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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一生何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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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霄并没要对天河喊打喊杀的意思,只是一手撑了床榻,有些吃力地坐起身来。
他虽已眼盲,然而目光随举手投足自然流转,一时半刻竟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天河忽的忆起那一日五灵剑阁的山风冷雨,玄霄眼中淌落朱红的模样,不由得紧紧揪了衣服,求救般抬头看着云天青。
男子指了指门,叹气般让他先离开,天河心里忐忑不安,悄悄爬下床,一步三望地蹭了出去。
再度聚首,相逢已是不能见面,又换了一重人间。
玄霄漠然脸容如同冰霜,只是平板言道:“云天青……你还肯坐在这里,当真不怕我举手追命?”
“……我这一命是平白拣来的,师兄若想要,碧渊剑在此,你过来就是。”
云天青抱膝坐在榻上,语声温凉无奈。玄霄一笑,狭长凤眼定定转向他,便如同将人看在眼中一般。
这样僵持了片刻,云天青提起茶壶,淅淅沥沥地在塌边小几上斟了两杯,玄霄闻声辨位,轻轻伸手握起,举杯啜饮,一毫不爽。
“当初拜上琼华是为求仙。”
茶香袅袅,窗外一夜斜风细雨,天明初歇。玄霄清淡开口,不露喜怒,“门中弟子以斩妖除魔、行侠仗义为念,然而既想着如有仙身,渡生济世都不过举手之劳,自然便奉升仙为第一要务,认为目下些许得失不足计较。”
白衣男子顿了顿,窗扇微启,熹微晨光映在玄霄侧颜,如冰似雪,并没半分生机。
“如今千百年时光已过,我之执着,早已与初衷相悖,你是潇洒之人,不屑于此也是理所当然。”
云天青静静听,玄霄眼眸微启,瞳子中迸溅峻厉冷光,一扫病弱神态,似是注视一般,直直投向他面上,“然而这是我一身执迷,毕竟与你没有关系,你我刀剑相向,玄霄也无怨言。然而你令我脱出东海封印……却也不要妄想我心念因此改变。”
青衫男子微微叹了口气。
“师兄……我知你是傲性之人,必定是不肯似我般马马虎虎、得过且过。然而,倘若终有一天,你了却了心中执念,逆天成魔、战败神界,令天地为之一改——那之后你又该怎办?你心中所想,又是何处终局?”
他一语问出,室中一片沉默,玄霄不能回答,冷白指尖轻点下唇,侧头凉薄一笑,却似是全不在意。
云天青望着他一片漠然的侧颜,终是摇了摇头,漆黑眼眸之中,初次渐渐现出悲戚颜色。
那人的刚强激烈,真是冠绝世间。纵然心中早已知晓那份无所依凭的前路,仍旧锐利如昔,不肯稍有示弱。
房中便长久维持着那样的沉默,渐渐的茶香已冷,窗外升起的太阳在水面映出鱼鳞般的波光。
“那——你又是如何?”
玄霄终是冷笑了片刻,天青望着他胸口咽喉微微的颤抖,似是竭力咽下涌上不适。
“若是自甘凡庸淡泊,当初——又何必遥遥万里,特意追着我上来昆仑山求仙?”
那时仍是微笑的云天青忽然愣住,慢慢一手向那人探出。
原来……他始终是知道的。
那时的少年青衫,马上銮铃;那时的百里繁华,一朝捐弃。
……日月轮转,千年百年时间的流淌不过白驹过隙,黄山的云海峰峦在脑海中破碎成一片。
云天青终于也侧过了头,不去看对面峻厉苍白的人。
世间沧海桑田,他终究也是经不得那人来问一句,一生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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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室的竹帘哗啦一声给人猛地掀开,吓了厅堂中惴惴不安的云天河一跳。梦璃这时已坐竹筏去了镇中的药铺,狐三巴巴跟了出去,只余下他一人。
“天河。”
玄霄披一身宽大白衣——那是他昏迷时候云天青所换的——凝然立在门口,“水灵珠现在你手?交我一用。”
天河见他忽然开口要水灵珠,不免吃了一惊,目光暗暗向房中瞅着天青的动静。玄霄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双眉一挑,沉声说道:“我怎样行事,岂受云天青拘管?水灵珠是我昔年赠你,给或不给,凭你一言。”
纵然知道玄霄眼不能视物,青年见着他瞳子中凌厉神气,仍是心中一震,沉默片刻,终是取出装着珠子的锦囊,郑重交在玄霄手中。
那人返身徐行,来到房中竹窗之前,伸手推开。
他让开门口,青年便见到云天青仍是抱膝坐在榻上,目光随玄霄行动流转,眼中一点阴郁颜色,不可捉摸。
窗扇一开,薄凉晨风入室,青苔苇草带着潮湿的微腥气息扑面而来。玄霄却只是微微扬起下颌,姿态仿如极目西北天边。
西北方,越过茫茫大漠,有昆仑山,高耸入云,遮断苍穹一片。
男子倏地伸出右手,冷白指掌之间紧握泛出淡蓝琉璃光泽的灵珠,周身火焰气息翻腾鼓动之下,衣袍如当烈风,猎猎舞动不休。
云天河看得出玄霄是遥隔千里催动羲和之力,然而为何要一并驱使灵珠所蕴水灵之力,他却并不了然。然而见玄霄掌中灼烈红光愈盛,脸容却渐渐泛出惨白颜色,不由一手揪紧衣襟,想要阻止,却又不敢贸然上前。
这时西北天边,亦能见到升腾霞光云色,如朝霞不散,灿烂异常。
这奇景持续了约一刻,玄霄手一收,缓缓睁眼。
房中另外两人均见他唇色如纸,脚步虚浮不堪,天河急忙伸手搀扶,却被男子一手拂开。
“云天青,你有风水相生的术法,我也可以水火互济达成……”
那人一手抛下灵光黯淡的水灵珠,傲然微笑,脸色如雪,却只是一字一顿说道:
“玄霄此生,于世人再无任何亏欠!”
