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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姚章先生 ...

  •   “这位置太过显眼,总是被她们盯着,不如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我提议。“正有此意。”尹昭说罢,拉着我从旋转楼梯上到了二层的小隔间,找了一个垂涎欲滴的男子换了坐席。那男子一副求之不得的样子连连答应,走的时候还不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
      难不成他以为我俩是一对儿?
      尹昭却笑意更深,问我:“你们家有没有还未成婚的姐姐妹妹?”我警惕地问:“怎么?”尹昭却不再回答,摆摆手换了个话题道:“没事,哈哈。这小姐们的表演是十足十的一流,可弹奏的功夫还是差太远。”“哦?看来你很懂音律?”我见他不再提敏感问题,乐得与他闲话些别的。“音律倒是不懂,”他说着,凌空做了个弹琴的手势,“只是听多看惯了绝顶高手的琴艺,再听这些,就觉得是三脚猫的把戏了。”
      我趴在桌上,侧头对他说道:“我对音律是一窍不通,只是喜欢听而已,适才那些舞女们弹得已经很好了,反正我是很受用。”尹昭郑重其事地道:“等哪日姚先生有空,我定要再请他来,届时请你来听什么是旷世之音。”
      姚先生,这个名字好耳熟。似乎是莲心说本来要到我们家演奏的琴师,后来被尹家请走了。
      “我听过这个名字,似乎是个高人。”我说道。尹昭道:“姚先生不单作曲极佳,作词也是一绝,那样沉郁悲凉之情,竟能在平淡至极的语句中尽显。”他说着,用手指在桌上叩击着节奏念了起来,“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我咂摸着那句“年年知为谁生”,不由感叹起来:“饥荒灾祸频仍,杭州、宝津楼却夜夜笙歌、花团锦簇。”
      我俩正聊着,听楼下一片吵囔声起,原来是在选花魁了。我趴在栏杆上探身向下看去,只见舞台上端坐着两名女子,一个明艳动人,弹拨着琵琶;一个素淡雅静,调弄着琴筝。“哟,这可是敛财的好手段,你不去凑个热闹?”我调侃尹昭。尹昭笑道:“你就这么想让我做恩客?”我把玉折扇一展,摇了摇道:“不然,你来这儿是在做什么的?”尹昭一愣,笑道:“那是,拼银子的事儿,尹家什么时候输过。”他说着,叫了个闲汉,随手给了他一锭银子,“给雪霁小姐。”
      我揶揄他:“你对小姐们的花名倒是熟得很。”尹昭道:“这你也要损我两句么?”说话间,闲汉把银锭放进衣着素雅那位小姐身前的玉筒里,唱票的叫道:“雪霁小姐九两放光,红嫣小姐八两放光。”他声音还未落,一锦衣男子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台前,往红嫣的玉筒里放了两锭银子,还颇具挑衅意味地抬头看了尹昭一眼。
      “不就是捧个花魁么,何至于此。”我嗑着瓜子,把身上的金银全拿了出来交给尹昭,“我跟你搭个伙。”
      “雪霁小姐十四两放光,红嫣小姐十两放光。”
      那男子踌躇着,狠了狠心的样子,将手上的金戒子取了下来,闲汉拿去兑了银子,放进玉筒唱道:“红嫣小姐二十两,雪霁小姐十四两。”
      “嚯,二十两了,你要不要跟哪?”我戳了戳尹昭。“拼银子的事儿,我什么时候输过。”他笑着,把身上的值钱物都取了下来。很快,就听唱道:“雪霁小姐五十五两,红嫣小姐二十两。”
      这一唱出价来,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叹声,纷纷抬头往上看。
