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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深宫糊涂人 ...

  •   楔子
      我原以为,我会寻得像父亲这样的将军作夫郎,但是在十四那年,我被皇家一道圣旨聘为了太子妃。

      浩浩荡荡十里红妆,人人都说万家端的是好福气,一门两后,现皇后以及未来皇后。

      我当时只觉得好玩,向作为皇后的姑母玩笑,那时姑母只是带着怜悯的看着我,我低下头,不曾觉察。

      1

      我叫万思年,父亲是大名鼎鼎的万鸣万大将军,母亲是一品护国夫人,姑母是中宫皇后,我上头有两个哥哥,在战场上也打出了一片功绩。至于我嘛,现在是太子妃。

      因着出自武将世家,我一直觉得威武的汉子才是良人,向来看不上京城弱不禁风的小白脸儿。原本一开始我也是瞧不上太子的,总认为他是万千小白脸中的一员。可惜抗旨是要砍头的,只能不甘不愿嫁给了他。

      直到后来我见着了他,我才发现,以前的审美都是浮云,只要长的好看,那才是硬道理。

      “年年,过来。”

      太子宋岩冲我勾勾指头,我便巴巴过去,他抓着我的手,带着我写字,帮我纠正那狗爬的字体,我只顾对着他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流口水,哪有其他什么心思。

      忘了说,我幼时在边疆长大,十三才回了京城,和京城的贵女们不一样,我不会琴棋书画,女工歌舞。也别误会,我连舞枪弄棍都不会。要说我擅长什么,那大概是吃和睡?

      他屈指轻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分外无奈,“回神了。”

      我乖巧地点点头,示意他说什么都对,收敛了一些,去看他写的字,是我的名字。

      于是我捂着脸笑,啊,这夫郎可真好,会教我写字还那么温柔,最重要的是长的还好看。

      他拉下我的手,在桌子上的果盘里取了蜜饯儿,塞进我嘴里,笑着说,“年年,你还小呢。”

      我幸福的咬着嘴里的蜜饯,没听清他说什么。

      2

      自我当了太子妃,日常活动就是东宫和未央宫来回跑。

      东宫是我夫君的家,未央宫住着姑母;每逢初一十五,姑母总爱留我吃饭。

      姑母打开我第三次夹同一盘菜的手,“你作为太子妃,怎么连喜好都不晓得掩藏?”

      我委屈的扁扁嘴,知道她又要来教我规矩了,心下暗暗祈祷宋岩快点过来接我回去。

      宋岩果然在饭后过来了,对着姑母辑礼,听她不咸不淡两句关心,就将我带走了。

      在路上,我可怜巴巴拉着他的衣袖,冲宋岩撒娇,“阿岩,我不想去母后宫里了,她每次都训我。”

      他揉揉我的头,“年年不要闹小脾气。”

      我果断放开他的袖子,气冲冲跑在他前面。

      宋岩并不是姑母的亲生子,是从过世的马贵妃那里过继来的,虽然如此,但是他一向敬重姑母,母子二人算得上相敬如宾?不对,这词好像不可以这样用,管他呢,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

      回到东宫以后,我就是不理宋岩,他也由着我闹,将我放在书房一侧坐好,他就在看那些文书。

      我忍不住瞄他一眼,又瞄一眼,被他抓到了就回头装作我很生气我在看风景的样子,他忍俊不禁,我就把头埋在臂弯,彻底不理他了。在书桌上趴下,渐渐的,一切声音远去。

      傍晚我在寝宫的大床上醒过来,宫女们鱼贯而入,伺候我整理衣饰,宋岩逆着光站在我面前,眉眼温柔。

      我见着他还是来气,硬气地拒绝了他共用晚餐的邀请,他也不恼,只悠悠叹了口气。

      “我好不容易去寻了一位江南的厨子,那道鱼羹可是鲜美异常,还有一道小炒,爽口清脆,哦对了……”

