要把所有的隐患都清除。”

　　“娘娘，”芸香趁着敛秋带着殿内宫人把菜品摆上桌时，悄悄靠近阿娇的身侧，“大长公主殿下托奴婢带话：大祥之祭，应当祭之。千万要保重身体，家中一切都好。”言罢快速往她手中塞了个东西。

　　“请娘娘用膳。”敛秋走过来。芸香立刻跟着送饭的宫女收拾好食盒，垂首退了出去。

　　“我想喝的茶泡好了吗？”阿娇坐下问。

　　“奴婢出去催一催。”敛秋也退了出去。

　　阿娇打开紧握的手，确实是母亲的东西。估计是怕她没法处理掉纸，所以话是托宫女之口说的。

　　今日是父亲的大祥之祭，虽然宫中不许祭拜，但谁会来长门宫呢。敛秋出去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她愧对父亲，有负陈氏，理应求他原谅。

　　芸香走出长门宫就假装内急跟嬷嬷告假，想着即将能到手的两份厚赏，她兴奋不已。这条路偏僻，所以尹容华的婢女让她走这里去找她。

　　转角处倚了个人，她没注意差点撞在对方身上。

　　看服饰应该是官阶不低的侍卫。她低着头说：“奴婢不小心冲撞了大人……”

　　那个人突然冷冷地逼近她，“你在长门宫里干了什么？”

　　芸香惊出一身冷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回大人，只是跟着嬷嬷送饭。”

　　他一脚踩上了她的手：“那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芸香痛呼出声，她感觉出对方不是普通的侍卫。“大长公主和尹容华都让奴婢给废后带话……”她畏惧地说。

　　那人一愣，然后猛地把她打晕。

　　尹容华肯定是想对她不利的，许濯衡想，得赶紧回长门宫。

　　赶回长门宫时，一切都很平静，他舒了口气。正想到殿外求见时，端着茶的敛秋走了过来，说：“许侍卫，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许濯衡愣住了。

　　敛秋冷笑了一下：“作为陛下的暗卫，有人私传消息，你不但不抓人，反而跑来通风报信。许濯衡，你好大的胆啊？”

　　“你，你也看出来了？”

　　“没错，所以她支使我出来我就遂了她的意，待会儿进去正好出其不意。”她冷淡地说。

　　“你……”

　　“许濯衡，你到底是谁的暗卫。你可要想清楚了。”敛秋转身便走，“我不想被你连累。”

　　他上前几步拦住她，宫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嘹亮的通传：“陛下驾到！”两个人都愣在原地。

　　刘彻带着玩味的笑容负手接受众人的跪拜。

　　与芸香一同送饭的小宫女跟在他身后，瑟瑟地说：“陛下，奴婢亲眼看见芸香给了废后一个东西，还耳语了几句。”

　　许濯衡没想到，尹容华不只买通了芸香一个人。芸香大概也没想到，她只是一个需要被揭露的棋子。

　　刘彻走进来，笑着站在殿外，语气竟然很温柔：“阿娇姐，朕来了。你不出来见见朕吗？”

　　殿门打开，阿娇逆着日光看见他英俊依旧的脸庞，然后退后一步跪了下去：“罪妇陈阿娇拜见陛下。”

　　刘彻弯腰扶起她，亲昵得彷佛她不是他的废后：“这么久不见，阿娇姐还是与朕生分了。”

　　他笑得很好看，就像年少时一样好看。可阿娇抬头看了看他的眼睛，黑沉沉的，一丝笑意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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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祥之祭：起源于周朝，三千年来汉族丧礼仪式之一，是父、母丧后两周年举行的祭礼。
尹容华原型是尹夫人，邢娙娥原型是邢夫人。尹夫人与邢夫人同时得宠，武帝常在尹夫人面前称赞邢夫人的美貌。尹夫人心里很不服气，说要亲眼见见邢夫人，是否真的比自己长得漂亮。武帝答应了，但他令一位普通的宫女饰成邢夫人，后面跟随的宫女数十人，使尹夫人毫不怀疑。尹夫人见了，觉得武帝称赞的邢夫人，实际不及自己漂亮，心中暗喜。接着，武帝召邢夫人单独来见，尹夫人见她姿容艳美气度不俗，含羞低头而泣，自叹不如。后来，有一句谚语：“美女入室，恶女之仇。”（《史记·外戚世家》）就是道出美女妒仇的原因。到了唐朝，尹夫人的故事，常在诗歌中作为后妃争宠、女子妒美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