      唱票的高喊:“还有哪位竞价?雪霁小姐五十五两。”沉寂了一会儿无人应答,那位锦衣员外的脸色愈发不豫。“雪霁小姐当选今年花魁,共尹小员外一良宵——”唱票的拖着长长的尾音,一锣定音。
      很快,舞台恢复了原样,富家子们三五成群凑成一桌开赌了起来。这一晚宝津楼不打烊,红烛灭了又点新的,整晚都如同白昼。不一会儿,闲汉领着雪霁小姐上来,打开一间华贵的房门,示意他进去。我基本摸清了尹昭的意图,故意说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尹兄,我先告辞了。”尹昭却一把拉过我,说道:“韦兄临阵脱逃,太不仗义。”我笑道:“难道要雪霁小姐一女侍二夫不成?”尹昭哂笑:“怎地是二夫了?雪霁小姐,请帮忙斟三杯酒。”
      待雪霁斟好了酒,尹昭先拿了一杯一饮而尽道:“小姐好意尹某心领,前些时候偶然间听过小姐弹曲,很是心折,这才冒昧来选花魁,以免小姐落入登徒子之手。”雪霁轻启朱唇,拿起了一杯酒道:“员外肝胆,雪霁感佩。”也饮尽。他们俩喝完之后都看向我,我讪讪地不知说什么,拿起酒杯说道:“那么就请小姐弹奏一曲吧。”
      于是,本应是众人羡慕的一夜春宵,变成了雪霁弹曲、我和尹昭对谈。
      清晨,我喝得醉醺醺地出了宝津楼,一出门莲心便迎了上来,用大氅将我裹住,低声道:“小娘子,你大病初愈,着实不该喝酒,现下郎君正往这边赶来。”我一听“郎君”二字,酒顿时醒了一半,兄长一来我可就穿帮了。我忙跟尹昭道了别,带着莲心从小路绕道回府。
      一进门便被兄长逮了个正着,我缩起脖子准备迎接暴风雨时,谁料兄长却说道:“病了一场,你这玩的性子也收敛了许多,阿兄很高兴。可宝津楼那种地方不适合你的身份,往后还是少去为好。”不告而别,彻夜未归在他眼里竟然都算“收敛”的,可见珊珊之前有多放浪形骸。“琴师一早就来了,在堂上等着。”兄长说道,“他不愿给你弹奏,我推说你病入膏肓,只想再听一次琴曲,他这才答应来了,你换换衣服再去见吧。”说罢便离开了。
      病入膏肓,好像也没说错。我梳洗了一番戴上面纱,还未走进厅堂,便听见了琴声。曲调格外熟悉,我细细搜寻着记忆,想起这曲子就是我初上天庭时听到的“清音安魂咒”!
      “含光!”我脱口而出,大步上前,却见到一张陌生的面孔。这不就是我刚到杭州时,在尹家偏门外遇见的琴师?兄长在一旁说道:“先生见谅,舍妹大病初愈,有些糊涂。”说着吩咐莲心照顾好我,便离开了。
      我迫不及待地坐在他对面,问道:“这曲子叫什么?你是谁?”他停下了弹奏,却没有抬眼看我,答道:“清波引,在下姚章。”“你就是姚章?”我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羸弱的男子,一身白衣似挂在他身上,撑不起来的样子。“你在哪里听到的这曲子?”我又问。“不才自度曲罢了。”他说罢,又续弹了几句,不复“清音安魂咒”的调子。天下曲子万万千,总有那么一两支有相似旋律的,是我太紧张,这才错识了。
      姚章给我弹了两支曲子便抱琴离去,他没有客套,也没有多话,拿了谢礼便离开了。他离开后的整整一天,我都在回味那首《清波引》,调子同“清音安魂咒”有些像却又不大一样,可给我的感觉简直一般无二——听了之后,浮躁的心绪立即宁静了下来。
      入夜,我忍不住要去找姚章问个究竟。便唤了莲心备车出门。下人们对我深夜出门见怪不怪,立即备好了一切等我上车。莲心打听好了姚章的住处,吩咐车夫道:“去孤山。”
