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历纪》眠琴

9、第九章 靖安公主

　　再次见到移清殿熟悉的景象，我竟有了安全感。龙涎香的气息缭绕在鼻尖，让人甚是安定。
　　今日是大哀的最后一天，移清殿的仙童们忙着洒扫熏香，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自打这次醒来，我似乎比原先耳聪目明了许多，两个仙童的私语声丝丝缕缕地飘进我耳中。
　　“快到午时了吧？今年再来，你说乐神殿下会不会见她？”
　　“肯定不会，乐神殿下言出必践，听说当年驱逐她出师门之后，就再也不见她了。这妍真一开始怨她师父绝情，还改了名字叫炎真，后来或许是知错了，每年都会来这么一遭，奈何每次乐神都不见她，谁也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这么说的，我倒是希望乐神今年能去见她了。”
　　炎真，师父，逐出师门，这几个关键字透露出不少信息，这又是一个师徒反目的故事吗？惹得我对含光更加好奇了。
　　午时刚到，翠袖的通传声便响起：“还是她，您要去见吗？”
　　“不见。”
　　“哦。”翠袖很快应了一声，似早就料到一般，转身出门，出去回话。
　　我扒在窗台上，正好能看到一个红衣女子的侧颜，那就是炎真。
　　翠袖缓缓推开移清殿门，遵守着大哀之际不得出宫的规定，只在门内说道：“乐神殿下不得空，请回吧。”
　　炎真点点头，说道：“多谢通传，我在这里待会儿就走。”说罢，她齐膝跪倒，正正对着移清殿大门。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翠袖身后，伸长了脖子去看炎真——她是那样的风姿绰约，俏生生地立在巨大的门廊外，红衣被移清殿的清气吹拂着，她如同一丛火苗，孤独地在寒风中飘摇。
　　翠袖低低地哀叹了一句：“可怜了，每年都是这样，回去少不得得受几道三昧真火的罚。”“为什么？”“天界大哀，各处宫门紧锁，不得外出。有违者，受火刑。”翠袖说着，怜悯地望了她两眼。可炎真的脸上却始终挂着微笑，浑不怕火刑似的。“这我知道，”我迅速打断了翠袖悲天悯人的情怀，“我是问她为什么要来，而且每年都要来。”“不知道，每次来一句话也不说，就是跪着。别问了，你这性子，早晚得吃亏。” 我瞪大了眼睛叉着腰问她：“我什么性子？吃什么亏？我好端端地在凤麟洲待着，被拐带——”
　　翠袖扯了扯我的衣角“嘘”了一声示意我住嘴，退了两步躬身作揖请安道：“靖安公主。”我眼见着一个白色身影飘然而至，眼风扫过我，对翠袖点点头示意她起来。随即快步走向里室去了。
　　咦？天庭的神仙果然各个都有个性，这个炎真甘受火刑，每年都要来跪上一跪，这会儿又来了个神仙姐姐。合着这禁令就是一纸老虎、纯摆设啊。
　　“你们天庭的果然不一般，一个个都不怕火刑的。”我碎碎念着。突然一阵钻心地疼，手腕被翠袖用指甲深深嵌入进去，“你早晚得死在这张嘴上。”翠袖瞪了我一眼，“这可是靖安公主。”
　　疼痛使人长记性。翠袖平日里对我和和气气的，这回竟然发狠掐了我，这靖安公主一定是个厉害的角色。“这可是靖安公主。”这句话在我脑海里一遍遍地响过，我一次次回想这位公主当时用眼风扫过我的情形，她嘴角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似乎认识我，却又不说破。
　　我搬来各种典籍翻阅，找关于这位公主的事迹。靖安公主的名气确实响亮，各掌故书中都有关于她的记载。但大体就是这么几段：一是关于她儿时的聪明，二是关于她的传奇婚姻。
　　靖安公主是前天后夏澜唯一的女儿，名唤霓云。天君有八位公主：霓、虹、流、岚，暮、霭、晴、烟。霓云公主自幼被天君养在身畔，饮食起居天君无不亲自过问，天君对她的宠爱可说是无以复加。霓云未成年时便经常翻看奏表——这可是窥视机密、干政的大罪，可天君却把霓云放在膝上，拿着奏表教她施政之术，还时不时考问她。
