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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死生契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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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脸红什么?”
我往这个传说中冷血不近人情的秦国太子身上凑,他退后了一步,我又上前一步,他又退后一步,逼到他退无可退。
可不,再退就是毒坑,万药谷养毒物的地方,也是万药谷的大门第三道防线。
“请姑娘莫要再戏弄在下。”
哦豁,这称呼,想隐藏身份?
于是我转头往谷里喊,“老万,来生意了——”
说来也巧,彼时我正在研究一对毒蝎子交尾,这人就走上了毒坑中间那条路,真乃胆大包天也,连老万都不太敢不吃解毒丸直接上去呢。
话说这人长身玉立、玉树临风,更巧我恰恰在秦楚两国战场上见过,杀伐果断的秦太子秦峥。
天下一分为二,且秦国实力隐隐超过楚国,这样大权在握的二把手,到底为什么不爱护生命来万药谷?
不过和我倒是没什么关系,我调戏完人以后心情愉悦转过身继续看那两个蝎子交尾,然后拿起树枝就分开了它们,我真棒。
树枝变成焦黑的一截,然后化作了灰,万黎就出来了,看见一死一伤的小可怜,直呼姑奶奶,我直接把死的那个踹下毒坑,被密密麻麻的其他毒物淹没。
我抬起下巴示意万黎先敲诈,呸,先给人灌个药丸,别真的要完了,死了就不好捞钱了。
其实万药谷的病人不多,特别是这种替人求医的更是少,绝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万药谷放出去的恐怖谣言,哦,也可能是万药谷真的难进。
他们进不来,也没有进来的决心,可只要有心,那里去不了呢?就比如曾经有个傻子,抱着个红衣小姑娘,小姑娘被保护得滴水不入,自己一身的伤硬是闯进来,跪着求的不是先救自己,只求救一救那个宛若睡着的小姑娘。
不过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我也是听谷里面的人传的。
2
我原以为这位太子殿下也是为了哪位姑娘义无反顾,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求医救母,真是……孝子,愧对我一腔爱好八卦的热血。
不过这人一撩衣摆,跪在地上配着那张脸,怪让人觉得不忍落的,我最是看不了美人如此凄凄惨惨戚戚,心当时就软了。
“呐,我陪你走一趟,不过你可以用什么来交换?”
万黎故作的高深瞬间破裂,频频来看我,我专注看着秦峥的脸。
“姑娘想要什么?”
“不如你娶我?划算不,从此治病救命一条龙,附赠我这个美娇娘。”我摸着手腕上的银镯子,寻思着得换个玉的。
“……”
“欢欢!”
前者是高冷俊酷的太子殿下,后者是泫然欲泣的万大谷主。
“欢欢我和你认识十年你竟然不先考虑我而是想嫁给这个小白脸?”
没有标点符号的一句话被万黎搞出来幽怨的色彩,“我开玩笑行不行?”
“不行!”
“好。”
这是一句重叠的话,我们两个同时转头盯着秦峥。
“太子殿下,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啊~”
我故意拉长了语调,叫破他的身份,不过秦峥连眉毛都没皱一下,显然是不在意的,虽然但是,那你一开始隐藏个什么身份?
