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您清醒一点》见风xiaokeai

1、回京

　　早秋的江南鲜少下这样的大雨，那雨来势汹汹，黑压压地笼罩了整片夜空，将最后一抹星光吞噬。
　　庭院中的海棠孕育了整整一个春夏，才娇羞地在枝头冒出半打花苞，颇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秀美。却在这铺天盖地的雨幕里，落了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近来总是睡不安稳，方偕猛地惊醒，四周皆是一片死寂，黑暗中似乎伸出了无数只冰冷的手，把他死死地往冰冷的潭水中拽。

　　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只觉心中狂跳不止，未等他传唤下人，早已有人快步奔了进来。
　　若是平时，下人哪敢如此逾矩。如今这厢，怕是出了什么大事，还没等方偕缓过气儿来，那话语便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

　　“大人，魏太妃薨了。”

　　这个消息犹如惊雷在他耳边炸起，轰得他粉身碎骨。方偕眼前一片发黑，只觉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嘶哑着开口，“什么时候的事？”
　　侍卫小心翼翼地回答，生怕眼前这位太守在下一刻就厥过去，“八百里加急，约摸是两天前的事了。”
　　一段短促的对话完了后，谁都没有再说下去，一片死寂中只听得见两人的呼吸声。
　　密集的雨点在明瓦上不停地敲打着，像是在为谁谱一曲肝肠寸断的丧钟。方偕只觉得自己快要呕出血来，胸口处好像有一把钢叉，一股脑把五脏六腑都搅了个支离破碎。让人痛不欲生，连指尖都开始冰凉起来。
　　方偕几乎想放声大哭，但他自小以来的修养禁锢着他的情绪，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失了这仪态的。
　　深吸了两口气，冰冷的空气猛地涌入肺腑，带来了一丝微薄的清明，他克制着开口。

　　“退下吧，让我静静。”

　　侍卫听见他除了异样的嗓音，竟没有什么动静。呼吸一窒，心头不由得暗自佩服这位主子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动声色。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退下。
　　人走后，终于有了片刻喘息的机会。方偕伏在床沿，剧烈地咳嗽起来，心口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怎么会，怎么会，明明四年前离京时，她还安然无恙，短短几年，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恍惚间打翻了床头的一盏灯饰，琉璃制造的灯饰摔碎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方偕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这琉璃灯饰一般，一口气砸了个粉碎，再也拼凑不全了。

　　听见殿内声响，一直在殿外守候的管家李密忙走了进来，“老爷，怎么了？身体可有不适，可要老奴传唤大夫。”说完，李密点着灯扶他起身，又传唤下人进来收拾了一地狼藉。

　　李密是方偕身边的老人了，从小看着他长大，离京下江南后，也一直跟在身边。在府中接任了管家的事务，性子和蔼，手段老道，很受人敬重。

　　烛火映照下，那张消瘦的脸越发惨白。
　　李密拿帕子帮他拭去了额头上的细密汗珠。方才一直闭口不言的方偕说话了，“李伯，我想，我想回去看看。”
　　李密心头猛地一跳，迟疑着开口，
　　“可是老爷，先帝临终前曾嘱托过，若非万不得已，不可回京，这，这...”李密没有再说下去。
　　“先帝对我恩重如山，尽管我不是他所出，也待我如亲子。自小悉心教导，从未因血脉疏忽过片刻。可见心底还是仁厚的，他这般疼我，尽当知晓我的一片谆谆孝心，不会怪罪的。”

　　他本是将门方家的遗孤，二十二年前，方氏一族受太和帝嘱托领兵出征，清扫边境流寇。路上却不料遭遇北蛮人偷袭，伤亡惨重，方家军拼死一搏，最后险胜，竟也折了大半血脉。
　　方氏一族本就子嗣凋零，经此一战，更是雪上加霜。仅剩的一个叔父在班师回朝的过程中，也因旧伤复发不幸殒命。
　　如此一来，方家主族一脉成年男子尽数为国捐躯，直系血脉只剩下一个方偕，他的父亲方宏是原先的家主，母亲因难产而亡。余下几个副宗，人数也是星星零零。
　　太和帝深感哀痛，于当年写下罪己诏，诏告天下。追封方宏为镇国大将军，厚葬方氏一组。更是将方偕带入宫，归于淑妃，也就是后来的魏太妃膝下抚育，将其视若己出，以皇子之礼教养。
　　当年这一事，谁人谈起来不是一阵啧啧赞叹，直说太和帝慈悲为怀，善待将领遗子，是个不可多得的明君。
　　方偕身份自然就水涨船高，简直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于是又有很多人用尖刻的语言在私底下议论:说这孩子用至亲的鲜血，换来了无尽的尊贵，长大后必定是个妖孽。种种话语，都无比刺耳难听。

　　思及往事，胸口疼的越发厉害，那些细碎的言语似乎还在昨日，在耳边一阵阵地回响，也在他心上划了一刀又一刀。
　　他阖上眼，不敢再回想，细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映下斑驳的两片阴影，微微颤动，勾勒出一股子凄苦的滋味儿。
　　好半晌，才重新开口，
　　“况且我不回宫，我悄悄地进京，就在城西的白云庵里为她上一炷香，没有谁会知道的。她养育我多年，我却不能送她最后一程。若这个心愿不能完成，将是我毕生的遗憾，还请您答应我这个请求。”