      于是我含泪吃了两碗饭。

      3

      我十七岁生辰时,宋岩告诉我,我大哥率数百骑兵深入敌营,取下了敌方将领的首级,直接打乱了夷族的计划,立了头功,隔月就会奉诏回京,从此升职加薪。

      我眼睛蹭亮,问他,我爹娘会不会一起回来。他拂过我耳侧的发,给我绾了个飞天髻,摇了摇头。

      透过铜镜看着他的动作,我就知道应该是不回来了,虽然早有猜测,难免还是失望的。

      我小时候总是坐在爹爹肩头,阿爹总说两个哥哥可没有这种待遇,然后二哥就会扒着阿爹的腿,试图爬上来。

      阿娘闲暇时会缝补我们的衣服,针脚细腻,让人看不出来。这时我就在床头,看着灯火摇曳,或按着自己的奇思妙想和自己玩耍,伴着偶尔一声灯油的脆响,缓缓入眠。

      而据我上次见到爹娘,已经是前年的除夕宴上。

      “不过子建会一起回来。”子建就是我二哥。前几年,宋岩也是上过战场的,二哥被调过去当他的副将。

      我又开心起来,说来,我已经三年没有见过我的两个哥哥了。自我入京,我们一家人很少有团圆的时刻,不是少了这个,就是少了那个,可是能见着血脉相连的人,怎么也是高兴的。

      等哥哥们回来的那日,我拉着宋岩乔装打扮,去了京城最好的酒楼,在二层的窗口,看回城的将士。

      他们手上沾染着夷族的血,却守护着边界内的妇孺。他们气势汹汹,百姓惧怕;他们铁血丹心,黎民敬仰。

      4

      宫中果然办了盛宴,哥哥们隔着十数阶台阶,凭借良好的视力远远看我几眼,约是我圆了一圈的脸让他们太过放心,国宴上他们竟不再问候我一句。

      倒是皇上口头上好一番嘉奖了我们万家,提了姑母又提及我,最后大哥封了中郎将,二哥封了校尉,皆是不低的军衔。

      第二日我是被男人们爽朗的笑声吵醒的。二哥和宋岩在阔谈沙场上的风云,说那日大哥深入敌营,二哥却带人烧了敌方粮草,一个声东击西,一个釜底抽薪。大哥坐在一旁,噙着一抹笑,时不时饮上两口茶。

      因二哥与他们相对而坐,倒是先见着我,对我一勾手,我没忍住,就当着我夫君面上往他怀里扑。我同二哥最是要好,自小我就被他仔细护住,骑马去看荒漠的阳,沙中的洲。

      大哥则打量着我,嘴里不轻不重骂着我,“都多大的人了,你夫君还在看着,怎么还和孩子似的。”

      大哥和二哥不同,二哥骄傲恣意,向来爱喝最烈的酒,赏最美的景,看最好看的姑娘。而大哥虽然随了父亲的长相,样貌不及二哥俊朗,性格却像母亲,带着点读书人的气质,人人都称赞他是儒将。

      二哥不在意的摸摸我尚且披散着的头发,还帮我驳了大哥一回,“别理他,当了父亲后就愈发啰嗦。”

      我就笑着去问大哥,我那个小侄女的样子。前年阿娘回来时,说大哥和西门关王副将的长女成了亲,去年中秋时又来信说我添了个小侄女。

      二哥听着我们说话并不打扰,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把未开封的,镶满了各色宝石的匕首,二哥说那是他在夷族王帐里找到的。

      那是一把很漂亮的银质匕首,我被引了目光,二哥就把它抛进我怀里,我把它抽出刀鞘,摩挲着刀刃,虽然还是未开封的,却可以感受到,它的锋芒。只是宫中有宫中的规矩,我只好充满希冀的看向宋岩,他颔首,我就知道我可以收下它了,反正他同意了,以后出事就他顶上。