“红衣圣手季欢。”诶嘿,有答有问真不错。
江湖给我这么一个名号我也是没想到的,甚至一度生无可恋,会医术穿红衣叫红衣圣手,穿白衣吐舌头是不是就是白无常啊,哦,学医不能和寻常人一样迷信,咱都知道死了就是魂消馈于天地,没什么转世投胎之说。
我早几年闲逛江湖做了不少混账事,所以现在都在传我荒淫无度喜怒无常武功高强医术精湛救人杀人全凭爱好。这话对了百分之七八十,除了前八个字,我是个正经人。
笑嘻嘻看了他一盏茶的功夫,看得这个人脸带着耳垂再次红起来,我决定走一趟。
万黎神色复杂看我又看我,宛若深闺怨妇,可惜郎心如铁,他向来拦不住我要做什么。
出了毒坑看见躺着一地的穿着甲胄的士兵,难怪秦峥能毫发无损到毒坑。而我后知后觉发现原来这位太子是想先礼后兵的,且没有丝毫隐瞒身份的意思,之前纯粹是我狗血话本子看太多想太多——毕竟他也不可能进来就说,嘿,我是秦国太子,快和我走一趟救人,真这样我先把他踹毒坑了。
3
入了秦王宫,给当朝皇后把了脉,我心下一沉,坏了,好像搅和进什么阴谋诡计里了。
我真傻,真的,单知道秦峥好看,却忘了这特么是皇宫,我来趟什么浑水,这不作死吗。
但是我还是给皇后解了这个据说没有解药的、因为宫斗而中的皇室奇毒。做人还是要有职业道德的,毕竟收了人一百二十斛金珠呢。
皇帝虽然隐藏的很好,也表现的很焦急,但是我还是看出来他的震惊和想搞死我的想法。
传言帝后和谐,真真是笑话,有哪家帝王容得下功高震主的外戚呢?不如腾出个中宫的位置,扶持另一家,然后让他们狗咬狗。
我叹口气,美色误人啊,名为做客实则被软禁起来的结果我也是没想到的。我还猜触怒天颜以后,皇帝会刚一点直接以莫须有的罪名判我斩立决。
是夜,我安安稳稳等第一波暗杀,然而没等到,因为秦峥就站在我房门前,万夫莫开。
天色将明时,他踏着血进来了,我一时有点恍惚。
他握住我的手,问:“你的手一向这样凉吗?”
“那时候救我的是你,对不对?”
那双骨节分明的蹄子确实很暖和,于是我第二次这样认真去告诫一个人,“你不要爱上我。”
我把手抽回来,抬眸去看他,眼里荡漾着笑意,吊儿郎当对他,“当然也不用故作深情来勾引我。”
他也笑了,一夜未眠让他有些疲惫的模样。
然后,宫中代表帝王驾崩的丧钟响了四下。
4
万万没想到,我来了一趟秦王宫,就凉了个皇帝,顺便还见证了另一个皇帝登基,而我还留在这里。
倒也不是我出不去,只要我想,不是我狂,在坐诸位都是辣鸡。
但我还是想看看秦峥,还想看看他那张脸,让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去看他的那张脸。
都说太后母族叛乱,逼得先皇驾崩,皇帝大义灭亲,朝野瞬时肃清,秦峥统一集权。
这一个月他天天都很忙,但是一日三餐肯定会和我一起吃,今日他倒是难得的清闲,竟然抓着我下棋。
我棋技烂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曾经有个人和我下棋……后来变成了他自己和自己下,我只负责看着他拿他的白子——啪,拿我的黑子——啪,然后我就睡着了。
“你当初在为楚国做事,为什么要救我?”
秦峥时隔一月再次问起这个问题,约莫是他的大业都完成的差不多了。
我没理他,他不恼,下一句话却让我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你在透过我看谁?”
连我自己都茫然,我有透过他看谁吗?
我打乱了棋盘,笑着掩饰性换了个话题。
“你母亲身上的药,是改进过的,虽然老万尽力隐藏了,但是好歹我和他共处了那么多年。”
更重要的是,这毒最原始的版本还是从我手里制作出来的。
从万药谷,万黎看到他很快闪过的惊讶的眼神开始,我就开始怀疑他俩在勾结,而后来,万黎越拦我,我越确定,我难得想去了解前因后果。
5
大概八年前,因为我欠楚国的何将军家族一份人情,所以我承下了在这场秦楚之战中,保护他家初出茅庐的小儿的请求,并在楚国的军营里作医师。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秦峥,与我记忆中的故人十足相似。
或许是相似的,我又不敢肯定了,其实那个人的模样早就被模糊了,我总是看着秦峥的脸,想回忆起多一点东西,再多一点东西。
有一回他被围剿,逃命的时候掉进了楚军挖好的陷阱,底下刀剑林立,淬满了毒,他全身都是伤,我废了很大心思救回了他,可他的眼睛却只能慢慢养,等全部余毒都散了。
而那段时间我一直在他身边,直到他能看见的前一夜。
我同他约定,休战。
但是后来就是秦军奇袭,那位何小将军差一点儿就死了。
我回到万药谷的时候,万黎问我怎么了,我喝了很多酒,我说我看见一个人,像极了我的心上人,他以为我胡说八道。
后来我就同他开玩笑,我说啊,不要爱上我。
那时候月色真美,我喝的太多,事事物物都重叠着影子。
“那你心上人是什么样的?”
