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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旧忆前尘 ...

  •   一身利落皮衣的少年一声大叫,暮色里将树上的鸦雀纷纷惊起。
      随着连连的无奈叹气,男子终究还是拨开树下密密匝匝的藤条,将面容完全地呈现在云天河眼下。
      夜风舞动青衫,千载之下,身姿依旧挺拔如竹。
      有着清丽容貌、然而面上已隐隐有了风尘霜色的少女嘴唇微颤,终于还是第一个开了口。
      “……云叔。”

      时间已太久了。天河承受了天罚的眼都已医好,青鸾峰上朴素的墓碑也已添做两个,唯有这个人容颜不改,一丝浅笑,洒脱如昔。
      “我晓得了。”
      云天青伸手抚上端正镌刻着“挚友慕容紫英之墓”八字的木碑,浅浅摇头。
      时光过得太快,许多许多年前,他在奈何桥头便见着了那名发丝如雪的青年,依旧神情肃穆、步履端方,玉色衣袍飘飘,淡淡地去饮下忘川的水。
      生死一掷,他终究是为了好友的眼,逆天减寿,那名红衣的少女在青竹船上擦拭着未干的泪,她不在,便再没人晓得那人隐忍坚卓的性子,再没人在夜中月下,软语劝他。

      ……多少年了,不知道这小子究竟有没有学会怜取眼前人。
      云天河一头向着他怀里撞进来,天青伸手拍拍他和自己宽窄一般的肩背,有些怜惜地望望一旁神色怃然的少女。
      “璃儿……我家野小子,真是苦了你。”安慰言语之间似是有些酸楚之意,然而随即转为洒脱,“这回我过来陪伴着你两人,天大地大,也总不至太过寂寞。”
      “爹……你怎么,又活了?”
      天河犹自在他怀里揉着眼,喃喃开口发问。他小时候孤身伴着爹在青鸾峰上过日子,云天青是个将生死看得极淡的人,因此直到死别,他也只是懵懵懂懂。直到日后明了琼华过往一段纠纷,尝试过人世之中诸多愁苦,再回头想起来,才有撕心裂肺的味道,只是人已不在,无法弥补,是以此时忽然见到云天青复生,他心中喜悦之情,自是无法言表。
      然而他问得拙劣,云天青气得心里发笑,赏了一记栗暴在他头上,“年纪大了,真是有了媳妇忘了爹,老子活了,从此免你一日三炷香,难道你还有什么意见不成?”
      “嗯……没意见。”
      天河抬起还有些泪汪汪的眼,一板一眼答道,又伸手挠挠头,望向梦璃,“春天山上还冷,咱们进房去说话吧。”
      少女点点头,转身在前引路,站在风口久了,她脸色便也有些苍白,云天青望着那副细弱的身影,不由又是摇了摇头。
      原本,妖的寿命,是难到千年之久的。何况梦貘一族并非以长寿著称的妖类,而少女又因杂务荒废了修行,只因一股想要陪伴那人的心愿,勉强撑到此时,夜色下的身影,已然如风中烛火一般柔弱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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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河和梦璃原本是分房睡的,其中缘由,就是不问云天青也明白几分。这时云天河身量长大,树屋那小小的一张木板床挤不下父子两人,少年手脚麻利地收拾了地铺出来,又到了树下房中,恭恭敬敬请云天青去睡床。
      看了他的认真模样,男子与少女都禁不住发笑。梦璃轻轻咳了一声,眼望了望云天青,那人点了点头,便站起身来。
      妖的心思是极细腻敏锐的,少女察觉云天青气息稳定,真元流转与当年在琼华门下修仙之时一般无异,当真是死而复生,才放下心中疑虑,目送二人离开。

      自那日起,云天青便当真在青鸾峰住下来,原本两人的日子多了他,便凭空多出许多欢乐来。少女每日多出一个研读医药仙术典籍的同伴,少年也多了个渔猎种地的帮手。一时间山上再也不是往日清冷冷对着两座孤坟的模样。