      “孤山?他难不成住在寺庙里?”我问莲心。莲心道:“山腰有处临时搭的茅屋,委屈小娘子了。”我有些不明所以,怎么就委屈我了?莲心又拿出一条毯子、两套睡衣,说道:“车只能到山下,我跟小娘子一同上去后便在外头等着。”我见她拿的行头,更加疑惑,“这些都是干什么的?”莲心很自然地答道:“给小娘子和那位先生用的啊。以往小娘子夜会的都是贵家子,这次的穷酸了些,总不能苦着你了。”她一脸“看我想得多周到”的邀功表情。我尴尬地把东西扔到一旁,说道:“我只是跟他聊两句,你们在山下等着,我去去就回。”
      下了马车,我迈着沉重的步子向莲心指的方向走,远远见山腰处的一个草屋前有灯火,火光下的面庞正是姚章。我加快了步子走上前去,没有立刻叫他,静静地在他身后看着。
      他正在灯光下翻着卷宗。夜里寒风吹来不胜凉意,他的肩微微缩着,身体向前倾,专注地看着不属于天界也不属于凡间的符号。他一边看着,手指一边动着,摆出拨弄琴弦的样子。他的指干净修长如同皓玉,骨节处苍劲有力。他换了套衣服,不是白天在我家穿的绸缎,换成了麻布衫子。袖口处已磨破了,经线脱落,纬线疏疏地横在那里,上面还有些许淡淡的墨迹。他没有梳头发,任乌黑的发垂下,随着瘦削身体的线条形成完美的弧线。我不敢再往前走,生怕脚下踩着草叶窸窣的声音惊到了他。又一阵凉风,吹得灯火晃动得几乎要熄灭。随着风带来的,还有一缕浅浅的药味。我不禁皱了皱眉,他身子看上去那样羸弱,夜里湖边风又凉,怎么还在外面看蝌蚪文?他打了个喷嚏,把衣服向领口处收紧,却仍是专心地看手中的书卷。
      我忽然想收回对尹昭的评价,儒雅这个词应当形容姚章才是。不,儒雅这个词即便用在他身上都有些糟蹋他,他的气质不因贫穷落魄减少半分,反使他显得更加超凡脱俗。
      一转念的念头,我想:如果他才是尹昭该有多好。可惜他终究是凡界一介过客,我来凡界是为了助含光渡劫,而不是与不相干的人探讨音律乐曲,我叹了口气,停止了对他的想象。
      便是这轻轻的一声叹息,让他回了头。
      “小娘子是?怎会到这儿来?”姚章一脸讶异。在这讶异中,又隐含着几分期许,几分预先知晓的模样。既然被他发现了,我再走就显得不合礼数,我这样说服了自己,接着他的话道:“有客人来,还不请进屋里说话?”姚章一怔,拿起灯火忙不迭地道失礼。把我请进他的草屋。
      “简陋得很,小娘子将就一下吧。”他放下灯,转身出去取刚才翻阅的书卷。
      我仔细打量这间草屋,的确是过于简陋,桌上只有一盏灯一张琴,架子上整齐地叠了三四件麻布衣服和一件绸缎长袍,还有笔墨。纸是粗糙的草纸,没有砚台,是用一块青石头代替的。地上一个裂了缝的陶瓮,陶瓮的沿上搭着一块麻布。
      我正扫视着,他抱着一堆书卷推门进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书橱放进去,再小心翼翼地关上。
      “见笑了。”他挑了挑灯花,自言自语道,“还是太暗了。”
      我这才醒悟为什么他要出去看书,原来外面湖光倒映灯光月光,能亮一些。
      “冒昧打搅你了。你家里——没有别的人?”我小心翼翼地问。
      姚章静静地道:“我妻萧氏,已过世了。”
      “对不住,不该说这些。”我转了个话题,“刚刚你看的是什么文字?我一个都不认识。”
      姚章道:“那哪是文字,那是工尺谱。”“哦,就是琴谱吧?”我问。
      姚章点点头,“南渡以后,原来的大晟乐渐渐失传,我四处寻访才得了残卷一二。”
      我虽是神仙,却不是司命,不能预知未来,也无法得知他一介普通凡人的命运。但直觉告诉我,这个执着的男子,一定会有所成就,被后世铭记。
      我说道:“不知别人怎样,起码我听你的乐曲,丝毫不比仙乐差。”
      他的眼中现了光亮,随即又黯淡了下去,“姚章飘零半生,一事无成。不知这坚持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飘零半生……”我喃喃,“你祖籍何处?为何来杭州?”