      5

      哥哥们归京半余月就又浩浩荡荡离开,而他们身后是满城的繁华。

      今上正值壮年,作为太子的宋岩担子可轻啦,近段时间尤甚。于是我同他整日煮茶泼墨,好不快活。

      日子就那么平平静静的过去,过腊八的时候,姑母被诊出有孕来,一瞬间,宫廷内朝廷外的气氛都微妙起来。

      不过宋岩一如既往,早上起来会给我描眉,陪我吃我让御厨折腾出来的,各种各样的吃食。

      他看文书,我便在他旁侧写字,这些年我的字迹同他的字迹也看出几分相似来。

      值得一提的是,姑母免去了后宫日复一日的请安,她应是很在乎这个孩子的。听阿娘说,早些年姑母小产过一个孩子,此后一直都没有消息,这才养了宋岩放在名下,倘若中宫生了儿子,那宋岩这个伪嫡子就很尴尬了。可是宋岩不在意,我也就心宽体胖了。

      有天早上我甚至生无可恋掂了掂肚子上的肉,宋岩看着我的动作也过来捏了捏,说手感很好。

      6

      第二年开春时,夷族退回了西门关以北,父亲便上了折子,想要解甲归京,皇上应允了。

      皇上宣旨那天,宋岩回东宫的时候,春寒夹着雨,点到人身上,彻骨的凉。

      我去给他煮姜茶,他倒是爽快一碗下去,不像我生病喝药总是要跟他讨价还价半天,要他小意哄着才肯就着蜜饯灌下去。

      后来宫里的桃花开了,宋岩身上总带着那股子甜香,好像是被炮制过的。

      到了暮春的时候,爹娘的车马很快就要到了京城,这对我来说是件大喜事。

      柳花絮絮的飞,夏天就要到了。我绾上最好看的发,穿上最好看的衣裳,想像去年哥哥们回来那时,偷偷在繁华的酒楼里,看一看我的爹娘,然后回到宫里,等后来皇上的召见。

      只是这次宋岩没陪我,他近日不知为何总是很忙,我已经好几天只能在睡前见他一面。

      那天鼓声远远穿进威严的城门,铁腥味跟着风飘过长街,我看见苍凉的一片白。我的二哥睡在将士们之间,厚重的木头隔绝了旁人的窥视。

      他们说,二哥曾经围剿的那个夷族王帐,逃出去一个少年,在一场厮杀中,他是被那个少年带着的兵队前后夹击,万箭穿心。

      他们说,二哥少年有为,容貌俊俏,武艺高超,性子也是一等一的风流恣意。

      他们说,二哥英年早逝,可怜了刚定亲的谢家姑娘。

      我不知听了多少他们说,只是抱着阿娘,不去看她鬓角生的白发。我们万家世代守疆卫土,死在沙场,不应该是太过悲伤的事。万家先祖的魂灵,向来热血中睥睨。

      7

      窗子外面不断的知了知了,闹得人愈发烦躁,本就苦夏的我吃的更少,宋岩很是担心,他向皇上请旨,带我去了行宫。

      这其实是不合规矩的,向来没有老子在宫里,儿子去避暑的先例。但是皇上念在二哥刚去,开恩将我们同爹娘一并送去了行宫。

      行宫的风很温柔,却不及我当年在马背上感受到的风来的快意。

      宋岩说我的性子沉稳了很多,然后他就带着我去放风筝,去下河捞鱼又放生。我们一起在行宫种下了一棵并不适宜种在这里的胡杨。

      阿娘会捉着阿爹下一盘棋,这时候他就没有了那种与京都格格不入的感觉,抓耳挠腮想不出下一步,又不想扰了妻子的兴致。

      我又成了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入秋的时候,我依旧留在行宫陪着爹娘。至于宋岩,当然不可能一直留在行宫,他早在来这不到一个月就被皇上召回去了,不过我们每日都会通至少一封信,甚至他会偷偷溜过行宫来,隔日又快马加鞭赶回去。

      “卿卿吾妻,近日天寒,注意加衣,还有今日来的信鸽愈发肥硕,勿要再给它加食了。”

      “啰嗦阿岩,知道啦!”

