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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孤生一注 ...

  •   那是东海最深的地方。
      冰碧暗流环绕高耸云崖。高处嶙峋的乱石间有铁锁交错,缚住一个白衣瘦削的凡人身躯。
      那一具躯壳,是逆天的罪人。时光转眼近千年,累累的锁链在白衣上留下海水也洗不去的斑斑锈迹。
      那人双手被交结着缚在身后,因颈项间的桎梏被迫长久地微微仰起清削下颌,赤裸的苍白足踝垂下,缠绕着破敝白衣。一眼望去,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
      大袖飘飘的神祇远远地立在他下面,眼神平淡如水。
      这九百多年来,是他第四次到这里来。每次都是同一个问题,便是问他要不要死。
      那人拒绝了他三次。第一次过了一百年,捆缚着他的层层锁链上还绕着火焰,有一把叫做羲和的剑,斜斜插在他身旁;第二次过了三百年,火焰已冷,他身旁受罚之人泰半已经死去;第三次已经是七百年后,羲和不见,牵系锁链的镇柱似乎逐次更换,而白衣之上竟有血迹斑驳,不知为何。
      神轻轻叹了口气,他也是穿着雪白的衣服,满头银发,看去一尘不染。
      “以你的性子……本以为是宁死不肯受辱的。与其终日幽禁于此,何不舍却一身,重入轮回,落得干净。”
      玄霄只是闭着眼,似乎已然不肯再和他多说一句。
      白发的男子眼中神色似乎甚是悲悯,他手掌中升起耀眼的光芒,照得深深海底亮如白昼。
      “还有半刻……半刻一过,我便要杀了你。”
      他的声音轻细如耳语,然而那高悬断崖之上的罪人却忽的睁开了眼。
      颈间锈蚀的锁链发住低哑的摩擦声,那人极艰难地低了头,眯细了茶色的眸子,嘴角浮泛笑容,冷厉如昔。
      “你做梦。”
      玄霄冷冷说道,飘散黑发缠绕着冷白无血的脸颊,只有额间一点朱砂,分外艳丽。

      白衣的神明眸子中泛起深重怅惘,然而依旧沉默着,水色的眼睛紧紧盯着高崖之上他窥测了一千年的身影——那青云之上一场胜负,写尽了人间几代春秋。
      他叹息着说:“你……何以如此?何必如此?”
      玄霄仿佛再不愿看他,仅只厌倦地闭合了一双凤眼,他的模样让白衣的神想起当初,那个光阴不会流转天地不会变幻、永恒至无的世界,缠绕在高崖之上永不凋零的血烈花朵。
      不该的。
      神叹息着。
      不该争那一赌,不该下那一注,那是他们的错,这世上原没有他们所求的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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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千年之前,三月春风绿了江南,却还吹不到这极西的黄沙古道,只有驿卒匆匆的马蹄声,或者商队骡马身上的铜铃,在叮叮当当地响着,终古不变。
      漫漫飞沙之中有人扬鞭打马,轻捷驰来。那毛片雪白的高大马匹自慢吞吞走在路上的孤身男子身边掠过,马上青年单手一勒缰绳,辔头上丹红垂穗飘摇,竹青的大氅给风吹起来,好不潇洒。
      “大叔!看着漫天沙子,日头过午不多久天就要黑,上马来我载你一程?”
      他笑嘻嘻地说着,风卷起飘洒肩头的柔细黑发,一对桃花眼,溢彩流光。
      黑袍黑发、有着一对漆黑眼睛的男人,慢慢走来,伸手拉住了他的缰绳,扬起了脸,那一时云天青看到他剑似的眉锐利地挑起,一脸淡然之色。
      ——黑衣的神永远记得云天青。
      就像记得那一天,萧萧竹林风影,棋盘上黑色与白色交错的胜负争夺。
      白衣的神挥一挥手,那一片青色深处荡漾起清亮快悦的笑声,修长的手掌轻轻分开婆娑的竹影,露出清健挺拔身型。
      “人间纷纷成败,万世浮云天青。”
      他眯细了眼,笑容也流着一心无尘的轻快,“何必在意呢。我叫云天青,你叫我天青就好了。”
      那青年笑的时候,万顷竹海都随他起伏风音如波,黑衣的神看着云天青伸出手来,拨乱了他们的棋盘。
      他望着对面一脸云淡风轻的白衣。
      “你的造物,还真是与你一般。”
      白衣的神面上含笑,浅浅望回,“心无执念,大道方成。棋盘上不过一场游戏,你又何必在意胜负。”
      黑衣的神一把打开了云天青握着棋子的手,“一心成道又何尝不是执念。”
      白衣淡淡扬了扬手,“竹本无心,枝叶摩天凌云。”
      他目光转向对面高耸的山崖,那里一丛丛花朵殷红似火的婆娑藤条,“何必心比天高,终究一生空劳。”
      黑衣看到飘摇在山风之中火红的凌霄花,轻蔑一笑。
      “……竹子无心,无花无果。何如凌霄流血成朱,到底一世不负。”
      他眯细了眼,望向淡青衫子飘摇的青年,仿如蛊惑,“云……天青,你看,那是什么?”
      白衣和青衫的云天青一起抬起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隔着断崖与缭绕的云烟,火烈的凌霄花海之中立着一个宽袍大袖的身影,乌发流泻,神容高傲,冷彻霜雪。
      白衣悠悠叹了口气,慢慢说道:“你还是要和我争这一场成败胜负。”

