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记》于于鱼

2、相似

　　“听说陛下新宠的王美人和废后颇有几分相似呢。”浇花的小宫女悄声说。

　　“这话可不敢胡说。”另一个人小心翼翼。

　　“是之前见过废后数次的老嬷嬷说的，没想到陛下竟是个念旧的人。”

　　假山背后的华服少女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大宫女采荷轻声说：“娘娘，奴婢去把那两个嘴碎的丫头赶到一边。”

　　王美人皱眉，没应答，转身便走：“去长门宫。”

　　采荷大惊失色：“使不得啊，娘娘，那里去不得。”

　　王美人骄纵地说：“陛下之前说，把宫里当自家就好。怎么就去不得长门宫呢？本宫倒要看看，那废后长得什么模样！”

　　采荷阻拦不住，焦急地跟在她身后，低头却露出了一抹微笑。

　　午后，阿娇看书时，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了吵闹声。她转头问不远处的宫女：“外面发生何事？”

　　“回娘娘，王美人在宫外吵着要见您……”

　　阿娇愣了愣：“王美人？”

　　宫女的头垂得更低：“前一阵儿选秀入宫的，一进宫就被封为美人，是陛下的……陛下的新宠。”

　　她旋即笑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久了，倒忘了今年有选秀。陛下既让我禁足宫内，自然是不能见她的，让她赶紧回去吧。”

　　“外头的人都明白，已经劝回去了。”

　　王美人在长门宫外大闹一场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未央宫。

　　“娘娘，这王美人果真是个沉不住气的。您不过是让采荷一直在她耳边念叨着废后，又让人闲谈挑拨了几句，她便真跑去了长门宫。这回陛下定会严惩她，看她还敢不敢在您面前神气。”子佩笑着说。

　　李容华摇了摇头：“严惩不会有，她家世显赫，嫡亲哥哥年纪轻轻便为从四品卫尉少卿。陛下顶多是训斥几句罢了。”

　　“那……您这么做是为了？”子佩不解地问。

　　“等到明日，椒房殿有好戏看了。”

　　烛光摇曳，刘彻认真批阅着书册。

　　“陛下，王美人在外面求见。”

　　刘彻皱着眉头，语气颇为嫌恶：“朕没追究她，她倒跑过来找。要不是她父亲和兄长都很得力，朕才……”言罢，他扔下手中的书卷：“宣她进来吧。”

　　“陛下……”王美人瑟瑟跪倒在地，“臣妾受人挑唆一时糊涂，求陛下原谅。”

　　刘彻笑着扶起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朕这回就原谅爱妃一次。”

　　王美人听了这话，欣喜地说：“谢陛下，您最好了！”她转而嗔怪道：“陛下，臣妾和她真的像吗？”

　　刘彻温润的笑僵在嘴角。

　　王美人毫无察觉地缠着他问：“臣妾真的和陈氏很像吗？”语气颇为难过。

　　“自然是不像的。”刘彻安抚她。可他看着这张委屈的脸，却莫名想到了那个人。

　　他登基的第二年，从平阳姐姐家带了卫子夫回宫。得知消息的她站在椒房殿门口，红着眼圈看他：“彻儿，我等了你一夜。”

　　她撞见他和刘陵亲近时，瞬间煞白了一张脸。

　　他流连于卫子夫宫中时，她愤怒地与他争吵，两人不欢而散。

　　她被废的那天，却不是这样了。她神色平静，直直地跪下去：“臣妾遵旨。”

　　他竟没发现，王氏是与她有几分相似的。不是容貌，而是神态。或娇纵任性，或委屈哀切。

　　更准确地说，是曾经的她。

　　王美人走后，刘彻突然说：“叫长门暗卫来见朕。”

　　自从被分配去监视长门宫，许濯衡很久没见过皇帝了。因为那里实在是太安静了，没什么可汇报的。传说中盛气凌人的废后陈氏，好像变了一个人，每天只是吃饭、看书、画画。

　　许濯衡很震惊，因为他曾经见过她。那时他还不是陛下的暗卫，而她是冠盖满京华的大汉翁主。

　　上元节，他站在熙攘的人群里，透过繁琐的仪仗瞥见她明艳动人的笑脸。天之骄女，不过如是。

　　有时，她来院中侍弄花草，他忍不住盯着她的脸。确实是那张脸没错，甚至更娇艳了，可她没再那样笑过了。

　　“臣拜见陛下。”许濯衡跪在刘彻面前。

　　皇帝神色不明地看着他，让他有些慌张。

　　刘彻问：“今天，长门怎么样？”