      这种偷来的时间直到夷族再次攻打过来。

      中原水土肥沃,夷族远远不及,京都秋日刚来,他们却开始吹起凛冽寒风,一族陷入得不到粮食的窘境之中,当然要拼死一搏。

      阿爹奉诏入京,重新披甲上战场;阿娘被留在未央宫,说是要照顾有孕七月余的姑母。

      我安分呆在东宫,开始学起了女工。

      可意外总是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姑母生了一个死胎,是个男孩。

      皇上极其哀恸,偏这时有人指认姑母生产时,是阿娘动了手脚,他们说阿娘害怕姑母生下皇子,太子就会易位,我便当不了皇后,于是天子震怒。

      宋岩和我被软禁在东宫,阿娘被送向慎刑司。

      我踉踉跄跄闯出东宫,赶到慎刑司的时候,阿娘面前是一杯鸩酒,旁侧盯着的宦官是当今帝王身边的得意人高海,他说,太子妃,这是皇家给夫人最后的体面。

      是啊,多仁慈,谋害皇嗣却留着全尸的体面,只祸及一人的体面。

      阿娘却很平静,她说想和我说一说话,和我一起赶来的宋岩就带着那大太监走出了门外。

      阿娘抚着我的头发,我跪下抱住她的膝,像年少时那样。

      好像过了很久,她才蹲下来,抱住了我,应该是笑着的。

      她说,“好孩子,莫要哭。”

      然后她就叫进了宋岩,让他把我带回去,自己只得了一卷草席。

      8

      我开始反反复复的发热,浑浑噩噩中,好像听见谁说行宫种的那棵小胡杨树枯死了。

      隔了小半个月,我人才清醒过来。姑母又是雍容华贵的模样,东宫还是有络绎不绝的美人被送进来。

      宋岩忙碌起来,我隔上几日才能见他一回。

      秋分那日,大哥带着夷人的降书和父亲的灵柩回来,而我被诊出了两月余的身孕,是在行宫那段时日得到的孩子。

      皇上追封了父亲作镇西候,又昭告天下说爹娘伉俪情深,母亲已经殉情自尽。大哥则做了个平平无奇的忠勇伯。

      到了冬至,飘起了鹅毛雪,姑母把大嫂和小侄女召进了宫。我便挺着肚子蹚着雪去了未央宫。

      小侄女长的玉雪可爱,甜丝丝地叫姑祖母,叫姑母,冲淡了哪怕烧着红罗炭还是能感觉到的一丝寒意。

      饭后姑母让嫂嫂留下来,我第一次驳了她。

      “母后还是早些放嫂嫂回去吧,晚了天寒,莫冻着孩子。且大哥一人在家,定不怎么注重吃食,这冬至还是要给他煮碗饺子暖暖身子。”

      姑母笑意便淡了,让人送她们出宫了,我也唤了我宫里的大宫女,一起跟着去,姑母这下连笑意也收敛了。

      宫女们退到了丈外,我成为太子妃后第一次叫了她一声姑母。她脸上露出些怀念来。

      彼时我刚刚入京,或许她也是真的怜惜我,那时候她总是把我招进宫,我就是一声又一声,姑母。后来我嫁给宋岩,她对我耳提面命,说皇嗣要从我肚子里爬出来,说万家的百载荣光就在于我。那时我故意弄出乱七八糟的声响,又或是作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然后无辜地看她,做足了我什么也没听懂的姿态。后来我再也没用过这个称呼。而是和宋岩一起,喊她,母后。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与宋岩的婚事,不过是帝后的算计罢了。当年太祖开国,政权兵权一体,什么也不用担心,后来守成不易,毕竟皇帝不可能抛下江山去打仗,兵权旁落我万家,这就是一道刺狠狠卡在历代帝王的咽喉,现任帝王尤甚。只是夷族强盛,皇帝就只能倚仗父亲。就这样,无子的皇后想要稳固地位,没有兵权的皇帝想要拉拢将军,一拍即合,我和宋岩就是铁板钉钉的姻缘天定,佳偶天成。

