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超后悔的》没钱好难

1、后悔

　　“？”

　　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扇白色的门前，而他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像是正要打开这扇门。

　　那他现在要打开这扇门吗？他犹豫，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令他不再动作，太奇怪了，他想，他是怎么到这扇门前的？他完全不记得，他明明上一刻还……

　　瞬间，数个影像在他眼前闪现，车、离婚协议、撞击、白光、火焰、血……

　　他后退一步，彻底松开了握住了门把手的手。

　　他想起来了。

　　他叫方棠，二十四岁，无业游民，已婚，因交通事故死亡，而这里毫无疑问地是死后的世界，每个人死后都会来到这个房间，正常情况下人们都会直接打开这扇门，走进去，然后投胎转世。但如果有人突然产生了疑惑，他就会想起一切，并知道另一件事。

　　——死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当一个人死去，生前的一切都和他再没有关系，所以他不再记得过去，不再记得自己，可如果一个人畏惧死亡、眷恋前生、执着不去……会有很多种原因，总之，最后那个人想起了一切，这个时候，他可以得到一个机会。

　　——多么难得！居然有人能够战胜死的惯性，想起一切，这种令神感到有趣的意外值得嘉奖，而对于已经死去，却又执着于过去的人们，又有什么能比重新获得那段已经断绝的生命更合适作为奖品？

　　——但虽然比起新生，使死去之人重新活过来仍然微不足道，也还是会给全知全能的神造成一些小小的困扰，所以，执着于过去之人，再一次地用你那强烈的感情，去证明你究竟有多么想要那份奖品。

　　啊，就是这个。方棠想，他想要得到这份奖品。他这样想着，转身，走向另一扇黑色的门，门说话，而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门说：“那么，你要为神表演的感情是什么？”

　　方棠回答，毫不迟疑：“是后悔。”

　　对啊，他后悔，他很悔恨，就是这种感情，让他即便死了，也不能甘心，他这一生，实在是做错了很多事，而最叫他后悔的，则是他居然直到死了之后，才开始后悔，如果他——

　　他走进了一间装饰华美而又熟悉的屋子。

　　对面的时钟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四十五分，他前方的桌子上放着一份离婚协议，而他看着这一切，想，这就是过去，而他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再过几十秒，门会打开，黎升会走进来。

　　“方棠。”有人叫他的名字，方棠转身，看见那个人。

　　黎升。方棠想，他的丈夫，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而今天他们见面，是因为他拒绝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然后黎升会问他为什么，但他不会回答，他们在屋子里沉默地对坐一下午，出门时刚好遇到一辆载满钢筋的货车，撞击发生，然后他死了。

　　只是因为他不愿意签那份离婚协议，他就这么毫无预兆、轻易地死掉了。如果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那么——

　　“你为什么不愿意签字？”

　　方棠抬头，对面的黎升冷冷地看着他，神情十分不耐，他像是已经很不高兴，说：“方棠？”

　　方棠没有说话，而那个人又一皱眉头，看他一眼，说：“当初我们说好了，只是暂时应付长辈，你难道后悔了？”

　　是啊，我后悔了。方棠想，然后他说：“没有。”

　　对面的人脸上像是有几分错愕，但方棠没有在意，他拿起笔，翻开桌上的离婚协议，签下了他的名字，因为写得有点急，字不大好看，不过这只是小事。他把离婚协议向对面的人推过去，对面的人却并没有看那份协议，他只是皱眉看着方棠，说：“你……”

　　方棠微笑：“我很好，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真是抱歉耽误了你的时间。黎升。”他说，“再见。”

　　“……”黎升站起身，他看了看方棠，像是想说什么，但也没有说出口，不过方棠知道他为什么是这个反应，自己说了“再见”，从来都是黎升先提出离开，他从没有说过这句话，所以黎升一时间不太习惯，但既然离婚协议上已经有了方棠的签名，黎升也并没有留下的理由。