      “爹……吃菜。”
      这一日午时,梦璃在屋外摆了桌子,三人围坐吃饭。天河在旁乖乖给云天青夹菜,男子慢条斯理享受那一般“天伦之乐”,一边夸赞少女手艺过人。
      柳梦璃低垂着眉眼,脸上却未见欢容。
      她曾经问过云天青何以能够延寿还阳,那名男子只是坦然答道有世外的神仙相助,然而少女终究不信,他这样放旷不羁的人,并不会为了父子亲情的牵缠,便想要违背轮回的天道、重生在尘世之中。然而自幼时起,她便极敬畏这名不可捉摸的洒脱男子,因此,也并不再多问多说。
      “爹,这些年来,你有没有见到大哥?”
      天河直爽发问,云天青听见他呼玄霄为大哥,不由得喉头一梗,将送进口里的菜吐了出来。
      “你……还当真要和他论这结拜的辈分么?我若是真见了他,叫一声师兄,未免变得和你这野小子平起平坐,要是不叫师兄……唉呀,他的便宜,我可沾不得。”
      云天河认真点头,“大哥说过……我和他不必拘泥于长幼辈分这些世俗规矩。”
      云天青眉眼弯弯,“当真这样?要说你这一趟大哥,反悔了再反悔,师兄没给你气疯,实在是厚此薄彼。”
      天河挠挠头,满眼懵懂,不明白为何玄霄不生自己的气就是“厚此薄彼”。还是梦璃在旁轻轻咳了一声,替他帮腔道:“云叔……说玄霄前辈的便宜沾不得,当年却不知道沾了多少,什么同床共枕的话,只见面两天就说出来,还要怪别人厚此薄彼……”
      她说到这里,抿嘴微笑,一双明眸斜斜望着云天青。
      那人毫不羞惭,只是咧嘴一笑,“难怪……原来你看过了我的梦么?好丫头,叔叔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梦璃望着男子笑吟吟的面容,忽地心中一抖,不由低声说道:“不……不,我只是,看过了玄霄前辈的梦境。”
      那一时,云天青的面容似乎沉了一沉,望着梦璃的眼中露出极为严峻的颜色,然而那一点黯然的神情转瞬即逝,便又是如常欢颜。
      “师兄给囚禁在东海之渊,也已近千年了。”
      这样喃喃说道,男子执起杯,淡淡饮酒。少女在旁说道:“东海漩涡有神界三天封印,除却身具仙骨之人,旁人都无法接近,自紫英去后,我们便再无法了解玄霄前辈的情况。然而大约三百年前,他似是已然脱身而出,其后始终不知所踪。”
      云天河扯住云天青一只衣袖,“爹,我很想找到大哥,从此大家一起生活,却总也找不到。”
      “……以师兄的性子,他乐意时自会前来见你,否则你即使寻得他也只是徒劳。”
      年长男子微微瞑目,忽然抬眼,冲两名小辈一笑,“难得今日有好心情,便给你们讲讲往年的趣事,要不要听?”
      云天河闻言,立时笑逐颜开,凑向云天青身边来。男子咳嗽一声,开言道:“玄霄师兄命相至阳,练得也是天下至阳至烈之功,这你们都知道的。那么你们平日看着他那一副冷如霜雪的冰山模样,是不是很奇怪?”
      云天河先点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大哥也不是永远那么冷淡的。”
      梦璃柳眉微蹙,在他身旁点头说道:“是,初见玄霄前辈之时,我便的确是被他身上冰冷沉静的气息吸引了注意,然而后来他破冰而出,人便大不一样。”
      云天青侧过了头,深深望着两名小辈,“如何……大不一样?”
      天河和梦璃对上他杳然深邃的乌黑眸子,彼此心中都是一乱,一时竟然没人说话。
      良久,仍是云天青淡笑了一声。
      “……罢了,我和他,实在分别太久……如有再见一日,怕是就算我认不出他来,也不稀奇。总之,我们同时拜入琼华门下,师兄为配合羲和剑需要修炼炙阳诀,这功体阳刚霸道,一重一重进境都极为凶险,若练功之人心有一丝杂念不静,便易走火入魔,万劫不复,因此师兄从入门之日开始,便学一门叫做‘洗心诀’的东西。”
      “抱元守一,洗心炼意,心如冰淬,意沉如水,身同草木,一念无尘。”
      男子轻快地诵出六句口诀,便叹了一口气,“这门功夫本来是极难的,也亏了师兄百年难遇的根骨天赋,他破第一重境用了两个月,性情便日渐沉冷,眼前山崩海啸而能声色不动;第二重境时喜怒含敛,凡人的七情六欲都压抑到了极点;待到了第三重,动静相合,天人如一,他在寂玄道修行,雪花沾身不化……渐渐地便能将他堆成个雪人……”
      云天青含笑点滴叙述,过往种种情景,如在眼前。
      “师兄倒是一点别的心思没有,只知道把这个功夫练得精妙,渐渐地他练功的时候飞禽兽类都不知离避,竟然真的当他是草木一样。我知道他这心法好玩,有一日见师兄在醉花阴练功,我便去叫了夙玉师妹,那时想要拿这个来逗一逗她,是以前一日还偷偷在师兄衣上熏了些香。”
      云天河扯着那人衣袖,清脆笑出声来,梦璃听到这里,也不近衣袖掩口莞尔一笑,她想到那个清寒冷峻的男子席地而坐,宁心入定,一身蜂围蝶绕鸟雀啼鸣,心下也觉得十分好玩,然而她微微转眼,见到云天青讲述这段往事之时,面上满是欢容,一双眼睛,却隐隐尽是平静漠然之意,不由得心中一阵颤抖,再也笑不出来。
      男子停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往常我也不是没有偷偷跑去看师兄练功,然而那天我和师妹在旁边偷窥,不知怎的却让他发现了,师兄竟然雷霆震怒,不仅即时罚我去思返谷,更是一连十来天,见了我连话也没有一句。”
      说到这里,云天青摸了摸鼻子,“后来我才知道,他对我乱发脾气,便是着了喜怒,那天给太清师父叫去好一顿训导,这真是……因果报应,从来不错,哈,哈哈!”
      云天河在旁边老实说道:“所以爹你知道大哥练功便不能发怒,不能发怒就不能对你怎么样,所以你就不用怕了是不是?”
      云天青笑着一手掩面,拍了拍云天河的肩,“好小子……你很聪明!”

      ……他从来都不后悔。
      然而在幽冥之界千年的等待之中,他还是日日想起那人生气的样子。
      想着玄霄袍袖一拂,扬眉已是声色俱厉。
      那人说……云天青,我已忍你很久,今日你为何将夙玉带来此地?莫非便是专程——戏弄我不成?
      他从来不喜那人无喜无怒、宁定如冰雪的模样,那日一语惊破,他知道玄霄竟然向来便是知道自己跟在他身边,默默窥探的。
      知道。然而并不说破。
      想到这一段,心里竟然有丝丝喜悦,不知何来,十分莫名。
      若是冥冥之中仍有会期,他宁可再看一眼那人怒声斥责的模样,那时仍是少年时光,玄霄一脸恼意,眉眼俱动,才是一股与他年龄相合的勃勃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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