      我说,姑母,万家的荣光向来不在宫廷。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我突然感觉到很累,张了好几次嘴,才讲出些声音来。

      “姑母,那个孩子为什么是死胎的,您是知道的,对吗?”

      她的脸上竟透出些慌乱与愧疚来,却不否认,我忽然觉得可笑,再也不想说些什么,没有意义了。

      做皇帝的大概都有那么些通病,一些东西可以自己给,却不能旁人伸手来要。太子宋岩同万家近了,他便开始怀疑自己的儿子,恰逢夷族已被狠狠挫伤,他便开始不满,于是同为万家出身的皇后,明明多年未孕却突然有了身孕。我不知道父亲当时在想些什么,也许是因为幼妹苦苦哀求,也许是知道兔死狗烹,他交回了兵权。

      但是交回了兵权皇帝又不满了,不满我的父亲不能坚定的站在他儿子身边,于是为了补偿儿子,他又给宋岩铺路,给他明里暗里给太子和朝廷官员们牵线。只是我没有想到皇帝会那么狠——谁能想到统治者会通敌?只为了除了自己的将军——如果不是在宋岩书房看见大太监高海抄下来的通敌信。

      我永远骄傲于父亲死于疆场,因为这是代代万家儿郎的命运。只是他不该这样死去。我几乎可以想象的到那时的父亲,妻子的死讯,被泄露的军情,忠君的传承,当初还有可能有一支射向大儿子的箭被他以命相挡。

      还有阿娘,阿娘那样通透的人,在饮下毒酒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如今的局面。

      我们都知道,姑母的孩子是保不住的,只要万家的权利还在,万家人的孩子便保不住。可是只有姑母信了,沉浮后宫多年的她信了!她也以为是阿娘动的手,她也以为阿娘是为了我才动的手,她便毫不犹豫,毫不顾忌一起针对我阿娘。可是,她真的会不知道的枕边人有多么龌蹉吗?她真的以为那还是她曾经爱着的少年郎吗?

      “我阿娘总是说,糊涂的人过得会更快乐。”

      吃晚饭的时候,我又同姑母聊天,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是思年,你能做一辈子糊涂人吗?你做不到的。”她带点讽刺,看我。

      我拿起帕子拭了拭唇角,“至少我满足了母后您的心愿。”

      万家终于没落下去,我的孩子可以平平安安的生下来,成为天下万民的期待。

      回东宫的那条路上,雪已经停了,只有点点宫灯里的烛火在闪动。我突然很想见着宋岩。哪怕我们之间隔着重重算计,哪怕我连爱他也要小心翼翼计较分毫,只是这一刻,我很想他,很想见他 。

      不过到寝宫时,宫人告诉我,他去幸了吴侧妃。就是桃红柳绿时,他身上总是带着花香时,纳进来的侧妃,左相的嫡女。我没有告诉过他,那股甜香其实压不住脂粉香,这宫廷也没有瞒得住的秘密。