　　“……那我先走了。”黎升说，“晚上在爷爷家吃饭，你自己记得去。”

　　方棠点头，而黎升离开，门关上，他坐在沙发上，对面的时钟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三点，他本该在几个小时后死去，但现在不会了。

　　可是在他死亡之前，他不愿意签这份离婚协议，那其中的感情很复杂，他二十四岁，一事无成，唯一算得上成功的一件事，是他居然和黎升结婚了，尽管当初他们确实说好只是结婚应付长辈，可如果他们又离婚，那他这二十四年的人生，就真的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了。

　　但多奇怪，为什么那时候他想不明白，哪怕他不签字，又能改变什么？不爱他的人终究不会爱他，可惜直到他死了，他才想明白这一点。

　　他站起身，走向角落里那扇黑色的门，推开它，来到下一段过去。

　　面前的黎升年轻了一些，他看上去有些烦躁，大概是因为他准备说的话不怎么好说出口，他说：“……方棠，帮我一个忙。”

　　方棠看他。

　　黎升呼出一口气，说：“和我结婚。”

　　他没有说理由，但方棠知道是为什么。黎升有一个喜欢的人，但家里人都不怎么喜欢那个人，尤其是黎爷爷，他给黎升的公司施加了很多压力，黎升有点扛不住了，但黎爷爷很喜欢方棠，他们从小就有婚约，黎爷爷希望方棠和黎升结婚，所以黎升让方棠和他假结婚，暂时应付长辈，一段时间之后再离。

　　那时候方棠答应了，但是很意外的是，黎升和他喜欢的人没过几年就分了，倒是他们过了四年才离婚。

　　四年时间，黎升也没有爱上他。方棠想，所以那时候他们为什么要结婚？

　　明明都是假的，他知道，但他还是很高兴，他去告诉爷爷，他想和黎升结婚，爷爷也很高兴，说果然小时候给你们定下婚约是对的，虽然黎升最近有点胡闹，但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还是会想在一起的啊。

　　但是爷爷，其实不是这样的。方棠想，黎升并不想和他在一起，这只是为了应付长辈，可是他觉得只要他努力，黎升总会爱上他，所以他答应了黎升。

　　可是没有爱，即使结婚了也会离婚，最后还会因为不愿意离婚而死掉，那么如果他没有答应结婚——

　　黎升皱着眉，说：“……但方棠，我希望你明白，我们只是假结婚，我喜欢的人是任苑，我当你是弟弟，我对你没有那种感情。”

　　方棠说：“哥。”

　　黎升看他。

　　方棠说：“我不能帮你这个忙。”

　　黎升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当然的，方棠不会拒绝他，他从没有想过方棠会拒绝他，他说：“什么？”

　　方棠说：“哥，对不起。”他笑了笑，“我……我也有喜欢的人了。”

　　黎升一怔。

　　“所以我不能帮你。”方棠认真地说，“我不想他误会，而且哥，如果我们结婚，任苑即使知道原因，也还是会不高兴的吧，还是算了。我去帮你和黎爷爷说，劝一劝他，他会理解的。”

　　方棠说：“你喜欢的人，黎爷爷也一定会喜欢的。”

　　他说着，站起身，“哥，那我先去找黎爷爷。”

　　他转身要走，黎升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臂，方棠回头，看见黎升看着自己抓住方棠的手，他像是也觉得奇怪，然后他松开手，看向方棠，问：“你喜欢谁？”

　　啊，是啊，他喜欢的人会是谁？过去的他，并没有爱上其他人，似乎要找出这样一个人不大容易，但其实仔细想想，他的人生并不算完全失败，虽然黎升不爱他，但也曾经有一些人喜欢过他。

　　方棠笑起来：“是我的一个同学，人还不错，他之前和我告白，我挺喜欢他，正准备答应他。”

　　黎升仍然看他，然后他缓缓点头，“嗯。”

　　方棠还是笑：“哥，我走了。”