      西去的官道上,骑着白马的青年皱了皱秀气的鼻子,歪头说道:“大叔——你好眼熟,莫非我们在何处见过?”
      黑衣笑了笑,“……载我一程吧。”
      他慢慢爬上云天青的马背,“我随你去天水城。”
      青年哦了一声,潇洒抖缰,笑嘻嘻说道:“大叔怎知道我要往天水?”
      白马载了两人,却仿佛没什么负重似的,轻快放蹄。黑衣微微动了动深不可测的眼眸。
      “我是个算命人。”
      “哟哟,大叔来诓骗我,这可不够厚道……测字算命,这样把戏,十年之前我就不玩了。”
      “信不信在你,说不说在我,又不曾向你要钱。”
      云天青听见身后人这样淡淡说着,并且发出一阵冰凉笑声,“知道么?你的命,勿登高勿向北,才能一生平平安安。”
      青年大笑起来,那声音依旧轻快得如万顷竹波,令人心动,“勿登高向北……莫非大叔算出我是上昆仑山求仙的么?你这样说,可叫我怎么办哇!”
      “你定要上山,便切记见天水小月速避,则可保无虞。”
      “天水……小月么?那又是什么?莫非我今日进了天水城,就要倒霉送命?”
      白马转过一个弯,遥遥地已然能见着土石累就的城墙,云天青随口说着,似乎并不在意。
      然而身后无人回答。
      青年觉得身后空空荡荡,转头看去,不由得口中连连惊呼起来。
      身后马背并无一人,他提着缰绳来回跑了一路,始终也未曾再见到那人的身影,唯有漫天飞扬黄沙,仿佛终古不变。
      云天青的一生,有过许许多多奇妙的际遇。虽然他并不信命,然而那一次却实在是许久难以忘记。
      难道是还没上山,便见着神仙了么?
      一直这样想着,直到他进了琼华派的门墙,有一日忽然笑着问同宿一房那冰山似的师兄。
      “师兄啊,曾经有个神仙,要我上山见天水小月速避,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他对面静静盘膝坐在榻上调息的男子一头润泽乌发流下双肩,神色虽然冷峻,却有极出众的容貌,眉似远山微染,凤眼高鼻,俊雅沉邃。
      玄霄微微抬眼,极锐利地皱了皱眉,对云天青说道:
      “你这人也太过无聊。”
      言罢竟然下了床,拂袖去了。留下云天青独自一人瞠目,并不晓得自己又哪里得罪了他。

      ——又到很久之后,那一日两人在醉花阴赏花饮酒,玄霄有些醉了,拉着云天青的手,冰白指尖一字一画在他掌心写下一个“霄”字。
      “……天水为雨,小月为肖,天水小月……见了我你便要避开是么?”
      一身云白衫子的青年恍然大悟,顺势笑眯眯贴了上去,手臂搂住玄霄的颈子。
      “……我怎么会躲?自然不会……凑上来还来不及。”
      轻轻说着,口中吐出的温暖气息如羽毛般拂在那人瘦削颊边,心里不知为何隐隐作痛起来。
      ——原来,只要是漂亮的人,原本不分男女自己都会这样喜欢的。
      ……是喜欢么。
      头脑中盘旋着这样七零八落的心思,云天青忽的放开了手。
      玄霄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不晓得素日那个飞扬跳脱的师弟何以忽然意兴萧索起来,云天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来到山谷间一地碧草之中。
      他在风中孤身站着,云白衣摆飘摇,忽地拧身抖手,柔和的冰碧光芒如同萤火流光,碧渊自他掌中脱出,人随剑走。
      他挺身出剑,卓然英姿如竹,折腰回剑,衣衫飘摆翻动,如登九天而击长风。

      星月光中,云天青终于汗涔涔地平平趴倒地上,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耗光用完了,一只冰白手掌轻轻贴上他的额。
      玄霄轻柔地笑了笑,云天青印象里他的师兄是甚少如此的,星子的微光反射在那人水一般沉静的脸上,肌色如琢玉。
      “碧渊果然是好剑,与你很是相配。”
      他这么简简单单地说着,手掌抚过那似水的锋刃,剑是玉石所铸,糅以精金,锋芒柔和,几无杀气。