      寝宫很大,我连闹都没有闹,只是躺在偌大的床上,想着边境的闺房,厚实的窗可以挡住凛冽的风,挤满了零碎的物什却可以安睡到天明。

      9

      宋习周岁那日,宫里办了一场大宴。

      可能是隔代亲,皇上很喜欢他的第一个孙子,我的儿子,甚至直接不避讳地下旨说,等他百年,习儿就是新的东宫之主。

      他出生在惊蛰那天,在新一年的第一声雷鸣中降世,第二□□霞照亮了朝野。

      许是有了他时我吃了太多药,他身子弱,却也平安长到了五岁。

      这几年里,皇帝驾崩了成了先皇,宋岩登基成了皇帝,兄长晋升为忠勇侯,而姑母在去岁暴毙而亡。后宫多了好几个孩子,吴侧妃成了吴贵妃,大太监高海依旧是皇座旁侧的红人。

      长兄前年添了一子,白白胖胖的很可爱,他也很高兴。好像远去了一场旧梦,所有人都在温和的臣服于生活。

      但是长兄消瘦的很,颧骨高高凸起,早没了当初的意气风发。嫂嫂告诉我,他常年饮酒,甚至还吸食五石散。

      我们默契地允许着这些事情发生。

      10

      “皇后娘娘,皇上邀您过去赏琼花,江南那边供来的,花期短,却极好看。”

      我正准备哄着习儿入睡,准备给他讲一个小故事,高海在椒房殿外通传。

      我不愿住未央宫,宋岩便新建了椒房殿。他们都说,帝后和谐,天下祥瑞。

      习儿现下一直住在椒房殿,我和他父亲商量,等他八岁再搬去东宫。

      现下他正乖巧的放开拉着我的手,将半张脸埋进被子,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阿娘,我会自己睡的啦。”

      仔细吩咐好照顾他的人,我就去了。

      去看这场不该去看的昙花。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夜,宋岩鬓角迎着月光,已经染上了一些霜白。

      他看着我,叫我年年,像很多年来那样唤我;我也对着他笑,像很多年来一直面对他的模样。

      假如没有后来的事。

      假如没有后来的事。

      假如没有后来的事。

      我戴了很久的玉镯子碎了,明明只是无意间磕到桌角,我的心慌乱起来。

      我直觉要回去,放着一片又一片的奉承之声,我发疯一样赶回去。

      但是习儿已经闭上了眼睛,脸色青白的吓人,身上湿漉漉的。

      宫女太监们说,我走后不久就有宋岩身边得用的宦官来宣旨带习儿过去。他们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直到后来是谁喊了一声,太子落水了。

      习儿被救上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这个吃人的牢笼。

      我让他们传太医,跪下去求我的习儿可以再软软叫我一声“阿娘。”

      我捂不热他的手,我就只能将手放在火堆上去烤,然后再去捂,他的手那么小。

      天光乍亮的时候,宫门开启,有人进宫禀告,说忠勇侯在昨夜泛舟饮酒,去捞一江月,摔下去没了。

      眼前黑点越聚越拢,我彻底失去意识。

      11

      我拿出了二哥送我的匕首,开始给它开封,动作很慢。

      每天都有人给我传递信息,如左相谋杀太子,全族伏诛,吴贵妃赐三尺白绫,其所出皇二子贬为庶人。

      我磨好匕首的时候,连下了几场雨的天终于放了晴。

      小腹上有细微的动静,是的,在我没了所有至亲时,它来了人间,不知道是补偿,还是嘲讽。

      我将匕首放进宫装宽大的袖口里,去见宋岩。

      他桌子上是堆满的奏章,眉宇间皱得很紧,他也在为习儿悲伤吗?

      “年年,你过来了。”

      他表情放松,我面无表情看着他,于是他让所有人都退出去。

      他过来牵我的手,将我带上阔大但是冷冰冰的座椅上。

      他就站在我面前,让我感受坐在那里的孤寂。

      “真冷。”我呢喃着,就这样仰视着他,“习儿是不是更冷?”

      “我没有想到会这样。”他眼中出现刺痛,这一刻我们终于彻底拉下所有伪装,赤诚相对,以这样一种情形。

      是的,他也没想到习儿会死,我的心因为那个字眼颤动一下,“所以你就能把习儿当饵?”