我闭上眼睛的时候脸颊有点痒,像谁的手在乱动。
睡着之前我说,不要是皇家的,不要勾心斗角的,不要冷酷无情的。
万黎记住了,但他不听我的话,我常常可以感知到他在看我,含着许多年前,我拥有的眼神。
他给了秦峥改良版的毒药,助他弑母,谋逆,登上九五。而秦峥,先使人怂恿先皇帝下毒,然后找机会暴露,再勾结皇后的母族谋逆,最后再大义灭亲。
称帝路上的名声也好,威胁也罢,最后成功的人都是他。
不过我们都没想到他还会来万药谷,把我扒拉进秦王宫。
6
“既然你们已经勾搭上了,就算作秀走一趟,那一跪也大可不必吧。”我看着秦峥,他好性地将棋子分拣回了盒子里。
“欠你的。”他笑起来,像春风绽开高岭的花,“救命之恩。”
“你这样记恩不还搞死了你亲爹亲娘?”这话诛心,但是我忍不住。
“这就是活在权利中心的悲哀。”然而他无喜无怒,淡漠如斯。
我……我就不想和他说话了,他怎么能顶着这张脸做这些事呢,这样他们就一点也不像了。
我的沉默让他凑近了我,像他来万药谷那日我凑近他那样凑近我。
我以为他要吻我。
“你要嫁给我,这是你自己说的。”
然而他只是将手放在我脸上,摩挲着我的眉眼,最终放下这句话就走了。
我收拾收拾包袱,也走了。
宫廷养的死士确实很厉害,但是他们估摸着碍于什么命令,没有对我下死手,反倒是我无所顾忌。
逃走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鼓声,心脏处开始剧烈的抽搐,全身的气力一瞬间散去,并没有倒在地上,我被人接住了,很暖和的一个怀抱。
我看着摇鼓的人,她头上的银饰亮的晃眼睛,是苗疆人。
苗疆的部落不归属于那一国,自由自在,而他们,擅蛊。
我身上恰好有一只蛊虫,原来这就是他的底气。
7
“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蛊虫的?”
我被换上了一套大红色的宫装,动弹不得,周遭有女官测量尺寸,测完后她们退去了。
那个叫阿琼的苗疆少女双手交叉站在秦峥身后,“当然是因为我啊?”
小姑娘还没有学会掩饰,她望着秦峥的眼神热烈真诚,对我身上的红衫艳羡嫉恨。
“说的你认得出我身上是什么蛊似的。”屈于人下那是我么?当然是选择哽死她。
阿琼上前一步气势汹汹,却被秦峥一个眼神制止,然后哭哭啼啼跑了。
她身上的那张鼓离我距离远了,我的手动了动,真不愧是苗族的少主人,什么圣物都往身上带。
我对秦峥勾勾手指,他便过来,我抓住他的手,放在心口。
“感觉到了吗?”
我问他,他有一瞬错愕,脸又红了起来,我……他喵的秦峥脑子里装的什么?
我将他的手拨开,他咳嗽两声以表清白。
“我告诉你这是什么蛊。”我看着他侧过头去的脸,“刚刚你感受到了吧,我没有心跳。”
“这个蛊虫是让我'活着'的原因,它诞生于万药谷那个毒坑。老珍贵了,可以生死人肉白骨。”
我说着划开了手腕,没有血液的流动,一只赤褐色的虫子懒懒爬在割口,活动了一下身体。
“它离开我的身体不用半个时辰,它活不成,我也就变成枯骨了。哦,对了,说不定小姑娘再敲敲那个鼓,过几天这虫子也死了。”
看着秦峥的脸色骤变,我还觉得怪有意思,“他们说这个蛊只是提高你内力的东西。他们只是想取去研究一下。”
蛊虫又悠悠然爬回了我的身体,手腕上迅速结痂脱落,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确实太匪夷所思,不然也不会被惦记。
而秦峥也许知道那只是个借口,但他不在乎,也不知道它所代表的意义。
“这东西你不想要吗?”我感觉苗疆那张世代传下来的鼓更远了,我跳下床,和秦峥隔了几个身位。
“你是庆阳,也是宋远,还是这些年我身边出现的其他人,对不对?”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相似的人。”我叹息一声,他的身形晃了晃,突然伸出手,抓住我一片衣袖,然后倒下去。
我见迷药开始起效果,看着他没有动静了,才过去想把衣袖拉出来,拉了拉没拉动,身后递过来一把刀子。
“谢谢!”