　　多部史籍都记载了霓云幼时的聪慧：魔尊稷昌作乱后被战神晦明封印，魔界停止了对天界的进犯，但懒于修炼的魔们又打起了妖界的主意，屡屡侵犯妖、魔边界掠夺灵石，以加深自身的灵力修为。妖界不堪其扰又无力反抗，便求助天界。天界慨然允诺发兵，把魔们驱逐出妖界。可远水救不了近火，往往神兵一来魔们就四散逃逸，神兵一走魔们又来掠夺。后来天君边派神兵天将长期驻扎在妖界。可毕竟不是自己人，妖君对派来的天兵神将处处提防限制，被派去驻守的兵将对妖界的“监视”极度不满，屡屡与妖民发生冲突。一时间神、妖、魔三界关系极为紧张，驻扎妖界的土神多次上表要求撤兵，天君为此事发愁了许久。霓云看到土神的奏表后，问：“父亲会答应土神撤兵吗？”天君答道：“无稽之谈。”霓云从天君的膝上跳下来，再拜说道：“在女儿看来，土神伯伯之所以要求撤兵，其因有三。一是将士们好心帮助妖君却被提防，在妖界待得不自在；二是妖界并非我土，守好了未必有功，但守不好您没法子给妖君交差，这罪过一定是土神和他的将士们来背；三是天庭时局风云莫测，瞬息万变，土神伯伯的心思全在天庭。”天君笑道：“的确如此，霓云讲起道理来越发周详了。”“我有办法可以应付一时。”霓云自信地说。天君问她，她答道：“父亲不会处处监视着我，我也不会提防着父亲，就在于我们父女是血亲。同理，不如废了神妖不可通婚的禁令，允许神妖边境居民通婚，以血液为联系，神仙自会捍卫妖界的土地，妖民自不会提防自己的亲人。父亲更可以以皇族为典范，订立神妖之盟。”“那么土神呢？”“父亲何不就诏他回来，让他变成打压雷神的势力呢？”
　　经霓云的提议，“神妖之盟”竟然真的实施了。天君与妖君歃血为盟：为天界太子与妖君嫡长女订下婚约，以妖君嫡长女为未来天后，娶妖君嫡长女的便是未来的天君。并将此盟约刻入太一之轮，以示永不可违。至此之后，神妖不通婚禁令被废，妖族可入天界为官，神仙可至妖界定居，妖魔边界自此由神妖自卫，天庭不再派一兵一卒。天君大悦，进封霓云为“靖安公主”，仪比天后。
　　霓云之后又设计捕杀企图作乱妖界的左卫王，多次参与削弱魔界的密议，天君对霓云的信任无以复加。霓云公主成为能自由出入天界密室，也就是天君书房松风斋的神仙之一。史书上还说，后来天后夏澜的堂兄涉嫌谋反，天君念及女儿霓云，没有问罪她的母亲——天后夏澜。后来因为夏澜与水神瀚天私通，天君才赐死夏澜，流放瀚天。
　　天君对霓云信任和重用，使霓云注定了不乏富有精力和野心的追求者。但霓云最终下嫁一介凡人，天君自减五千年修为为那凡人改命，让霓云与凡人相守四十年，待凡人寿终正寝，霓云返回天庭。除了最小的烟云公主还未成年之外，霓云是唯一一个遵从自己心愿成婚的公主。其余公主要么嫁到魔界作为安抚的手段，要么嫁到鬼界、随着鬼界被魔界的攻破家破人亡。
　　我合上厚重的典籍，不禁感慨道：“英雄人物各有各的传奇励志，跟我一样混吃等死的喽啰们却是何等相似。”
　　第二天一大早，翠袖便把我从被子里拖了出来，我还没睡清醒，一条毛巾就在我脸上揉来揉去，耳边是翠袖的碎碎念：“都怪我都怪我，完了完了，这要是怪罪下来，小命可不保。”“你在嘟囔什么啊？”我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说。
　　翠袖继续碎碎念：“每个新来天庭的仙娥都要去靖安公主那里领名签，然后拿了名签去给天后请安。前几天大哀不能出宫，按说今天一早就得去。靖安公主一向仁厚，倒还好，可天后宫里一向跟我们宫里不对付，这要是给抓了小辫子做一番文章……”
　　“天后也一向仁厚，如何会跟你过不去？”说话的正是昨天惊鸿一面的靖安公主。她仍是一袭白衣，抿着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把名签给你送来了，快去吧。”说着递给我一节玉版，上面刻着“凤麟洲容与”五个字。
