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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君应不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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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轻轻蹙了柳眉,眼眸烟水含愁。
“云叔……放下吧。”
再度开口,柔软语声似恳求而又犹豫。少女想到那名男子的劳苦忧心,仍是令琼华与玄霄都不能容他。如今自己目睹他逆天决心,竟然欲劝而无言,心中的苦涩怅惘,一时不可尽说。
云天青衣襟带风,潇洒自她身边走过,利落系着外袍护手,口中随性安慰。
“——哈,十五岁被扫地出门,我本就自认是神憎鬼厌的人物,男子立世无所畏惧,但凭心之所向,何必太多顾虑。”
天河听爹如此畅言,心中自然生出赞同之情,在一旁点了点头。而少女纤指轻轻点上嘴唇,一时不语。
昔年云天青与玄霄一番争吵,终至各各苦涩而去,那人笑言并不在乎,然而潇洒之后所暗暗保留的,又不知是怎样一段衷情。
始终都是,伤心人别有怀抱罢了。
天河并不似梦璃心思百转千回,对爹与大哥之间几许曲折更是并不明白。此时听说云天青要破东海封印助玄霄脱困,心中很是兴奋,不由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天青做这些事情也并不想瞒着他二人,反是笑着说两人在青鸾峰上的单调日子实在过得太久,不如随他去尝尝这花花世界的真正喜乐。
那夜句芒果然取走望舒剑,梦璃与天河这才明了神界熔毁双剑的缘由。三人照旧去隐香山寻狐三,那狐狸见到云天青,登时魂不附体,连呼见鬼。梦璃止住他惊慌,然而梦见樽一事,却终究无法解释,只有含糊一语带过。
这逆天之事,狐三身为地仙,牵连在内本也是罪过一桩。然而那只胆小狐狸这时却并不十分在乎,只是几番偷偷看着云天河,似是想着他会不会又如上次一般难过。
三个人与一只狐狸,从东海海眼潜下深处,强大的咒封之力似乎比前些日子更炽一层,在海底如同白月明光般一闪一闪,照的中央冰棱巨柱仿如透明。
梦璃皱紧了眉,她看到冰柱最下的地方立着白衫飘飘的身影,仿佛是梦见樽的法力所约束不住的思念一般,在那里淡淡回头相望。
她身边,云天青微微叹了一口气,抬起眼。梦见樽所制造出来的他的影子,秀逸的面容上是常年不变的灿烂笑容。
——那是昔年花前共饮、月下琴箫,一般潇洒无拘的模样。
少女唇微动,一手唤出了幻瞑的法器。
“这光影……如今应该消失的。”
她微微扬手,被法力束缚的影子眉间微皱,仿佛有些难过一般向后倚靠在冰封的墙壁之上,那其中白衣的躯体仍是瞑目不动,毫无反应。
轻微“铛”的一响,是云天青将佩剑撑在地上,他身后天河急忙扶住他微微颤抖的身体。
“爹!你哪里难受么……?”
男子微微摇头。
不明来由的异样感觉,仿佛身体被抽空一样在脏腑之中蔓延,他抬手擦拭了额头淌下的一丝冷汗。
梦璃见到他这般模样,便不敢强行以法力收回梦见樽的假象。那影子的脸上仍旧是灿烂笑着,只是深邃的眼眸中却浮泛起不可言说的强烈悲痛,令人望之心底生寒。
——那么潇洒飞扬的笑,原是制造他的源头所赋予他的神情,就好像玄霄记忆里云天青该有的模样。令人如被春风般的笑容,长久不变,在千百年面目全非的人事里,被强行保留下来,仿佛等待某个人来解除的咒缚一般。
扼住咽喉的疼痛开始在躯体内部流窜,云天青身体晃了晃,仍是遥遥向那穿着琼华云色白衣的影子伸出了手。
……此生心绪有托,如同飘絮沾泥。
“云天青此生并不后悔……你去吧!”
好像阳光融了残雪,随着这一语的低沉柔和,那影子也便微微笑着,面上流露出似愉悦似迷惘的神色,如同溶解一般消失在深深海底,徒留星点残烬,似萤火飘散。
梦璃微微掩唇,那是她执掌幻瞑以来,从未经历过的光景。
天河关心的却不是这些,他负着弓与长剑,微微紧张,向云天青低声问道:“爹……若羲和真的被神界所毁,那么大哥会怎样?”
