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人类（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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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卡斯的这个深冬，祖父的授课最终没能延续到春天的到来。
冬日寒冷干燥的空气加重了他肺部的疾病，也加速了他因年纪到来而急剧衰败的身体，祖父很快病重在床，后来，甚至已经无法下床。
老约翰在世的最后一天，他甚至还在牵挂着其他的东西。
“大人，你……你真的不愿意留下来吗？”老人的眼眸浑浊，眼角满是皱纹，弥留之际却仍是忍不住地问出这个问题。
奇穆拉伸出手握住老朋友那只青筋突出满是沟壑的手，望着他余光返照的样子，她似乎并不伤心，或者说，她对此有种看惯了般的奇异的温和与了然，她仍旧像以前温声问道：“你都走了，我又为了什么留下来呢？”
老约翰闭了闭眼，眼角滑下一滴眼泪，再睁开时，却令人惊讶地露出了微笑。
“为了……安德烈，”老人嘴角的笑意近乎狡黠，呼吸急促，却难得的说话不那么费力，“他也得到了你的……友谊，不是吗？连我都不曾得到的……直呼你名字的殊荣……”
他难得的在最后的时光放纵自己，如同孩子一般地抒发自己对于孙子的嫉妒，一双褶皱的双眼注视着她，温和哀求：“为什么不等到他也离开……再……离开呢，大人？”
奇穆拉凑近了他，紧握的手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热量，却像以前那样随意地和他打趣：“然后我又会爱上他的孩子、孙子，爱上你们一家……约翰，你可真贪心，是想要一头龙免费地守护你的家族吗？”
“你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了谁……”她的话语似乎令老人难以抑制地目光放柔，他的精神正一点一点地变好，不只是因为手心的暖意，还是因为——时候到了。约翰满是皱纹的眼皮下，他的目光睿智而悠远，像是终于地透彻了生命的桎梏，哪怕即便他再活五十年，也抵不上她岁月的几分之一。
“我只是不想看着你回到你诺亚森林的巢穴里，每日每夜地睡下，用睡眠来麻木隔绝自己，就像我和约瑟夫看见你之前那样……这或许是只能活几十年的人类的傲慢和愚昧，我无法理解你、你们长寿的种族用沉睡消磨生命的方法……你有无尽的时光，你可以看遍我无法看到的风景，走遍我未曾踏足的角落，永无止境的生命容许你不断地犯错和尝试，允许你不断地对过去进行弥补，你可以亲眼看见、了解和学习一切文明的奥秘，在你感兴趣的领域攀爬至无人能及的高处，又或是低至无人曾有幸看见的极致，探索每一种生命发源的潜力……”
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老约翰的话，奇穆拉一直静静地听着。
“由我这样一个寿命不足你几十分之一的人来说教，说我羡慕你，或许挺奇怪的吧……但我的确羡慕你，我若是能有你那样漫长的生命，”老人闭了闭眼，没再说下去，转而道，“……如果你已决心要在自己的巢穴安眠，那如果可以的话，请为我再做最后一件事吧——在我死后，再去看一看布各那大陆的每一寸土地，我知道你或许已经看腻了那些地方，但这次不一样，就当是为了我，为了我一直想看却从未看见过的那些风景……”
老人枯木般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眼含热切，奇穆拉低叹一声，终是沉吟道：“……我答应你。”
老约翰终是满意地笑了，伸出另一只手，示意不远处的孙儿，他慈爱地呼唤，“安德烈。”
仍旧穿着工装衣裤的少年走到他身旁，沉默地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他没有哭，但眼睛红红的，紧抿着嘴。
“安德烈，你长得这么大了，这样英俊、高大……这样很好、很好，”很显然，老约翰的生命之火正在逐渐熄灭，他浑浊的眼眸注视着面前的血亲，颤抖着唇目光悠远地道，“约瑟夫要是看到这一切，一定会很开心……”