      碧渊是云天青一直带在身边的。直到他在青鸾峰上的一个夜晚,安静地抱着双臂看天上熠熠的银河,最后笑笑,洒脱地独自走进石沉溪洞。
      那时候碧渊的剑身上有一道伤,留在剑刃之上,锐且深,几达剑脊。那是他带着夙玉离开琼华的一天,玄霄的羲和所留下的痕迹。
      虽然他们仅仅只是交手了一记,在深夜里羲和悄悄收敛起它的火烈锋芒和霸道威势,玄霄寂寞地望着苍茫星河,没有再问,没有再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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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霄蹙紧了乌黑的眉,泛白的嘴唇仍然流露出疼痛的痕迹。
      白衣的神看着那些累累的铁锁在他的手里颤抖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声音,并不阻止。
      重重封印的金光在瘦骨嶙峋的身躯之上流窜着,天罚化作无形的火焰和刀刃,割裂肌肤,剜刮骨髓,被禁锢的男子僵硬地仰起了颈项,然而并没发出一丝声音,那时可以见到苍白的喉结痉挛似的颤抖着。
      轰然响起的崩塌声在黑暗的海底分外突兀,白衣的神安静地看着那一重一重的锁链终于在玄霄的手中断裂,水中他赤着双足,像神见证过的他被创造的那一幕一样,衣袂翩跹着站在地上,依旧冷傲如冰霜。
      那人的额上多了一点朱砂红,是神所不记得的。在无血的肌色之上那颜色几乎艳丽得有些凶煞,玄霄微微张了一双凤眼,讽刺地望着他。
      白衣不能够理解黑衣的造物,于是神仍旧只能长声叹息。
      “……明知生不如死,为何还是要执拗求生;明知徒劳无功,为何还是苦苦挣扎。你的心思……当真难以理解。”
      他手里的白芒危险得闪动起来。白衣已然决意要杀了他,让这悖逆常理的造物从世上消失,结束这一场荒唐的赌注。
      然而那一刻他的手臂被人掣住,黑衣带着冰冷微笑的容颜,出现在他身后。
      双生的神望着那名白衣飘飘、神容冷隽的男子淡然离去,玄霄微微侧过头,用那双狭长的幽深凤眼直望过来。
      白衣永远记得玄霄,就像记得这双眼。
      凌霄花海之中那孤执的神光,曾惹得无心的竹子不肯转眼。
      白衣记得他的造物向着那一片火烈花红流露出璀璨笑颜,向他说道:“真美。”
      那一刻白衣晓得他终究要和黑衣分一个胜负。

      “你违反了约定。”
      在深邃宁静的海底,白衣的神向着黑衣的神叹息道,“你不该强迫云天青复生,这不合你我争胜的规则,也违反了天道的常理。”
      黑衣的神眉眼高傲,“谁说我强迫了云天青,重入轮回是他甘愿,而我不过再给他一具身体。”
      青竹做骨,肌血凝风,红尘之中一身潇洒清净。
      白衣的面容之上似有疑惑之色,“我总是不懂。他已等了玄霄一千年,只要我取了那人性命……他即刻便能够等到,为何如此,这一回,究竟又是为何如此?”
      黑衣以不屑眼光注视着相争恒久的对手,“你根本不懂人心,你也根本就不懂你的造物。”
      言罢,他仰起脸,想起那悠悠然在奈何桥边徘徊了近千年的身影。那一千年中他也来过三次,每一次都是问他,要不要重新活过。

      “天水,小月,是个霄字么。”
      最后一次云天青见了他,淡笑着眯起双眼。
      “我再问你一次。”黑衣负着手,遥遥立在三丈之外,“我可以给你身体,你也可以再活一次。”
      云天青依旧是摇头,笑得云淡风轻,“不必,我便在这里等师兄,多久,也可以。”
      黑衣眯细了眼,“还你一命,让你自去寻他,你犹自不肯,那么千年苦候,所为何来?这样前后言行相悖,真是无胆懦弱之辈。”
      云天青懒洋洋笑一笑,并不反驳。
      黑衣于是转了身,其实他常常是不懂云天青的,然而想起云崖外那人看着一片凌霄花海的深深目光,他便肯下这一注。
      “那你便等吧,半刻之后,玄霄当命归此处,千年心愿,你今日便可得偿。”
      他的话声音并不大,然而那一瞬间黑衣听到身后衣襟拂动的声音。

      “……我忽然,不想再等了。”
      最后云天青这样说到,黑衣回头望向他,那人一双漆黑湛然的眼眸,淡定认真,没有半分玩笑神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孤生一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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