      我的声音不自觉尖锐起来,质疑着他,即使我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做,左相权力越来越大,却从来不留尾巴,只有足够份量的饵,才能引他上钩,这个饵就是太子宋习。

      “年年,这就是皇家人的命。”他握住了我的肩,任凭我将匕首送进他心脏。

      “高海。”他放开我,提高声音只叫进了一个人,宣旨,“皇后累了,送她回宫。”

      我整理好衣袍,一步一步退开他,跪下叩首,行大礼。

      “恭祝吾皇万岁万万岁。”

      从此,他是皇帝,我是皇后,除非百年后迫于礼法合于一坟,愿此生不复相见。终究,我还是应了姑母的话,再做不成这深宫糊涂人。

      或者说,自我仿着宋岩的笔迹,指使高海向先皇下毒开始,又或者更早,我早已不再纯粹。

      我怎么会不知道高海是宋岩的人,在阿娘喝下毒酒那天,为什么宋岩可以轻而易举带走他;为什么我能在宋岩桌子上看见那封抄写的先皇通敌信;为什么姑母会暴毙;嬉笑怒骂,皆是文章罢了。

      我真脏,在这深宫之中。

      12

      后来我生下了第二个儿子,他出生后我就让人将他送给皇帝,没有见过他,也不想听见他的消息。

      在一个阳光暖和的春日,我在院子里头闭着眼睛晒太阳,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睁开眼睛一看,一个半大的孩子就站在我面前。

      他的眼睛可真像习儿,不过比习儿矮半个头。

      “你叫什么名字?”

      我眨着眼睛看他,他也眨巴着眼睛看我。

      “我叫宋郗。”他又糯糯问我,“你是不是我娘亲?他们都说我娘亲住在这里,而且你好像父皇给我画的阿娘。”

      宫女太监们鱼贯而入,听到这话,颤颤巍巍听候发落。

      我笑着揉了揉他的头,“你的名字真好听。”

      他便也笑了。

      后来,大哥的长女及笄,与谢家的子弟许了亲,那位谢家子弟,有一位终身未嫁的姑姑。

      侄女出嫁那日,我将当年哥哥们给我的嫁妆都给她作了添妆。

      闲时宋郗常常来和我吃一顿饭,他就会时不时和我说些事。

      有一回他说皇帝封了个才人,还是十几岁的小姑娘,眉眼有点像我。我放下筷子,他就没有再和我说这些了。

      再后来,大哥的二儿子参与武科举,我和宋郗吃饭时同他说,他的堂兄不适合这条路,于是他便落选了。

      然后长嫂就进宫来了,这些年我避着没见她,也不知她怨不怨我。

      “娘娘,万家的儿郎都是翱翔的鹰,拦不住的。”

      她的眉眼早就没了在边疆时的爽朗,留下了岁月的纹路。

      “这些年来,辛苦娘娘的照拂了。”

      14

      我年过四十时,皇帝病的厉害,宋郗就站在椒房殿外面,站了一夜,让我去见见他。

      我就去了。

      他躺在床上,很瘦,头发都白了一半。

      他和我说,说第一次见我不在京城。他说那些的我记得,那时候我十三岁,阿爹阿娘都在战场,我一个人留在城里,敌军从后方绕过来,我领着剩下的士兵守着那扇城门,直到在城墙上见着二哥突袭回来。

      他最后好像是陷入了昏迷,拉着我的手,说“年年,对不起。”

      我扯开他的手,出去了,太医告诉我,是陈年的伤没有治好,留下了后遗症,这次他可能熬不过去了。

      我就回答,“哦。”

      万家世代忠良,谁都没有资格质疑先祖,而我坏了这份门风,毒害了先皇,一刀捅了皇帝。姑母替我替了罪,宋岩帮我瞒着天下。

      只是当年,我也是错开了要害的。

      完

      宫里的丧钟,我听它第二次敲响了。

      宋郗登基,他会看到父辈们铺好的盛世。

      在睡梦中,我或许是流过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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