　　说完，他转身，走向另一段过去。

　　这一段过去里，他十七岁，这时候黎升和任苑还处于暧昧期，但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只以为任苑是黎升的好朋友。这天晚上他们在一起玩，每个人都喝了酒，黎升喝得尤其多，他只喝了一点，坐在角落里自己玩，而任苑暂时离开了房间。

　　然后砰的一声响了起来，黎升倒在地上，方棠过去扶他起来，然后黎升认错了人。

　　黎升抱住他笑，眼睛亮亮的，他吻他，而他太惊讶、太欣喜，他没有躲开，然后黎升说，任苑，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他愣住了，而回到房间的任苑看到一切，他问，黎升？

　　然后黎升醒了，方棠被推开，黎升去和任苑道歉，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和好。

　　所以他不应该去扶黎升，他就应该乖乖呆在角落里，就像现在一样。

　　方棠坐在角落里，没有动，但黎升自己扶着沙发坐起来了，然后他看到方棠，走过来，像是生气地抓住方棠的肩膀。

　　“小棠。”黎升问，“你哥我摔了，你都不来扶一把？”

　　方棠看他，黎升不满地摇晃他，“说话啊？”

　　方棠缓慢地眨眼，“哥？”

　　黎升的怒气敛去了，他捏了捏方棠的脸，“你才喝多少，这就醉了？”

　　方棠一动不动，而黎升凑过来，笑着说：“唔，小棠，让哥看看……嘿，你这脸怎么这么白？”

　　他凑得越来越近，他们几乎要挨到一起，然后他被方棠推开，他看上去很错愕。

　　方棠倒是笑起来。

　　“哥。”他说，“你好吵啊。”

　　黎升还是看他，他说：“你……”

　　“黎升？”任苑回来了，他好奇地看着他们，“你们做什么呢？”

　　黎升没说话，方棠则笑着说：“我哥吵到我了。”

　　任苑乐了，“你喝醉了？”

　　方棠站起来，摇头，认真说，“我没醉，我去卫生间。”

　　任苑说：“别，当心摔了，我陪你过去吧。”然后他陪着方棠去卫生间，路上任苑看了看方棠，玩笑一般地问：“小棠，我问你个事啊。”

　　任苑问：“我听说你和黎升有婚约，黎升说是小时候长辈闹着玩的，没什么用，是真的吗？”

　　啊，这句话，任苑也曾经问过，但那时候他只是沉默，而这也造成任苑和黎升和好的时间延长了。

　　但现在他不会再沉默了。

　　他说：“是啊。”

　　任苑就露出点高兴的神色，然后他视线一转，讶异说：“黎升，你怎么也出来了？”

　　方棠回头，看见黎升站在他们身后几步远，就那么看着他们，也没有说话。任苑过去看他，“你真喝迷糊了啊？”

　　方棠收回目光，没有再看他们，走向了下一段过去。

　　破败的仓库，他和黎升被绑在一起，黎升又累又饿，但还是打起精神安慰他：“小棠，别怕，我们一定能得救的。”

　　他们当然会得救，毕竟这时候他才十四岁，要再过十年，他才会死掉。而他十四岁时的这场绑架，除了让他受了惊吓被饿了几顿，并没有对他造成更大的伤害。但黎升为了保护他，在医院里住了半年。那时候他哭得很伤心，他很怕黎升会死掉，黎升安慰他，不会的，哥哥不会死的，你不要自责，我当然要保护小棠，因为小棠是我的童养媳……哈哈，开玩笑的，当然是因为我最喜欢小棠了。

　　我最喜欢小棠了，可以用生命去保护小棠。

　　但那只是哥哥对弟弟的喜欢，不是爱。但那时候的他不明白，之后的十四年里，他常常会想，黎升曾经愿意这样的保护他，那是不是说明，总有一天，黎升也会爱他？

　　所以直到最后，他也不愿意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但如果这一次黎升没有为了救他而快要死掉，那他就应该不会有那种错误的想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