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蛇》星河繁露

26、第26章 归去来（终）

　　蒂特拉卡华把魁扎尔科亚特尔放上祭台，实现了他的父系家族要把羽蛇放在祭台上誓言。但他不会把蛇祭神，至少目前不会。他埋下头，在蛇白净的额头、鼻尖上轻啄，缓缓移向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

　　药效已经发作，魁扎尔科亚特尔浑身无力，神情恍惚。他看到有人在自己身边，可眼中的人却不是蒂特拉卡华，他看到的是张久违的熟悉的脸。

　　“阿卡脱尔……是你吗？阿卡脱尔？你回来了？”他展露笑容。

　　蒂特拉卡华听见他说话，惊讶道：“阿卡脱尔？原来你最在乎的还是那个猎人啊！没关系，就把我当成阿卡脱尔好了，这样至少你不会觉得痛苦，还会很愉悦。”

　　他说着，拔下固定斗篷的别针，开始一件件除去魁扎尔科亚特尔身上的首饰和衣服，如同在拆开一只精美礼盒的包装，他很享受这个过程。

　　突然，大地发出闷响，神殿晃动。

　　地震？蒂特拉卡华惊起。

　　羽蛇的神像摇摇欲坠，砸向祭台，蒂特拉卡华躲避不及，被砸中背部。魁扎尔科亚特尔则在金字塔的摇晃中清醒了几分，他没事，神像与祭台形成了个狭小的角，他被夹在其中。

　　“魁扎尔科亚特尔！魁扎尔科亚特尔！”魏马克带着护卫赶来，把他从神像下拉出，“您没事吧？”

　　魁扎尔科亚特尔精神依旧涣散，对魏马克的提问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好像看见阿卡脱尔了，又好像不是……

　　“我们快离开这里，很快会有更多奇奇梅克人过来。快！”魏马克催促。

　　魁扎尔科亚特尔现在只能听他的。

　　他们跑出神殿，跑出金字塔。

　　黑暗笼罩下的托兰城宛如地底的死者世界，许多房屋在地震中倒塌了，到处是人的哭喊，听得见声音，却见不到人。远处火光前，奇奇梅克人手持武器的身影奔过，好似死神的兵卒。

　　参与洗劫的不仅有奇奇梅克人，就连托兰人自己也开始抢劫自己。对那些平日里的流氓混混来说，现在是为非作歹的最佳时机。还有贵族也在带头，他们或许已与奇奇梅克勾结，或许想趁乱谋取更大利益。

　　这里已不再需要魁扎尔科亚特尔。

　　混沌与黑暗之神特斯卡特利波卡啊，您终于回到了托兰！

　　魏马克扯了条居民晾晒在外的被单，把它披在魁扎尔科亚特尔身上，裹住他引人瞩目的白皮肤和黄金发丝。

　　就像来时那样，魁扎尔科亚特尔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偷偷的来，偷偷的逃离。

　　奇奇梅克人搬开神像，救出他们的首领。

　　蒂特拉卡华灰头土脸坐上神像，抹干身上的血迹。“人跑了吗？给我找，给我追！”

　　“首领，现在城内混乱，不知道他们往哪儿逃了。”奇奇梅克人觉得这是个难以完成的任务。

　　“魁扎尔科亚特尔长相那么显眼，肯定有人注意到的。其他逃跑者可以不管，唯独他，一定要抓回来！我要那条蛇！没有那条蛇，我算什么托尔特克征服者？”蒂特拉卡华发怒道。

　　其他奇奇梅克人赶紧答应，立即展开行动。

　　.

　　魁扎尔科亚特尔和最后一批追随者逃入了森林，在林中转了几天几夜，已经辨不清方向，不知自己到了哪里。

　　前方出现房屋状东西，好似建筑。他们走了过去，发现确实是屋子。

　　这是座废弃的村庄，已经很多年没人住了，大部分房屋已损坏，连同还完好的屋子一起，被苔藓覆盖，被藤蔓缠绕，被杂草包围，几乎与丛林融为一体。

　　他们在这里休息了阵，探路的人回来说，前面是大海。所有人生出股绝望感——他们已经逃到了大地尽头。

　　大海边的废弃村庄？魁扎尔科亚特尔有了种猜测，这里莫非就是阿卡脱尔住过的村子？他又回来了？

　　按照记忆去寻找，他果然找到从前那座山洞，热泪一下子涌出。

　　山洞的地势比废弃村庄好得多，这里居高临下，可以眺望森林和大海。魏马克决定把营地搬到这里。他对追兵很担忧，蒂特拉卡华不会放弃猎物，更何况猎物还是魁扎尔科亚特尔。

　　“你让他们做什么呢？”魁扎尔科亚特尔看到魏马克吩咐最后的追随者去砍树，他便问道。

　　魏马克回答：“我听说附近海上有岛屿，趁着奇奇梅克人没追来，我们应该尽快逃到那里去。所以命令他们做些木筏。”