我噼里啪啦就划开了布料,然后回头看见了万黎,“你不看着毒坑,等新的蛊王出事,我可怎么办啊。”
8
我和万黎连夜赶路回万药谷,抵达的时候刚好看见蛊虫相争,决战成王。
晨曦起落,夕阳余晖。
我坐在毒坑边缘,万黎站得远一点,他受不住毒坑散出的毒。
三丈三的大坑,各种毒物的尸体被腐蚀成了恶心的黏液铺在坑底,毒坑中心,是一具枯骨,枯骨曾经的心脏处,蜷着活下来的,唯一一只蛊虫,鲜艳如血。
体内的契阔,哦,就是我体内那只虫子的名字,它躁动起来。
当夜色坠进人间,天际看不见一丝光的时候,它咬破我的心口往坑底跳去。
“欢欢,我见过你,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候你和现在一模一样。”
万黎终于开口了,他沉默那么久,我都怕他憋死。
我抬头看他,能感觉身体里生机的流逝。
“还有这十年,你的样貌也没有变过。你和秦太子说你是……死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捋了捋要怎么忽悠他,结果先蹦出一句,“二十多年前那个躲在角落里的真的是你啊。”
他瞪我一眼,我忍不住笑出声,突然气氛就不那么沉闷了。
我笑完又叹口气,这几天叹的气可比我几百年来叹的都多。
“要不你先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我给你补充?”
万黎学我坐下来,又给自己灌了好几个解毒丸。
“我们家有条祖训,养着毒坑里的东西,每隔一甲子就会出现蛊王,届时会有带着药谷令的人过来取蛊。”
“三十年前,”他指了指下面,“那里出现异动,然后我看见你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你。其实十年前再见时我是没认出你来的,不过后来你一直没什么变化,而谷里有些人已经长出了白发,那时候我才想起来我其实见过你。”
他说的很惆怅,于是为了调节情绪我和他开玩笑,“你说的那个长白头发的人是不是你自己?”
天上的星子很亮,而他看着我的眼神太过温柔,“万黎,我已经活了三百多年了,也不能那样说,毕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算不算活着,可能用还会行走的尸体来形容我自己还更正确。”
“那个蛊,到底是做什么的……是让人长生不老的吗?”
听声音有点干,我转回头低头去看那具枯骨,想着他生前的模样,和秦峥一模一样。
但是我清楚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转世投胎这种东西,纵使有,如今的人,也不会是曾经那人。
“长生不老?你一个学医的你信这个啊?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不可逆转啊老万。”
“那只蛊虫唯一的作用就是维系我身体的运作,而我的样貌一直不变,是因为我死在了十八岁的冬天。”
“你这不也挺离奇的!”万黎撇嘴。
我:“……”
9
几百年前,那时候大陆的版图皆为元国之土,京城日有集市喧嚣,夜有灯火通明,盛世太平应当就是如此模样。
太子时澜年二十四岁,正好的年纪,抱着个死去的小姑娘,闯进了万药谷。
这段故事我确实是听人说的。
据说时澜在万药谷跪了一天一夜,漫天的银屑落了他满身,冻住了一地的血,后来啊,当时的谷主就答应了,救活已经断气的姑娘。
他们的办法是用蛊。
让毒物钻进人的□□,不断厮杀,期间给这个人灌各种药,最后生出来一个蛊王。整个过程中,这个人必须还活着,才能不断完善这个蛊王,最后得到古籍里那个效果。
所以一人生一人死,名为契阔。
契阔每隔六十年进入虚弱期,而新的蛊王就是它的养料,吃完它可以又活过六十年,万药谷的毒坑就是这样来的。
和我说这件事的人是我的父亲,当时的谷主,事件当事人之一是我,时澜抱着的那个红衣姑娘。
当年的事太过久远,我一度以为我已经遗忘,但是一旦揭开一角,历历在目。
10
我母亲是天子胞妹,父不详,因我阿娘府中面首诸多,但是她又独得我一个孩子。
元帝不能生,他收养了许多宗室子,而时澜不过其中一个。
而我自命皇家嫡枝,从小便嚣张跋扈,反正舅舅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便是道理,人人都讨好我,时澜偏不,可他明明被小太监们轻视欺负。
我作弄他,他就只会冷冷的睥我一眼,然后离开,一身傲骨。他越这样我便越对他心心念念,而且变成了后来,眼巴巴给他送山珍海味,送新奇小玩意儿。
虽然后来证实了是因为他是所有宗室子里最好看那一个。
当时舅舅唤我坐在龙椅上,他问我,“阿欢想让谁接替我的位置?”