　　翠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显然十分惊讶。忙拉起我的手要躬身行礼，靖安公主食指比在唇中做了个“嘘”的动作，“别声张，在天庭里过于引人注目不是好事。你俩一大早去我那儿请了安才拿到名签的，不是我送来的。记住了？”
　　我傻愣愣地只顾看这个传奇的霓云公主，翠袖忙不迭地应着，问安作揖后，飞也似的拉着我向天后的福华宫奔去。
　　天后是个和蔼的少妇，举手投足间礼数周全，让所有人都感觉舒服。我俩按时赶到，气喘吁吁地排在请安队列的最后面，天后看到我俩的窘态，还让侍女拿了手巾来给我们擦汗。
　　那些写话本子的都说天庭里刀光剑影的，可见全不足信，我觉得天庭真真是一团和气、喜乐安泰。
　　我和翠袖请安毕，翠袖双手呈上我的头签，天后“嗯”了一声，把玉版轻轻投进刻着“移清殿”字样的玉筒里，“既是明逸看中要留下的，自然是贴心的，就去书房伺候吧。”天后说罢，她身边的侍女下来递给我一个白色的香囊，上面绣着“掌殿”二字。“凤麟洲容与，很不错。”天后瞧着我微微地笑着，一边对翠袖说，“有劳你多教教她了。”翠袖低着头忙不迭地应了，我俩才一起作揖行礼离开。
　　一出福华宫，翠袖就跳了起来：“天！竟然是掌殿！我们一辈子都不一定混得上的，你一来就当上了！”我一头雾水：“什么掌殿？”翠袖指着我手里的香囊叫道：“天后封你做掌殿啦！”她拉起自己腰间的香囊说：“你看，我是从掌殿上。你比我还高一阶。”
　　“我这是——当官儿了？”我捏着香囊不可思议地问。“当然啦，天后让你进书房服侍，那可是我们从来没享受过的待遇。”“那我岂不是走不成了？”我闷闷地皱眉看着她，“一定是故意的。”
　　翠袖突然不再做声，我以为说得她伤心了，刚想安慰她几句，她却说道：“你这话说得不错，我想也应该是故意的。你能看见我们看不到的东西，能让乐神殿下把你强留下来，能引得靖安公主上门送名签，能让天后上来就封你做掌殿。你或许真的跟我们不一样。”
　　我一哆嗦，“喂你别吓我，我可是根正苗红的一介散仙大蒜，机缘巧合被拐带上天庭，含光这厮心理变态不放我走，或许大家都给他个面子，才这样对我。话说他跟明逸是啥关系？刚刚天后说什么我是被明逸看中留下的。”翠袖连忙捂上我的嘴，“咱们私下里叫叫含光也就罢了，明逸哪是你叫的。乐神殿下是天君的六皇子，本名是明逸，不过后来他不乐意叫这个名字，就改作‘含光’了，今后可别再乱叫了。”
　　“哦，我就说嘛，天君的儿子都叫明什么，他却不是，原来他原本叫明逸啊。还有天君的女儿都叫什么云的，真是有趣，呜呜呜……”翠袖再次捂上了我的嘴，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大姐我求你别再说了行不，直呼名讳可是大不敬，要受火刑的。”
　　我俩斗着嘴，一路溜达回了移清殿。一进门，可把我给看傻了。移清殿一十六位仙童分列两队夹道欢迎，门口站着个面相严肃的仙姑，见到我之后水袖一甩，一排物什出现在我面前，“赐移清殿掌殿容与观尘镜一面、玉露清音瓶一个、碧华灯一盏、各色常服四套、朝服一套。”
　　早就听说天庭的观尘镜是个十分好玩的玩意儿，能洞见各处发生的事，还能足不出户看遍六界风景，真真还是当官儿好啊！赐的衣裳也比我现下穿的漂亮多了，衣料柔软透气，色彩明艳，真真还是当官儿好啊！我正一把摩挲着衣服，一把抓着观尘镜到处探视，衣角被翠袖扯了一下，“还不快谢恩。”
　　“啊——谢谢你啊，谢谢，嘿嘿。”我这才意识到那仙姑还杵在那儿，搔了搔后脑勺，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仙姑面无表情地转过身，飘飘悠悠地传来一句“我只是传话的，要谢就谢天后娘娘恩典”。
　　待那仙姑走了，我才发现含光这厮紧锁着眉，手持一卷书立在厅侧。厅中巨大的山水屏风后转出来一个仙女姐姐，可不是靖安公主么！她缓步向我走来，声音柔柔的：“赶紧让你的下属们起身吧，瞧这一直半躬着身子，把人家憋得一头是汗。”“一定是高羽散布的消息，恨不得全天庭都知道她的存在。”含光绕过我，走到靖安公主身畔不知低声说了什么，然后二人便并肩出了移清殿。临出门，靖安公主回头笑着对我说道：“放宽心，这对你是好事。”