　　方偕无力地仰起脸，他本是十分俊秀的长相，脸孔柔和又精致，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既有言官的清贵，又有皇室的孤傲，两种气质揉合在一起，成就了这样一个如玉似珠的人儿。
　　可自从下江南以来，每天茶饭不思，瘦了一大圈，现如今一张脸惨白，隐隐透露着几分孱弱的意味，一席话听起来竟像是哀求。

　　李密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多年跟随的主子，叹了口气，
　　“老奴这就去为老爷打点”
　　方偕知道这是松口了，点了点头，脱力般倒在床上。“还请老爷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定能出发”李密为他细致地掩掩被子，退了出去。

　　下半夜，方偕没有睡着，一闭上眼。
　　魏太妃的音容笑貌就浮现在眼前，卫偕惊惶地发现，记忆林那张温柔似水的脸孔，竟然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多年未见好的头风又发作起来，百味杂陈淤结在心里，痛苦不堪，就这样生生熬到了天亮。
　　清晨，第一抹朝阳撕裂了无尽的黑暗，将金光洒满大地。后半夜大雨已经停了，庭院里弥漫着一股泥土被浸湿后的水气。
　　方偕睁开眼，望着通过窗棂徐徐撒进卧房的那缕斜阳，出了好一会儿的神。
　　起身后，侍女伺候他换了衣裳，不经意地瞥见他因彻夜未眠而布满血丝的眸子，心下有几份骇然，手上的动作越发轻柔，生怕自己触了主子的霉头。
　　其实方偕骨子里是个生性平和的人，鲜少对下人发作，但不知为何，府中的下人总是有些怕他。
　　方偕不知道的是，自下江南以来，他的身子一直不大好。见不了酷暑，受不了严寒，只能一天到晚待在房中。确实是少了几分人气儿，加上因思念亲人，眉眼中难免透露出几分悲怆的含义。于下人们来说，这位大人委实是个高不可攀的主儿，自然是不敢亲近接触的了。
　　方偕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脸色差到了极点，简直不像个活人，苦笑了下，猛的将脸浸入盆中，冰冷刺骨的水，终于换来了几分清醒。

　　这次打算扮成一路商人悄悄进京，自然不好大张旗鼓，所以只有一架马车，剩下的十来个侍卫皆骑马，马上驮了些江南地区特有的布匹当做货物。

　　用完早膳，一行人出了府，李密扶着方偕上马车。在方偕踏上脚凳将要侧身坐进马车里的时候。
　　李密拉住了他的手，嘱咐道:“老爷，这一次，老奴就不随行了。府里凭空少了这么多人，若老奴也不留下来，恐怕会引人怀疑。一路上还愿老爷多加小心，保重身体。”
　　方偕叹口气，回了话，
　　“李伯，你的用心良苦我都知道，我一定会多加小心的。府中的大大小小事务繁多，就劳累您操持了。”
　　步入马车之前，方偕最后向王府看了一眼，就是他生活了四年的地方，如今一朝要别离，心头却升起许多复杂的感觉。
　　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只觉根本没底儿，却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

　　方偕定了定心神，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李密叩拜在王府前，长声喊道:
　　“望主子一路顺风。”
　　他收回眼神，坐进了马车。靠在车中的软垫上，头仍疼痛得难以忍受，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意识朦胧地昏睡过去。
　　耳边是哒哒的马蹄声，方偕的一颗心却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千里之外，京城，勤政殿里，金黄的珠帘后人影绰绰，坐着一个人。
　　“如何？”
　　开口，是一把沉稳的好嗓音，暗卫答道：“禀陛下，方太守已从江南出发，不日就会到达。”好半晌，才听到那男声会道，“退下吧”
　　乍一听，这声音好似平常一般古水无波，但仔细琢磨，就能体会到说话人波澜不惊下死死压抑着的狂喜。暗卫退了下去，殿中只剩下卫临一个人。

　　他只觉整个人都震悚起来，狂喜涌上了心头
　　“你终于要回来了吗”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他简直无法思考。这么多年一直发生在梦里的事突然成真，让人几乎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卫临拿过茶几上那杯冷茶，猛地灌了下去，结果却好像是饮鸩止渴，心头那簇火焰烧得越来越猛。他竭力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但那股喜悦仍让他止不住的嘴角上扬。

　　若这个时候有人走进勤政殿，一定会大吃一惊。那年少即位，却素来沉稳持重的承和帝此刻竟高兴得像个孩子。
　　窗外半抹残阳射了进来，映在那张俊朗无比的面孔上，五官深邃，薄唇微扬，明艳得让人不敢直视。

　　卫临从一个精巧的盒子里拿出一沓厚厚的画纸，缓缓地展开了来，只见那些的纸上皆画的是同一个人——卫偕。那人笑容灿烂，一眼望去，就有数不尽的风流清隽。
　　卫临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画纸上那人的笑靥，好像稍微用一点力，就会惊动那画中人。
　　这是他一个个日日夜夜凭着脑海中的印象刻画下来的图像，被卫临视若珍宝。

　　他有时会想，那人与记忆中的模样是否已经有了差别，如果有，那又变了多少。
　　假如自己突然出现在方偕面前，他是否能一眼认出久而未见的自己。卫临还有很多很多的疑问，等待在重逢那天由自己亲手解开。
　　多年以来，从来只有无法触碰到所带来的怅然若失，而现在，终于有了片刻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