我拿起他的朱笔,在那道圣旨上写上了时澜的名字。
时澜便成了尊贵无双的太子殿下。
“澜澜,我累死了”
我直接躺在他常坐的椅子上,摊成一团,他摸了摸我的额发,确定没什么汗,让人送了冰块来做冰碗。
“怎么又去招猫遛狗?”他说的是皇后娘娘养的一院子奇珍猛兽。
我笑嘻嘻的凑近他,他看他耳尖慢慢变红,蔓延到脸颊,抱住了他,“澜澜,我好喜欢你啊。”
他会在抱我一会儿以后说一句不知羞。呸,明明你也动手了!
我生辰的时候他送我玉雕的美人扑蝶像,不巧,美人正是在下。
偶尔他也会说,“欢欢,你笑起来很好看。”
我便不怎么哭了,遇上再多的事也是笑。
他可能不知道,一直陪着我的人只有他,那时候明明我欺他辱他,但是在我大发雷霆之后,只有他留下来,发现了我怕黑,阿娘都不知道呢。
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只突然间我身体便开始虚弱,直至油尽枯竭。
我看着风姿绰约的少年郎变得阴郁不安,然后我死了。
后来我听说,他偷了我的尸体,舅舅与阿娘震怒,勒令他放下来,他不,冒着箭雨,凭一杆长枪离开千军之中,闯入万药谷。
11
将将返生那几年我过得着实糊涂。
哭哭笑笑宛若痴儿,常常跳下毒坑去,看着那具尸体腐烂成骨,也亏得我身上有契阔,蛇虫不近,百毒不侵。
后来,是万药谷谷主季安一巴掌打醒了我。
然后他告诉我,他是我父亲,只除了这一句,他便又不同我讲了。
再然后,他絮絮叨叨地和我讲,时澜来的时候是怎样的,时澜去的时候是怎样的。
我可以凭着想象把人给画出来,一条从眉宇划过耳骨的伤,乱糟糟的带血的衣衫,满身的箭痕,独独怀中的姑娘,丝毫未损。
我提前过起来老年生活,每日不是晒太阳,就是晒太阳。
我还是会在毒坑上坐着,却只是发呆,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出来。
第十一年,我听采买的人说,我阿娘死了,皇帝将她的葬礼办的很隆重,国库都要搬空了。
然后季安也病了,病的很厉害,仿佛一夜就显出老态来。
他死之前,叫我过去聊了很久,我才知道他为什么救我。
原来时澜能在万军之中离开,是我阿娘放水了,她给了一枚素银簪子,让时澜找他。那时一位姓何的将军,拦下了追击的敌军。
他倒也说了很多关于我阿娘的往事,美好缱绻,只不肯同我说他们怎么分开的。
这些年,我第一次叫他阿爹,他愣怔了一会儿,然后笑的宽慰,揉了揉我的头发,像我小时候渴望的那样。
“好孩子。”
他咳嗽了几声,才缓过来,看着远方的天。
“你不要怨你阿娘,她很爱你。”
我点头,我们就没再说话了。
第二天他就没了。
他的大徒弟,姓万的那个师兄成了新谷主。
冬天的时候,我听说皇帝驾崩了,新上位的宗室子根本压不住,好好的国就这么乱了。
后来,万师兄也死了,他的儿子当了谷主,我便离开了这个地方,四处游历。
我见过战火纷乱里的尸骸,也见过晴空万里的暖阳;甚至去过一趟皇陵,将那支素银簪子放进阿娘的棺椁。
而我始终活着,容颜不改。