天青微微一声苦笑,向着他探出手去,握住玄霄手腕,但觉那人脉象沉涩细滑、躁动无力,果然是以羲和为媒,将水火之力注入昆仑地脉,生生将一身修行,都耗散去了。
这时玄霄哑声咳嗽,唇角沥下血来,云天河脑中乱作一团,只觉大哥行事偏激胡来,不堪言说。
然而那人却极是冷酷,只是侧头说道:“神界假借天命,其实不过惧怕我一身之力,如今倒要看看那些无用之人还能怎样道貌岸然。”
云天青眼中微弱光芒闪动,低声说道:“师兄,到此地步,你仍然不肯放下。”
“放下……”
玄霄微微冷笑,“身死成鬼又能怎样?你能等得千年,我便没有如此决心么?届时一样令神界明了玄霄不是可欺之人。”
他话音刚落,面前飒然一声,是云天青拂衣而起。
青衫男子凭窗而立,凉风掠身,纹丝不动,良久方才转身。
那双水光流溢的漆黑眸子当中,闪烁一抹苍凉痛切颜色,男子一手握唇,淡淡望着窗外来去的赤贫渔夫、摇橹舟子。
“……云天青别无所求,苍天垂鉴,如有来世,原做无知愚夫,碌碌一生。”
“你……!”
玄霄闻言,茶色瞳子猛然一动,怒气勃勃,一股切齿之色。而下一刻,他所有怒火,却忽的给一双柔软沾衣的手掌化作无端惊愕。
天青一手在他满头乌发当中,结绕纠缠,闭眼倾身,口唇沾上玄霄渗出细细冷汗的额。
他和他的想法心念,一千年来,总是不同。
用血写下来的争执,从记忆里最可宝贵的纯白时光开始,直到如今沧海桑田。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
两心成照,两情已许,然而一尺之遥,总如天涯之远。
那时玄霄终究未曾躲避,苍白痉挛手指紧紧抓握那人淡青的衣衫,扬头以含血双唇与天青相噙,未几脱开,一阵剧烈咳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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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庸碌碌的日子,师兄你根本未曾尝试过,又怎么知道个中滋味。
——师兄,我就生在青鸾峰下的太平村里,算起来,也是江南人人氏。你的家乡,在什么地方?
——关外。
——关外?我去过。极北的地方,有高山大河,按照当地人的语言,都是“白色的”,每到冬天,三边曙色,万里寒光,一江雾凇雪柳,好似人间仙境一般。
云天青这么说着的时候,玄霄极微弱地笑了笑,没有答话。
他对那一番景象的记忆,实在已模糊了。在过去长久沉寂的岁月里,不管是少时所见覆雪的皓洁江川,还是青年时长伴的昆仑云海。都尽数给东海波涛和不散长夜代替,不见尽头。
他听见云天青轻悦的笑声,那人牵起他一只手掌,轻轻握住。
“……其实,鬼界的风景虽然单调荒凉,却也不是全无可看之处。黄泉海三千弱水之外,漫天遍地都是火红色花朵,我想,便是佛经里说的‘生死之外、常在彼岸’罢。”
不生不死,无喜无悲,相念不见,独自彼岸。
“哦……彼岸花么,想必很快就能看见了。”
天青眼里,卧在榻上的玄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罕见的倦色,便伸手臂揽了他在胸前,侧头细细亲吻。
“师兄……我俩争执得实在太长太久,见着黄泉下那些光景之前,便用这段光阴酬我,过一阵子庸庸碌碌的日子罢。”
“——呵。”
玄霄断断续续地笑了起来,“恐怕也并不是很久的日子,莫要碰着你又有不得已之处,再来刀剑杀伐。”
他说的平静,言语之中并没有讥讽怨恨的意思,而云天青的笑容里也并没有任何犹豫和愧疚。
榻上两人的身影慢慢重叠一起,两名男子各自伸出手臂,紧紧拥抱在一处。
“——刚刚怕是惊着野小子了。”
云天青这样说的时候,温凉吐息正淡淡拂在玄霄颈上,“待会儿可要去好好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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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生不死,名为彼岸。
这世间的彼岸,原本并不是为曼珠沙华和黄泉海所占据着。只是有着漫漫的竹海、不尽的云天,万仞悬崖上开满炽烈的凌霄花的地方。
棋盘上一局仍旧未曾终了。白衣慢慢落下一子,长声一叹。
“百十年的寿命,仍旧有如此多痴念纠缠。”
“是了,尘世如镜,照你我之心。白衣,自诩无执如你,所求又是什么。”
“……天道幻化出你我二人,身处此恒常之地,将六界诸生做岸上观,我求的自然是彻悟世间一切执念,早日化归无形。”
白衣淡然吐语,黑衣亦冷漠聆听,良久一笑。
“天道本来无形,究竟怎样是彻悟之境,亦并无所示。你我的存在,终究是为了什么,你竟从不怀疑。”
这样说着,神举起一手,将杯中冷茶泼去,仍带残香的水珠滴落石间,化作一眼流泉,汪汪而下,汇聚一潭。
潭水如镜,倒映一切众生,离合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