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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明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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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是从昨日晚间开始下的,飘飘扬扬了一夜,到今晨依旧不见有转小的趋势。
几个布粥的和尚肩膀上不一会儿便积了层薄雪。眠芳煎药之余,偏头悄悄看了明一一眼,她想了想,带着云生端了几碗药上前,送予施粥的和尚们。
眠芳将药碗递给明一小声道:“这些流民身上多少带了点疫症,你也喝碗药以防万一。”而后她稍垫起脚,抬手拂去他肩膀上的积雪。
明一赶忙架起她的手,看了她一眼道:“不必了,施主自己小心便可。”
“让你喝你便喝。”眠芳闻言便强硬地将药碗塞进和尚手里,转头回去继续煎药。
明一端着药,叹了口气,将药搁在了一旁,转身继续给上前的流民盛粥。
“姐姐,我们这次带来的药材恐怕不够。”云生边拿着小蒲扇煽火边道。
“村子中应当是有药铺,我等会儿去找找。”眠芳道。
“这么多流民,这寒冬腊月的他们该怎么过啊。”云生撑着下巴,面对着面前乌泱泱一大群或老或少的流民,不禁替他们发愁道。
“朝廷应该已经拨款到各地方让他们安置流民了。所以这群人眼下还得一路入关,进到城中的流民安置所才行。这附近的村镇,装不下他们。”眠芳叹了口气道。
正在这时,远处队伍中突生骚乱,明一盱目张望了一下,然后迅速对一旁的僧人道:“你先在这照顾一下。”
“是,师父。”
明一赶到骚乱处,却是看见人群中,一位衣不蔽体的妇人,正哭喊着抱着怀里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那婴儿哭声微弱,露在外面的脸被冻的红扑扑的,身上还裹了层破破烂烂的粗布麻衣,显然是从妇人身上脱下来的。
妇人见明一拨开人群挤了进来,便赶忙跪在雪地中,伸手拉住明一的衣摆哭求道:“大师、大师,大师,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大师,我求求你了,我求你了......”说着便要俯身磕头。
明一赶忙扶住妇人,蹙眉道:“施主莫要行此大礼,还请施主将孩子交予贫僧看看。”
那妇人便赶忙抱着孩子递给明一看,明一测了测孩子的鼻息,还好,性命尚在。然后明一又探了探婴儿的额头,有些烧热,他便将妇人领到眠芳那,双手合十行礼道:“这孩子有些烧热,还请女施主施予援手,帮忙救治。”
眠芳闻言,抬头看了看那孩子,只见妇人殷切地望着自己,她道:“还请把孩子给我看看。”
妇人将孩子递到眠芳手中,绞着手指焦急的看着明一和眠芳二人。
眠芳问道:“孩子有多久没进食了?”
妇人道:“逃出来没几日,吃的便吃完了。没吃的,我也没奶水,孩子已经有一两日没吃东西了。”妇人说着说着,眼泪便不自觉的一颗一颗往下淌,脏污的面庞上瞬间被泪水划出了两道白线。
眠芳将孩子递还给妇人,安慰她道:“没什么大碍,孩子是饿着了,加上连日奔波,发了点烧,我现在就给他熬些药,您一会儿自己喝下去,然后用奶水喂他。”
“谢谢大夫!谢谢大夫!”那妇人连声道谢,明一在一旁从衣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的薄饼,递给妇人。
“这个还请施主拿好,赶紧吃了吧,”然后他又转身舀了一碗热粥,递给妇人,“喝口热粥暖暖身子。”
“嗯。”妇人哽咽着,接过瓷碗,眼泪从眼角滴落,被她和着粥咽了下去。
而一旁几个流民,一直够着脑袋关注着这边,看见明一递了一个薄饼给妇人,眼睛里瞬间冒出精光,待明一从他们身旁走过时,便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大师,我这儿已经有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大师,求求您发发慈悲吧,给口吃的成吗?”一个高大的汉子拉住明一唉声嚎道。
“大师,我们从战乱中一路逃了出来,吃的早就吃完了,都已经饿了好几天了,求大师您了!给口吃的吧!谢谢大师!谢谢大师了啊!”众人一听,皆纷纷围了过来,或跪下磕头,或拉住明一的衣袖,声声哀求。
“大师啊,发发慈悲吧!求您了......”
“大师,给口吃的吧!我家孩子快不行了......”
“大师.....”
明一一时被好几双手拉扯着,他提高声量安慰面前跪求他的流民道:“各位施主莫急!队伍马上就到你们了,大家都有份!都起来吧!”
而方才那个大汉又不依不饶地捶胸顿足哭道:“粥喝不饱啊大师!我们都饿了好几日了,能给口吃的吗?我刚才看见大师您那有饼,求大师您发发慈悲,赏我们口吃的吧!”
“我......”明一一句话还没开口,四下顿时又是一片哭求声如潮水涌来。
“大师!求您了!”
“大师啊,赏口吃的吧!一点儿也好啊!”
明一赶忙扶起面前几个跪地哭求的流民,提声安抚众人:“贫僧现下没了,还请各位施主稍安勿躁,且等......”
“大师,您不能偏心啊!没道理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啊!佛家不是说众生平等吗?您就是这么平等法的吗?”明一一句话未完,又被人群嚷嚷着打断道。
“是啊!大师,凭什么有的人就有饼,咱们就没有......”
“大师,求您了,就发发慈悲吧!”