　　“靠木筏就能渡海？”魁扎尔科亚特尔不相信。

　　“在风平流静的时候，去近处的岛屿还是可以的。”魏马克说。

　　魁扎尔科亚特尔没有反对，由魏马克去吧，随他做什么。他现在对一切都没有兴趣，包括生死。渡海也好，或被奇奇梅克人追上杀掉也罢，仿佛不关他的事。

　　他只想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山洞，就让时间静止吧，就像他与阿卡脱尔最初相处的那段日子一样。

　　海边捕鱼的人突然呼喊起来，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他把捡到的物品交给了魏马克。

　　这是条金项链，项坠很奇特，一个男人被钉在十字架上。

　　“是谁遗落的饰品吧？这做工，这风格，从来没见过。也许是大海从远方带来的。”魏马克认不出这玩意属于哪个部落，把它给了魁扎尔科亚特尔，“您认识吗？它代表什么？”

　　看到金色十字架，魁扎尔科亚特尔赫然一惊。他急抢过项链，拿在手里观看，又很快把它扔掉，如同它很烫手。

　　魁扎尔科亚特尔直愣愣地盯住它，双手抱住了头。

　　“您怎么了？”魏马克发觉他极不对劲。

　　“我……我……”魁扎尔科亚特尔已经语无伦次。无数画面从他脑中闪过，他没空说话，只觉得头痛，嘶吼起来。

　　“您怎么了？没事吗？”魏马克紧张问。不知他怎么了，可能犯了病。他把魁扎尔科亚特尔抱紧，为他按摩头部。

　　“我……我是……”魁扎尔科亚特尔抓紧魏马克的衣襟，痛苦地说，却又说不下去。

　　魏马克安慰他，身边没有医生，也没有药，只能靠他自己挨过去了。

　　晴朗的天气已经不在，海天交接处出现黑云，暴风雨即将从海上席卷而来。真是祸不单行啊！

　　.

　　到了夜晚，风暴登陆海岸，卷起海水拍打礁石，声音听起来吓人，像是城市轰然倒塌。风和雨击打着洞外的岩石和树林，人躲在洞内，就像胆小的兔子。

　　但在暴风雨天气里，反使逃亡者安心，至少追杀他们的人不会在这种天气偷袭。

　　魏马克半夜惊醒，他睡得很浅，一点儿响动都会醒来。他看到魁扎尔科亚特尔已经坐起身。

　　“头不痛了吗？”他关心地问。羽蛇神态平静，应该没事了。

　　“不痛了。”魁扎尔科亚特尔说，“我想起了很多东西，我的记忆恢复了。”

　　魏马克惊讶，有些搞不懂情况。

　　魁扎尔科亚特尔说道：“我来到这里时，失去了记忆。现在都想起来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以及将要到哪里去。”

　　他站起身，戴上捡来的那条十字架项链，走出洞穴。

　　魏马克立刻觉得不对劲，追上去。魁扎尔科亚特尔的身影已经模糊在大雨中。

　　他走向大海，解开绑住木筏的绳索，把一只刚做好的，用蛇皮连接的木筏放入海中。

　　“魁扎尔科亚特尔！您在做什么？”魏马克在雨中喊。

　　“该回去了。”

　　“回哪儿去？”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风暴是来接我的。魏马克，你帮个忙，把我绑上木筏，使我别掉下去。我是绑在木桩上漂来的，也要这样离开。”

　　魏马克不答应，“您怎么能说走就走？”

　　“我的时间到了，这片土地已经没有令我眷恋之物。将来会有跟我一样的白皮肤的人到这里来，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许一百年，也许几百年，甚至更久；总之，当心他们。快点吧！送上我路。”魁扎尔科亚特尔露出微笑。

　　很久没看到他这样笑了，自从阿卡脱尔死后。魏马克不再挽留，把他与木筏绑在了一起。魁扎尔科亚特尔最后的选择，对他来说或许是幸福的。

　　木筏在波涛中摇晃起伏，越漂越远。魏马克大声问：“还会回来吗？”雨太大，不知他的声音能否传到。

　　“或许吧！”对面魁扎尔科亚特尔同样大声回答。

　　羽蛇仰头淋雨，雨水把他洗得一尘不染。

　　这些年……他回忆着这里的人，每一件事。他与阿卡脱尔在林间打猎追逐，星夜下相互学习对方的知识，坐在山崖上共睹夕阳……最后画面定格在了年轻的他与阿卡脱尔躺在海边时的情景。

　　阳光明媚，海浪冲上沙滩，浸湿他俩的身体，浪退去了，在白色与棕色的肌肤上留下乳白色的泡沫。那是么多美妙的时光。

　　暴风雨中，浪头打来，木筏消失不见……

　　.