　　两人一走，翠袖便捧心做花痴状：“要是能去服侍靖安公主一天就好了，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所有人都尊敬她，她却一点架子也没有，处处能想到人心里去，让所有人都舒服。连跟她说话也舒服极了，总是带着笑，软软的。”
　　翠袖虽然花痴了些，但说得倒没错。含光的一句“一定是高羽散布的消息”和他低语的行为，让我莫名感到不安，可还没等我细想，靖安公主便立刻打消了我的不安情绪，“放宽心，这对你是好事。”她真是有总能让别人心里舒服的本事。
　　“全天庭的仙娥仙童都归她管，你现在是掌殿，每天清晨要去公主府问安，有重要的事就要汇报，她有什么事情也会在这个时候叮嘱你去做。”翠袖说道。“各宫人等不应该是天后管吗？”我问。翠袖答道：“天后管人不假，可磨勘结果如何，谁进谁退、谁升谁降，那都是靖安公主说了算。你慢慢就体会得到，公主可比天后的权力大多了。”“哇，当公主真好，”我感叹道，“天君有八个公主，我一个个拜过去，得什么时候了啊。”“你蠢啊你！”翠袖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我脑袋一下，“只有靖安公主，只有她，懂了吗？”
　　只有靖安公主。
　　后来我又从坊间只言片语中听到许多她的故事，一个几乎能让所有人说她好的人，得有多强的人格魅力。她的精力旺盛到让人难以想象，比如她看到一个仙娥经常面带愁色，揣度她是思念故土，便请旨放她回乡；比如她看到某个女神仙某天换了朵簪花，便改了给她的每天赐花，换成她新簪的花的品种；比如她竟然记得每个重要人物的生辰，不管那人是否庆生，她都会备一份礼去……
　　七窍玲珑心，她有九窍。
　　名为掌殿，其实没有什么需要我管理的。含光的生活十分规律，移清殿的宫人对他的习性了如指掌，服侍起来如行云流水般驾轻就熟。一切都似排练好的，默然而有秩序：含光清晨起来先去上朝，下朝后给贵妃、天后请安，请安毕回来读书，午时会下厨做几道菜，每道菜只尝一点便分给我们，下午休憩片刻便开始处理公务，然后是修炼，晚上还是读书。他偶尔兴致来了会画上几笔、拨弄几下琴弦，但绝大多数时间不是在读书就是在修炼。据说含光是皇族乃至天界灵力最高的神仙，一生下来就招徕了九色祥云，一成年就可以驾九色云。这世界上最可怕的是，别人比你聪明、比你出身好，还比你努力。含光就是这样一个聪明、出身好，又努力的怪物。
　　我不止一次跟翠袖窃窃私语，含光这么努力是图什么呢？他似乎并不在意太子之位会花落谁家，不觊觎权势，也很少与重臣来往，那他这么辛苦地读书修炼，是为了啥？
　　说到太子之位的争夺，连我这种头脑简单的小角色都看得出来，候选人就是明远和明适。明远是天后第二个儿子，长子据说因忤逆天君而被除了仙籍，明远实际就是天君的嫡长子了。明远一直病歪歪的，灵力极弱，是靠各种神物法器吊着，才有了这一身中人之姿的修为。明适是贵妃的儿子，贵妃生有一子一女，含光是贵妃收养的、已故贤妃的儿子。明适几乎集成了优秀领袖的所有优点：知人善任、精力充沛、贤良敦厚、聪敏练达。
　　但天君迟迟没有立太子，神仙们都说正是天君的犹豫不决导致了朝中如今的局面：以火神为中心的、支持明适的势力和以昆仑外戚为中心的、支持明远的势力的博弈。
　　然而无论两派势力怎么斗，靖安公主如同“常青树”一般备受天君信任、处于漩涡中心而屹立不倒。
　　每当我想去弄明白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时，翠袖都会拦住我，让我少问、少说、多做事。后来我才明白这是真真对我好，但自打我被“拐带”上天庭之后，我就注定要卷入这纷争中，逃也逃不开。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