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记》于于鱼

18、暗涌

　　平静的日子过得很快，秋去冬来，天气越发冷了。

　　敛秋带着几个宫女去领用长门宫过冬的份例。因为刘彻最近的态度，小黄门丝毫不敢怠慢她们。

　　“长门宫的份例都在这里了。”他殷勤地笑着说，“这么多东西，敛秋姐姐带的人怕是不够，仆再去叫几个人帮忙。”

　　敛秋还未开口拒绝，小黄门已经跑去喊人了。

　　对于她来说，这种待遇其实很常见。宫中的奴才都很精明，娘娘们再得宠势大，也保不准会倒台。君不见废后曾经的大宫女司琴，到哪里都有宫人恭敬地对待，最后还是被杖毙了。

　　真正不能得罪的是陛下身边的人。哪怕是长门宫被削减宫人那段时间，底下的人也不敢对敛秋不敬。甚至在她的威压下，大多数由于贪心而克扣份例的人都还了回去。

　　敛秋旁边的几个中黄门正在确认侍卫们的御寒袍服。等他们确认完，这些衣物才会分发下去。

　　“长门宫，”一个中黄门说，“许濯衡……”

　　“等一下。”敛秋打断了他。

　　“敛秋姑娘有何吩咐？”那人问道。

　　“许濯衡的衣物，”敛秋停顿了一下，“还有长门宫其他侍卫的，核对过后我直接拿回去。”

　　他愣愣地说：“姑娘，这恐怕不太合规矩……”

　　旁边的人悄悄扯了他一下，点头笑道：“没问题，麻烦姑娘稍等一会儿。”

　　敛秋想起前几天偶然听到的闲谈。

　　“再过不久便要入冬了，也不知道新袍服什么时候能发下来。每年咱们都是最后领到的。”一个侍卫抱怨道。

　　“是啊，天气越来越冷了。我前天夜里当值差点冻死。”另一个侍卫说。

　　长门宫的侍卫们除了直属刘彻的几个暗卫，其余都是普通侍卫。甚至比普通还要差点，是些武功平平、家世也不显赫的人。而暗卫的身份是隐秘的，所以长门宫的侍卫们待遇一直是最差的。

　　一个在角落里窥探了敛秋许久的中黄门低下头，悄悄走了出去。

　　看到刘彻出现在长门宫时，宫人们已经不再震惊，只是规矩地行礼：“参见陛下。”

　　阿娇畏冷，并没出来迎他。

　　刘彻轻轻走进殿中，用手捂住了阿娇的脸。

　　丝丝寒意漫上脸颊，阿娇想要摆脱，他却捂得更紧：“朕一路走来，饱受风寒。阿娇姐如此惬意，着实可恶。”言罢，他察觉到阿娇的怒气，笑着松开了手。

　　阿娇嗔怪地瞪他一眼，说：“风那么大，为何不乘车辇？”

　　“还不是因为那群老臣，”刘彻无奈地叹气，“絮叨得朕头痛，就想在冷风中清醒一下。”

　　阿娇知道那些人在和他争论什么，嘴角的笑也淡了一分。

　　刘彻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虽然现在朕还不能将你复位，但朕想让你离开这里。”

　　“离开？”阿娇疑惑地问。

　　“搬去麒麟殿，朕来看你也更方便。”他调笑道。

　　“我不想去。”阿娇垂下了眼眸，说，“长门宫很好。”

　　“阿娇姐！这里毕竟是……”刘彻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里毕竟是冷宫，是被废庶人幽禁的地方。

　　气氛渐渐冷淡下去，不远处的宫女们都屏住呼吸。殿中只有暖炉发出的燃烧声。

　　他叹了口气，缓和道：“罢了，这件事容后再议。不过你偶尔可以去麒麟殿小住几日，朕已命人收拾妥当了。”

　　“陛下，我很喜欢长门宫。”阿娇突然说，“我真的很喜欢这里。”

　　她不是在讽刺刘彻，而是在慢慢诉说。

　　“刚搬来这里时，我并不适应。”阿娇苦笑了一下，“但日子总是要过的。后来，我在院子里养了很多花，我也会坐在窗前读书、品茶。这里还有很多我的回忆。”

　　好的回忆，坏的回忆；开心的回忆，还有悲伤的回忆。

　　长门宫见证了很多事情，也见证了她的改变，好像一位故友，沉默而包容。

　　刘彻没想到她是这个态度。

　　“陛下，比起未央宫，我更喜欢长门宫。”阿娇坦然地说。

　　比起虚情假意堆砌的未央宫，她更喜欢长门宫。

　　刘彻想，在他忽视她的几年里，她变了很多。

　　其实有时候，连他也会困惑，陈阿娇到底是变了还是没变呢？

　　她变了，又没变。往昔的情感和如今的克制融合起来，造就了一个似曾相识却不知真面目的陈阿娇。这让他十分惊喜，充满了探究的欲望。

　　“是朕考虑不周，”刘彻顺着她说，“你若愿意，就继续住在长门宫吧。”