12
这几年我身边一直有各种各样人出现。
易容了,我看得出来的,这么漫长的人生,够我学的东西很多。
不过我倒是不介意,毕竟他对我胃口,还会同我喝酒。
他说他叫庆阳,我估摸着应该是这副面皮的名字。
青州涝灾的时候,他便消失了。
后来天晴时,又出现位少侠,把团团围住我的地痞流氓打跑。
他说他叫宋远。
我就笑,也不拆穿,又是一个易容的,只是天下熙熙,往往来来的宴席,散去又聚合。
因为各色各样的原因,他们来来去去,我知道,那骨子下是同一个人。
13
太阳再次从东边升上来的时候,契阔餍足的爬上我的掌心,这是为数不多我可以离它那么久的时间。
因为它闻到食物的气息,要去“找食”,于是会在离开前,留下足够维系我长时间行动的东西,可能也算它对我这个宿主的报答?
咬开的皮肤并不能感觉到疼痛,但可以感受到它在血脉里爬过的动静。
唔,它很躁动。
因为听到了鼓声。
但此时的契阔已非昨日的契阔,苗疆的圣鼓昨日或许还能克制它,可是宛如行将就木中又灌入生机,契阔过了一甲子一回的虚弱期,今日除了些许影响,其他倒也无妨。
本就是差不多的方式炼制出来的东西,谁王谁寇还真的不一定。
苗疆可不能这么贪心,什么都想要。
14
但是我万万没想到,苗疆那么弱还敢来药王谷闹事。
他们居然连第一道关卡都过不来,啊这,好歹那时秦峥还能闯到毒坑捏。
我瞅着鬼林里团团乱转的异族人,沉默。
或许,欲望一但超过限度,生命也不值一提了吧。
当初我没有告诉秦峥,虽然契阔离开我的身体会死,但是倘若半个时辰内,将蛊虫换个宿体,它却是可以活下来的。
除此之外,关于契阔还有一个秘密,是苗疆也不知道的,他们早知道它用于长生,却不知该如何用于长生。
15
子曾经曰过,卑鄙是卑鄙者的代名词,古人诚不欺我。
苗疆人退出几天后居然虏来了秦峥,不是!你堂堂一个皇帝那么容易被绑架的吗?
还有,虽然但是,他们哪只眼睛觉得秦峥能威胁到我呢?
我叹息着孤身走出去,然后毫不留情拔出大宝剑,捅进了秦峥的心窝子,霎时间血液就涌湿了他的一身衣衫。
少女阿琼一脸震惊,然后露出要哭不哭的样子,很是焦急,然而她却怎么也动不了,其他人也一样。
“你们是觉得我太良善了吗?”
我侧首去瞧他们,记住了他们此刻的丑态。此日之后,苗疆将不复存在,想来,万黎派去的杀手也已经到地方了。
斩草不留根,是作为皇族的基本素养。
“才由着你们惦记我,嗯?”
他们不可置信地倒下去,秦峥却不管不顾,一步一步向我靠近。
剑尖穿透他的心脏,我愣怔着放开剑柄。
他从宽大的袖口里掏出个玉雕来,阳光像几百年前的那个午后,枝桠影影绰绰,他却笑的缱绻。
“这是……我小时候”,他顿了片刻,调整下呼吸,“从王宫一处旧土里挖出来的。”
是的,秦王宫好似就新建在元国的遗迹之上。
“那个时候……我眼睛好的……比你预料的时间早一点。”
他眼睫颤动,像要颤去凝在眼前越来越多的小黑点。
“那时我便觉得……我们真有……缘分。”
秦峥的声音愈发的低,最后他终于无力支撑,就这般倒在我面前。
16
“他死透了?”