　　雨过天晴已是第二日。

　　蒂特拉卡华率领奇奇梅克人追至海边，发现了魏马克一行人。

　　“他去哪儿了？”没看见羽蛇，他冷酷地问，“你们别想藏起他。”

　　“他回到了大海中。无论你信不信，即使你翻遍世界，也再找不着他的踪影。”魏马克说。

　　蒂特拉卡华自然不信，警告他，“我会去找。假若你说谎，我会让你死得无比凄惨。”

　　魏马克向他低下了头，“我请救您宽恕，请饶我一命。”

　　“什么？”蒂特拉卡华讥笑，“我没听错吧？魏马克大人会向我求饶？”

　　“您没有听错。我渴望活下去，因为我要记录下魁扎尔科亚特尔的故事，我要让这些故事流传后世。魁扎尔科亚特尔说他会回来的，他就一定会回来。”魏马克请求饶命，却不卑微。

　　“哦？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在哪一天。”

　　“是吗？”蒂特拉卡华似信非信，“那我就等着他。多少年都等。百年，千年，我等不到，我的子孙后代也会等。蛇，终会回到我身边。”

　　面对无垠大海，蒂特拉卡华露出征服者的笑容。

　　.

　　蒂特拉卡华成为了托兰的新主人。他这支奇奇梅克人继承了托尔特克的文明，同时又保留了奇奇梅克的野性，发展出新的民族，称之为“阿兹特克”。

　　若干世代后，阿兹特克人再度迁徙，来到犹如大海的大湖旁，这时一只鹰叼着蛇，降落在湖心岛的仙人掌上。阿兹特克人欢呼雀跃，传说应验了，这里就是他们寻找了无数代人的乐土。他们在岛上定居建城，最终形成了新的强盛帝国。

　　而魁扎尔科亚特尔的传说仍然在大地上流传。

　　魁扎尔科亚特尔驱逐了黑暗神特斯卡特利波卡，不甘心的黑暗神联合战神惠齐罗伯契特利，又将魁扎尔科亚特尔驱逐。羽蛇逃到海边，乘坐蛇皮筏子离开了陆地。他走时说道，终有一天会回来讨还一切。

　　还有另一种说法，魁扎尔科亚特尔最后投入火中，他的心脏爆体而出，化作了启明星。

　　这些传说都以图画的形式，绘在手抄本上。

　　无论哪种说法，人们都深信，魁扎尔科亚特尔是个神。

　　.

　　又过了许多年。时间在这片大陆上仿佛不存在，无论多久，它都保持着当初的模样。

　　清晨，孩童位在沙滩上嬉戏，捡拾海贝和鱼。忽然有孩子指着大海喊，“你们看那是什么！”

　　孩子们都望过去，海天相接处，那条线上出现了奇怪东西。

　　“看它头尖尖的，好像是条蛇。看起来好巨大！”

　　“那么插在它身上的白色东西是什么？”

　　“呃……好像是翅膀？对，就是它的翅膀。那是条长翅膀的巨蛇！”

　　孩子们感到既新奇又害怕，那条巨大的“蛇”好像正朝他们靠近。

　　启明星下，一艘帆船鼓着风帆，乘风驶向海岸。船上的人穿铁甲、背火器，挂着十字架项链；他们肤色较白，目色更浅。

　　船头的人收起单筒望远镜，呼喊同伴。他看到岸上有人，这是个好光头，或许这里能有他们想要的金子。

　　蛇，回来了。

　　根据阿兹特克手抄本记载，闻名的王者蒙特祖玛与羽蛇神的使者马林金，相会在“芦苇一年，风八日”。

　　白皮肤的神使马林金率领刀枪不入的勇士，来到王城下，跟着他的还有四条腿，跑起来飞快，会鸣叫的神兽。蒙特祖玛王高坐宝座，群臣围绕，以“雄鹰”为名的勇敢王子，库奥特莫克也在他身旁。这次会面盛大隆重，史册永载，不过它的详情，已是另一个传奇。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