“就是啊大师,给咱们也分点儿吧!”
“我看见了!他刚从他身上拿出来的,他身上肯定还有!”
此言一出,几许沉默后,流民瞬间暴动,一个个连滚带爬的从雪地上起身扑向明一!
那因天寒地冻而生满冻疮、满是脏污的手,一双双拉住明一的衣袖。方才还好好排队的流民瞬间混乱,其中的老弱妇孺接连被狂奔的人群撞倒在地,顿时哭声四起,场面失控。
明一被流民们压倒在地,无数双手从四面八方伸来,不住地拉扯他的衣襟,满是污垢的指甲不论轻重的向他抓来,混乱中,他的脸上已经被挠了好几道血口子,脖颈间也是道道血痕绽开。
就在场面无法控制时,一声鞭响如平地惊雷炸在众人身旁,爆乱的人群被惊得一愣,皆转头望去。只见眠芳手执长鞭,一鞭子甩在众人身旁的地上,雪沫刹那飞溅,骇得众人纷纷起身躲向一旁。
眠芳赶紧上前一把拉起明一,看了他一眼,而后她缓缓转头扫视了一圈众人,目眦欲裂,怒声道:“你们现在手里端着的,是这寺里众师父们存着过冬的粮食......做人要懂得感恩!你们受人恩惠,不仅不感谢,反而贪得无厌,难道这些是他们该你们的吗!”
“那我们又是凭什么要遭这种罪?凭什么国家打仗,同是大周百姓,受苦的却是我们这些人?”
“就是!就是啊!”
“对啊!凭什么!”
“那你们有本事找朝廷说理去!在这儿欺负几个穷和尚算什么?”眠芳上前,夺过方才那首先叫起来的大汉手里攥着的碗,一把摔在地上冷声嗤道,“要我说,你们根本就不配喝这些粥,鸟雀尚且懂得衔环结草的道理,你们就只会将自己所遭受的恶,施加到旁人身上。”
“你!”那大汉见眠芳如此举动,说着便要上前,却被明一一把拦下。
“阿弥陀佛,施主,容贫僧把方才话说完,”明一偏头清了清微哑的喉咙,继续道,“我这儿现下确实是没有了,但寺中尚且还有些存粮,稍后便拿出来分予诸位施主。”
“渝州!”眠芳闻言不禁瞪大了眼睛看着明一。
“师父!”一旁几个小和尚也看不下去了。
“去拿来吧。剩下的,也够我们紧着点儿吃了。”明一对几个小和尚吩咐道。
“是,师父。”
众人见状,沉默了一会儿,便都纷纷欠身小声道:“多谢大师。”
“大师真是菩萨心肠啊。”
“谢谢大师......”
“渝州!你干嘛?他们这么对你!”眠芳气得在一旁直跺脚。
明一却未再说话,走到桌子旁继续给众人盛粥。
眠芳看着他脖颈间好几道血痕,气得都快晕过去了,她一把拉住渝州,就往寺中走。
“女施主你这是做什么?赶紧放手。”渝州不停地将手往外抽,推拖着道。
“别动!”眠芳一扭头恶狠狠地道。然后二话不说的将明一拉进她这几日住着的禅房中。
她将他按在桌边坐好,然后取过药箱,拿出一罐子伤药和一叠纱布。
“你忍着点疼,我把伤口给你清理一下,不然肯定会染上炎症。”
明一脖颈脸颊上那几道血口子有浅有深,有的甚至还往外不停的渗着血。眠芳看着心疼得都要哭了,她将伤口清理好后,又打开伤药抹在伤口上道:“这些伤药都是我自己调的,不会留疤,你拿着用吧。”
明一轻声道:“不必了,皮囊这些皆是虚无之物。”
“少废话!”眠芳一听他又开始不说人话便气不打一出来,“你说你这是何必?把自己吃的巴巴送给人家,落不到一声好也就罢了,还被弄成这副德行。”
“施主行医,也是为了病人一声好么?”明一闻言却笑道。
“......”眠芳一时被堵的哑口无言。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眠芳突然道:“你之前不是这样的。你之前做侠士的时候,说人世间是非善恶一向要分清,现在为何连别人打你,你都不知道还手了?”
“......这人世间有许多事,是难以分个清浊出来的。是我当时不懂。”明一轻叹了口气道。
“听你这意思,是终于承认自己是渝州了?”眠芳瘪着嘴道。
“皈依佛门,前尘事便与贫僧无关了,也烦请施主忘了罢。”明一平静地道。
眠芳闻言,沉默许久,可她越想越气,隐忍片刻最终气急败坏地道:“我就不明白了,这佛有什么好修的?你念经修佛能抵御边关战事吗?你念经修佛能渡那战死沙场的英魂回人间吗?你念经修佛能让这些边境流民吃饱穿暖吗?”
“那施主您学医能治人心吗?”明一抬眸反问道。
“......你怎知我不能?”
“念经修佛能。”
“......”
“人无信仰便如朽木无根,浇水不能活、施土不能生,渡人在己,医人在心。心既是人心,也是己心。”
“乱世之中,谁与你在这念经修佛?你去问问外边儿那些流民,你看他们是更愿意选择一口饱饭,还是愿意选择与你在这念不知所云的经文。”
“越是乱世,越要有信仰。”
“......”
扶疏在一旁听着这二人的对话,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该作何反应。
只听见坐在那的明一继续道:“还请施主,以后唤我明一罢。”
扶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