万黎的声音有点冷。
“你想当皇帝?”
我回身直对着他。
万黎不置可否,打算去探秦峥的心脉,我拦住他,“谁允许你动他了?”
于是他就听话地止住脚步。
因为万黎永远不会违背季欢。
这是他说过的话。
我就蹲下去,把秦峥的手指一点一点掰开,将那个玉雕拿出来。
玉石浸了血,染出几分妖异来。
那是一个美人扑蝶的样子。
17
现在可以揭示那个秘密啦,契阔只能“复活”死者。
倘若蛊虫钻进生者肉身,生者便会尝到被啃噬殆尽的痛苦,丧失理智,最后成为蛊虫的傀儡。正因为死者才感觉不到痛苦,才能取得共存的效用。
一只契阔能活一甲子,蛊虫死了人也没了。
除非契阔食用新的蛊王,是的,新生的那只也不是契阔,只是蛊王。
普天之下,也不过就那么一只契阔。
我将秦峥带回了我的住处,将他安置好在床上,万黎跟在我身后,我没有力气理会他。
从秦峥身上拔出了剑,血再次涌出来,量不多,泛着凉意。
其实一个人活那么一甲子就够了,而我的父亲季安却让我看了三百多年的人间。
不过是他恨我罢了。
18
我跳进了毒坑,这几天又陆陆续续有毒物被吸引过来,只是时日不够长,还没有淹没那具白骨。
它们没有避开我。
我随意将一条爬在脚边的蛇踢出去,它咬我一口,一点点疼。
我曾经很怕疼的。
一点点挪动到时澜身边,我躺下来,靠在他怀里。
这个人陪过我整个年少,哪怕他算计我、想杀我,最后还是爱上我,与我葬于一处。
我当然知道他打听过我喜好。
我当然知道他是故意接近我。
我当然知道他给我的吃食下有慢性毒药。
我当然知道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假意虚情。
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我是季家王朝最尊贵的公主,是季家皇帝强要了胞妹得来的亲生女儿,是真正的皇家血脉。
所以我阿娘才那么恨我,将我抛在孤独处见不着光。
所以我才由着他,由着他将像我伸出满是荆棘的手。
我的手紧紧握住了那个玉雕美人。
困意渐渐的、渐渐的将我包围。
真好。
19
茶馆里的老先生醒木一拍,又讲到那励精图治的秦王。
话说那秦王啊,统一了天下。
身边又无女娇娥,也无那男儿郎~
竟是唱起来了。
秦峥喝下水,匆匆去了药王谷,他最近发现自己出了不小的问题。
要谈这药王谷,几年前将屏障拆得干干净净,一改高冷姿态,任天下人来求药有求必应。
打马疾驰,他下意识从另一条小道去了,好似那才是他的答案归途。
“吁”的一声拉紧绳索,马蹄高高扬起,秦峥远远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中年男子。他站在一个天然的坑洞边一动不动,上前一看,恰是传闻中的神医万黎。
“万先生,小可冒昧求医。”
他试探性上前,却一眼见着坑低相依的两具白骨。
心口一窒,秦峥茫然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万黎却仿若没有听见,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20
那个小姑娘啊,取出了心脉里种着的蛊虫,放进了另一个人身体。
她早就看出来了吧,他给秦峥做了手脚,干脆先破后立。
她问他想不想做皇帝,可做皇帝有什么好的,他只想看着她,像几十年间一样,跟随在她身边便好。
只是秦峥太碍眼罢了。
可如今,她笑吟吟地在他心里划了一刀又一刀。
“他会是个好皇帝的。”
“……”
“我造孽太多,你若愿意,倒不如开了万药谷拯救苍生。”
“……”
“老万,对不住。”
他想打断她,“你哭了。”
她似有些惊奇,拿手去擦拭眼角,果真是拈出水珠来。
“真的对不起啊老万,是我不该贪图人间的暖。”
他知道她在说,季欢应早早拒绝万黎。
他不想听,又不想不听。
他跟在她身后,看她踉踉跄跄走到毒坑里,万千毒物做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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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啊,她的笑容是最美的时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