　　他居然这么好说话，阿娇不解地皱眉。

　　这时，拂冬走过来问：“娘娘，可要准备陛下沐浴的东西？”

　　声音不大，但刘彻还是听到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阿娇，看她如何回答。

　　这段日子，除非有很紧急的政务，刘彻来长门宫都会留宿。虽然他没提侍寝的事，阿娇还是有些紧张，轻声说：“准备吧。”

　　“诺。”拂冬低头退了出去。

　　刘彻站起来，慢慢走近阿娇，看到她眼中的躲闪，叹了口气：“朕不会逼你的。”但他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

　　“舅舅，你来啦！”正在院中玩耍的当利公主朝卫青跑了过去。

　　卫青接住飞奔而来的外甥女，耐心地对她说：“殿下，下次不可以这样了，皇后娘娘看到又该批评你了。”

　　当利公主摇摇头，说：“母后看不到的，她在和之桃姑姑商量大事呢。”

　　“是吗。”卫青以为这是小儿戏言，没放在心上，直接向椒房殿走去。

　　殿门口的宫女们一看是他，也不知该不该拦，毕竟长平侯不是外人。就在她们纠结的时候，卫青已经踏入殿内。

　　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内室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卫青常年行军打仗，听力极佳。虽然与内室还有一段距离，里面的谈话依然清晰入耳。

　　“娘娘，前日王御史等人极力反对废后复位，和陛下在前殿僵持许久。王御史年事已高，身体不适，最终还是陛下让步了。”之桃禀报道。

　　“很好，”卫子夫轻柔地说，“你遣人告诉王御史，他维护社稷之心，本宫定会记在心里……”

　　“皇后娘娘！”一道凌厉的声音响起。

　　是谁闯了进来？之桃心惊不已，回头发现是卫青，暗自松了口气。她说：“侯爷，您进来也没个声响，吓了奴婢一跳。”

　　“你出去，”卫青冷然道，“本侯要和娘娘单独说几句话。”

　　卫青一直是个温和谦逊的人，哪怕功绩卓著，对待宫人们也从不苛责。这是之桃第一次见他发火，愣在了原地。

　　“之桃，你去吧。”卫子夫摆摆手。

　　“诺。”之桃怀着困惑和惊慌退下了。

　　“仲卿，”卫子夫的声音依然柔和，却含着些冷意，“你这是何意？”

　　卫青也意识到自己僭越了，他低下头说：“娘娘恕罪，臣听到了您对之桃说的话。”

　　“哦？”卫子夫淡淡反问。

　　“您之前说，不屑于对废后使手段，也不会变成她那样的人。”卫青顿了顿，说，“那您这是在做什么呢？”

　　卫子夫看着目光清冷的弟弟，苦涩地笑了：“仲卿，本宫不得不如此。如果任由陛下按喜好行事，你觉得那些大臣会怎样说本宫？他们会说本宫没起到规劝之责，导致后宫上下无序。”

　　“可是……”卫青还想说些什么。

　　“本宫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你牵扯进来。仲卿，你不需要沾染这些宫闱争斗，也不要惹陛下生气，你只要好好做自己的事就够了。”卫子夫认真地说。

　　沉默许久，卫青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陛下呢？如果陛下知道了，要怎么办呢？”

　　卫子夫望着窗外的天空，说：“本宫当皇后以后，做的一切都是应该做的。本宫应该处理好宫务，应该赢得老臣们的赞赏，不应该怀有嫉妒之心。”

　　她回头，看着卫青说：“这件事，却是本宫自己想做的。”

　　在他震惊的眼神中，卫子夫平平地说：“我都没有意识到，原来我那么不喜欢她。我以为我胜利了，我是赢家，其实我一刻都没有忘记她、放下她。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她柔美的脸上滑过两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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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宫女和侍卫的份例分开发放是我的私设，为剧情服务，没有去查历史上是怎样。
当利公主一般指卫长公主，名、字皆不详，是汉武帝长女，母为卫子夫。因于武帝一朝以帝女而越级封为长公主、汤沐邑为最富庶的盐邑、两任丈夫曹襄、栾大皆贵震天下，被认为是汉武帝最喜欢的女儿。同母弟为汉武帝嫡长子戾太子刘据。
在这章，卫子夫的心态有了转变。从前她一直清淡地俯视陈阿娇，甚至之桃再三提醒她也不放在心上，她自觉没把陈阿娇放在眼里。然而，她终于意识到她很在乎，她并不像表面上那样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