      “在下饶州人士,在湘鄂待了三十多年,来杭州……不过是谋个生路罢了。”
      三十多年,那他至少也三十岁了,看起来却没经历多少风霜。凡人寿命不长,往往二十多岁就显得苍老,而他却是个例外。“既然来了,就要坚持下去。杨郎中一定会赏识你。”我鼓励他。
      姚章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颇似自嘲。
      “先生的琴音很美,能再弹一首吗?”该说的都说完了,该问的也都问完了,可我却仍不愿离开,原因说不清,也道不明。
      “当然。”他走到琴桌旁,调试了几个音后便开始弹。
      曲调凄切,令人心痛。
      一叠刚过,我皱眉道:“这曲儿太过哀婉,听得人肝肠都要断了。”姚章接过话道:“这是年轻时我路过扬州时谱的曲调,当时我何尝不是肝肠都要断了。”说罢他轻声和着琴声唱起来:“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这曲子原来就是尹昭念的那一段,果然非同凡响。我听到“波心荡、冷月无声”一句,以为琴声太过高亢恐不能持久,但末句一转,低沉了下来,那一腔恨意竟说得如此平淡。
      他又跟我说起了国事,说起淮北的饥荒,说起卖妻鬻子的农民。说着说着眼中现了清泉,他忍着没有让它们掉下,叹了口气又转向琴弦去了。
      他不问我为何来,为何要听他弹曲,却能敞开心扉对我说他的关怀和理想,甚至穷困潦倒,他仍在挂念与他毫不相干的饥民,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官员,他对苦难者的同情是真切的,是站在生命的同情与共鸣的基础上的。
      姚章,他真的是我见过最超凡的凡人。
      “人间的一切不过一场大梦。战乱年年都会有,在不同的地方每天都上演着悲欢离合,人生不过就是这么个过程罢了。有什么是永恒的呢?”在许久的沉默后,他抬头看了看天边的一弯新月苦笑着说了这番话。我知他是无力改变什么,才这样安慰自己。
      我看着他瑟缩的身子一阵怜惜,把身上的皮裘解下给他披上,“什么都不是永恒的,所以要珍惜当下,珍惜自己。”我说道。
      他怔怔地看着我,抓着我披在他身上的皮裘,点点头,“我再过几天就去杨郎中府上。”我点点头,“他会欣赏你的。”他似乎并不是这个意思,不等我说完便紧接着说道:“拜谒了杨郎中,我就回湖州去了。”
      我一怔,回湖州,便见不到他了。心下忽然有些空落落的,但皮面上仍笑道:“也好。”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开口问道:“何时走?”
      “明天天亮去拜见杨郎中,后天就走。千岩已在渡口等我……”
      “你不问我姓甚名谁,为何来找你?”我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他平静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个笑靥,轻声道:“小娘子若想让我知道,会自己告诉我。若不想让我知道,问也问不到实话。更何况,我们很早就相识……”似有所顾虑一般,起了这个话头却不再多说。
      “我们很早就相识?”我一怔。
      他笑了起来,说道:“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对我而言,没有丝毫分别。”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这一刻,仿佛月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我甚至忘了我来凡间是为了寻找尹昭,是为了帮含光度过情劫,我甚至以为我来到这儿,就是为了他。
      “还会回来吗?”我问。
      他没有回答,只说了句:“我会记着小娘子的。”这句话,已经是回答了。
      “几时走?我送你。”我低着头边走边问。
      走到门口,他叫住了我,把皮裘还给我,说道:“小娘子还有更重要的人要惦念。”他真是料事如神,把我踌躇的心理看得透透的。
      “明天未时,南岸渡口。”我点点头,准备告辞了。
      我走到山下,莲心和车夫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他们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快回来。回去的路上,莲心见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主动说道:“姚章身份低贱,自然伺候不好小娘子。我打听好了,明天尹小员外骑马游春。”我一听尹昭,马上问道:“去哪儿游春?”莲心一副懂我的表情,微笑道:“就是这孤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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