云天青摇摇头,“对于双剑情状,神界并不明了。双剑互击之法虽然可行,但必要两剑力量足以匹敌。如今望舒无主多年,羲和却与师兄心魂相应,强弱高下,不言自明。若师兄破封而出,羲和命运,但在他一念之间。”
这样说着,男子一笑,转身拆解下背上后羿射日弓,轻盈一跃,如鹰隼般飘飘纵身登上龙柱顶端。
云天青抽出随身穹霄剑,甚为爱惜地拂了拂剑身,低声说道:“相伴千载,从此永诀,在此粉身碎骨,于你也算适得其所。”
言罢一声清啸,双手发力扣弦,单脚蹬踏射日弓强韧弓面,以一身之力,开弓如满月。
狐三见到他竟也有运使神器之力,面上不禁浮现惊奇迷茫之色。
天河拉着他与梦璃向后纵跃,只听飒然一声破空啸响,三人视野骤然被爆发白光占满。
此时东海海面之上,千万年回流不变的海水忽然一乱,滔天排浪骤然涌起,扑天而下,宛如翡翠铸就的悬崖绝壁。
海底的剧烈震动持续了约半刻。
射日弓并穹霄剑,巨大力量打碎封印,九龙镇柱纷纷倒塌,玄霄一力铸起的玄冰巨柱也无法承受而分崩离析。在一片轰然声中,云天青飘飘纵身跃入一片飞扬碎石冰沫之中,伸臂将坠落的人接在怀里。
那副躯体并没反应。眼眸仍旧微微闭合,只有过腰的黑发缠绕在他手上,在急速涌来的海水中飘飘舞动,纵然是冰中破封而出,瘦削躯体的温度却灼烫几令人无法碰触,眉心朱砂早已散乱,印在苍白肤色上妖异如血。
此时天河与梦璃以水土两枚灵珠稳定周遭地气,不致即时地震以至于无法脱身。云天青并不迟疑,心念动间背后清光一闪,手中牢牢抱了玄霄,随碧渊在飞旋海流之中盘转直上。
天河拉了狐三与梦璃,亦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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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江南早春风光。
院背凭河,桥头夹港,窗前浣女,砌下船夫。
旧筑苍苔之中一枝白梅斜斜照水,别有清丽风致。
狐三尾巴摇晃,趴在窗边,看得入神,一时自觉千百岁都活在隐香山,实在好像井底青蛙,无聊透顶。他背后云天河有些懒散地坐在青竹椅上,白日的太阳并不烈,从窗棂上照下,青年听着门外河巷里咿呀的桨声,想着一路行来见到仙境般宁谧美景,便有些昏昏欲睡。
玄霄被云天青安置在里间的竹塌上,仍旧是浑身火烧一般烫,梦璃给他用了些凉药,也不过杯水车薪。
天青坐在床边,慢慢用布巾沾了水,擦拭那人身躯,又看了看柳梦璃费心钻研的药方,转头对少女玩笑说道:“璃儿你当他是发烧呢?师兄这是羲和剑气反噬,药石无效的——哦,男女授受不亲,我在这里擦擦洗洗就好,你先出去,替我唤天河进来。”
少女迟疑了片刻,举步掀帘。她对玄霄屠戮妖界之事绝不能做到全无芥蒂,此时望着那人昏迷不醒、微薄一息的模样,内心情绪纠缠。
云天河见到梦璃出来,便从椅上跳起问道:“大哥怎样?”
少女微微摇头,叹息道:“……云叔叫你进去。”
天青伸手拆去玄霄外衣腰封,柔和分开袍襟、解了内襦繁复结缨,慢慢伸手拨开,裸露出那人长久幽囚苦耗之下肌骨嶙峋的苍白身躯来,拿了布巾,慢慢擦拭。
“……师兄……”
“五灵剑阁的拼斗,你有两次可一剑致我死命,为何终不下手。”
男子微微叹息着,抬眼见到自家的野小子有些胆怯地在门外探头,便笑着招手要他进来。
当年在青鸾峰上,他也曾运功为夙玉驱寒,终于招致寒毒入体,早逝而亡。
羲和剑气阳刚凶猛,为害更胜望舒,天青抛下手里东西,将榻上人慢慢扶起。
“你有神龙之息护体,为他调理体内阳炎气息,该当不会有事?”
“……那是当然!我曾经给菱纱运功护体,都完全不受影响的。”
青年想到能为那人尽一份力,不知怎的竟然很是高兴,便盘膝坐在了榻上,慢慢伸手扶住玄霄瘦削躯体,那人无知无觉般软绵绵向后仰颈,倾侧在他肩头,天青微微伸手,温柔为玄霄拢了拢耳后发丝。
天河见到那人毫无反应的模样,终是有些紧张,低声问道:“爹,大哥怎么还不醒来?”
“内有羲和离火,外有神界封印,师兄若还堪承受,便不会力尽自行冰封。”
这样说着,男子面上神色一时有些寂寥,终是笑笑说道:“……别担这些无用的心,倒是该想想师兄一旦醒了,届时恼火迁怒、又来打打杀杀,我们父子该怎么逃命才好。”
天河禁不住小声笑了出来,稍后又摇头低声道:
“不会……大哥这人很是奇怪,一时冷漠刚硬,一时又反复得让人琢磨不透……常常他虽然满口喊打喊杀,却又老是下不去手。”
这样说着,手掌轻轻贴在玄霄前胸小腹,运起凝冰诀,慢慢调理那人体内冲突击撞的阳炎烈气。
羲和之力比之望舒霸道数倍,约一炷香时分,天河额头滴下汗珠,面上阵阵红潮起伏。
云天青挥一挥手,打断他运功,长腿一撩,跨坐床边,伸手自天河怀里揽过玄霄躯体。
天河吃了一惊,叫了一声爹,目不转睛望着云天青。然而男子只是点了点头,随意抛下一句“我会自己在意”,便双手浅浅搂了那人的腰,渡气过去。
……虽然了解终究于事无补,然而仍旧想要稍减那人所受痛苦。
两人这样轮流以自身真气压制羲和阳炎,疲累之际便略吃些东西,盘膝假寐片刻,直持续了几乎一昼夜。
眼看窗外夜色消退,远天泛出一线鱼肚白,怀里玄霄身体已然不再向先前一般滚烫几不能碰触,天河欣慰擦擦额头上的汗,伸手拢拢那人散落的雪白衣襟。
他这样动作,猛然腕上一紧,已然给一只瘦长手掌紧紧握了,吓得青年几乎惊叫出来。
云天河懵懂眨了眨清澈大眼,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不由脱口欢声。
“啊!大哥……你醒了?”
玄霄长眉纠结,在他扶持下微微吐息,缓缓张开如茶色琉璃一般双眼。
“……窗下虫鸣,竹香水声,大概是江南之地了。”
那人这样低沉吐语,云天河连连点头,片刻之后,方才察觉玄霄言语很是奇怪。青年想得一想,忽然全身颤抖起来,低声说道:“大哥,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