　　“回禀陛下，王美人带着宫人到长门宫外求见后，臣立刻让侍卫们把娘娘拦下。长门宫里也没人出来。”他沉声回答。

　　“她在做什么？”刘彻继续问。

　　“回陛下，废后在殿中看书。”

　　“她说什么了吗？”

　　“她只问了宫女王美人是谁，便没再说了。”

　　“这样啊。你让伺候的人告诉她，王美人为何想见她。然后再来回朕。”刘彻淡淡地说。

　　许濯衡猛地抬头看向他，皇帝英俊的脸上带着几分薄笑，几分漫不经心，还有几分复杂的晦暗。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刘彻见他不说话，问道。

　　“回陛下，没问题。微臣告退。”他伏下身去行礼。

　　许濯衡走出殿外，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那一瞬间，他看着陛下，竟然在想，这太残忍了。

　　让她以为陛下还爱她，或是讽刺她？无论哪种，对一个幽居的废后来说，都太残忍了。

　　他是陛下的暗卫，必须无条件遵守陛下的命令。但那一瞬间，他竟在质疑陛下。

　　椒房殿内，勤于政务几天没来过的皇帝突然驾临。

　　“昨日之事，朕已让她闭门思过一月，月俸减半。子夫，朕知道你性情仁厚，但对嫔妃的管教切不可松懈了。”刘彻边喝茶边说。

　　“陛下说得对，这件事是臣妾的疏忽。”卫子夫低垂着眉眼道。

　　“朕还有事，就先走了。”刘彻走到椒房殿门口时停住了，“以后，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能靠近长门宫。若再犯，朕绝不轻饶。”

　　“臣妾明白。”她盈盈下拜。

　　刘彻走后，之桃小声说：“娘娘早先就跟她说过宫里的规矩，陛下还来责怪您。王美人这样骄纵，陛下也只是罚她禁足一月而已。”

　　“本宫身为皇后，本该为陛下分忧。如今没有做到，自是有错的。”卫子夫摇摇头。

　　“可是……”之桃还要再说。

　　“之桃，慎言。”她平静地说。

　　她这个皇后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所以她不能忤逆他。但是，敢和皇帝一争高下的皇后，她也是见过的。那个人嬉笑怒骂，敢爱敢恨。她当时想，原来当皇后可以过的这么惬意，所以她拼命想当皇后。可是，等她真的成为皇后才知道，不是每个皇后都可以像那个人那样。

　　几日后，许濯衡前去复命。

　　“她怎么说？”刘彻问。

　　许濯衡竟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急切。

　　“回禀陛下，今日送饭的宫女提起了王美人大闹的原因。废后听了以后，轻笑着说，那她定是担心错了，陛下肯定不会是因为我。宫女问,为什么这样说。她说……她说，因为他是皇帝。”许濯衡说完以后，低头屏息。

　　安静，安静，然后是茶盏落地的破碎声。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冷声说：“出去！”

　　他磕头谢罪，然后快速退到了殿外，并拦住了想要进去查看的宫人。

　　刘彻坐在椅子上，想起建元二年，她哭着扯他的袖子问：“彻儿，为什么？为什么要带她回来，是我不好吗？我哪里做的不好，我会改的！”

　　他轻轻拂开了她的手，冷静地看着她说：“因为朕是皇帝。阿娇姐，你明白了吗？”

　　她没明白，在那以后的十年里，她一直在争宠、在闹脾气。他由无奈变得烦躁，她怎么就不懂，他不可能一辈子只有一个女人。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李容华原型是李姬，育有二子：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她虽是汉武帝后宫中产子最多的，却不得宠。
王美人原型是王夫人，刘彻的宠妃，生皇二子齐怀王刘闳。王夫人家中并不显贵，本文私设王美人家世显赫。
本文时间线是元朔二年（前127年），此时陈阿娇被废三年，卫子夫登上后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