老人的生命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候，源源不断的魔力输送也无法改变这点，奇穆拉只能尽力减少他的痛苦。
他的目光涣散，却不知因为什么而顽强地支撑着，急促地呼吸着，却闭了闭眼，仿佛回到了某个从前的场景般，如同毛头小子般地艰难问她：“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丑？”
“不丑，你永远是我们初见时那个年轻英俊的约翰·雅各布·莫道夫。”奇穆拉盯着他，温声劝哄，神情诚挚，年轻细腻的手紧握着老人的手。
“我也想……叫你的……名字……”老人盯着她，红着眼眶吐出心底埋藏了一生的愿望。
“好好好，你是我的朋友，随你叫，想怎么叫都行。”
“奇穆拉……”老约翰艰难地唤出声，却像是完成了什么执念一样，微微笑起来，泪水自脸颊滑落，他费力抬头地望着她，“如果……我本来可以……”
“嗯。”奇穆拉耐心地应道，然而老人却突然不说话了，他闭上满是皱纹的眼，像是要把这一生的压抑苦涩都就此遗忘般。
“奇穆拉……”最后的关头，他握紧了她的手，笑容苦涩，问她，“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很多？”
她面色沉静，眼眸却通透了悟，她沉默地俯身，替他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像你的人确实很多，约翰，但是你只有一个，是我的朋友……别人或许会忘记你，约翰，再过几百年，或许没有人类会记得你，但是我会——如果你担心自己将被人遗忘，那么请安心，因为我的寿命悠久看不到尽头，而你，我的朋友，你的存在将与我们的友谊一同，被我安放心底保存……约翰，我会记得你，永远。”
“我见过许多像你一般的人类，但你却是唯一的。”
奇穆拉目光温和地如此缓缓说道。
“真好……”老人像是最终释放了心底顽固的执念，叹息道，那个时刻已经到来，他艰难地睁开眼，对面前他最爱的两个人告别。
“再见，安德烈……我的孙子……再见……我的朋友……”
她紧紧地攥住他脱力的手，喃喃地念道：“安心地去吧，我的老朋友……如果道路黑暗，请不要害怕，你是我奇穆拉·斯拉克里奇的朋友——黑暗将会因为我的力量而退却，你前进的道路将会被我的龙鳞照亮熊熊如同火光……”
“请放心地离开吧，我会永远记住你，记住你我的约定，在我遍布布各那大陆的脚印上，我将会成为你的眼睛。”
在她低沉的描述中，老人终于渐渐地失去了最后的生气，他睁大着双眼，陷入了最后的窒息，因喘不上气而痛苦不已，却不知是看见了什么，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喜悦的神情——
“约瑟夫，啊，哥哥……”
他喃喃叹息着，缓缓放松了挣扎的身体，离开了人世。
奇穆拉垂下眼，伸手替她的朋友阖上了双眼，他的模样一如从前那般鲜活，面色却已经开始灰败。
*
老约翰的葬礼，举办在一个飘着细雨的阴天。
地上的雪已经渐渐融化，松软的土地上依稀可见青草的细芽，远处树梢的鸟不知是否在因这样的变化而欢欣地鸣叫——可惜，他终究是没能看见这即将到来的春天。
不远处神父在念着最后的祷文，身着黑衣的人们站立着擦拭着眼角——正如他生前所希望的那样，并没有很多。
莫道夫家族的这座墓园里，又多了一个小小的墓碑，身边就是早逝的约瑟夫的坟墓，约翰终于如愿以偿地，得以在四十年的分别后，再度与他的兄长相聚。
不远处还有一处没有墓碑的地面，安德烈知道，那是给他准备的。
【约翰·雅各布·莫道夫，死于【约瑟夫兄弟魔导店】的家中——伟大的魔导师，他所追求的，都已经实现。】
【约瑟夫·安德烈·莫道夫，死于莫蒂夫沼泽——这位冒险家一生都在不断追求刺激，谢天谢地，他的肢体最终还是被儿子找全了。】
奇穆拉默默读着墓碑上的文字，一边蹲下，分别带给两人一束白色的雏菊花。
安德烈正在不远处给他的父母献上一束花束，天上的雨还在下，带给人几乎要窜进心底的阴凉。
短暂却热烈，如同鲜花。
奇穆拉站在原地，望着墓碑上约翰的画像，如此想着。
——但谁也不能说它不够美好。
她看着这一切，在心里喃喃念着——
【对于不再存在的人，痛苦也全不存在；在你死后，万物将随你而来。】
作者有话说第5章 人类（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