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情殇》寒夜秋蝉

37、山河破

　　崇祯几乎是一路打杀着冲进翊坤宫的。
　　王承恩一路上都在劝崇祯，“皇上，不要杀了，快逃吧！”可崇祯却似中了邪般恍若未闻。
　　周皇后也在翊坤宫。
　　见崇祯来势不对，她刚要上前劝阻，却被崇祯一脚踹开。
　　他径直走向加珍，浑身如同一枚已被点燃的炸药。
　　“你是袁崇焕的奴婢？”
　　加珍愣了一愣，知道已是瞒不过。
　　“是。”
　　“是你救下李自成并让他攻打北京的？”
　　“是。”
　　“是你让周延儒搬空国库的钱送给金兵的？”
　　“是。”
　　刀刃上还是殷红一片，刀尖上还在滴血，崇祯的刀架在了加珍的脖颈，冰凉的触感让她感到了死亡的气息，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你为何要毁了朕的江山？”
　　加珍看一眼远方，冷笑道，“毁掉江山的是你，不是我。”
　　“你胡说！”崇祯双眼通红，“朕每日夙兴夜寐，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怎么会是朕？”
　　加珍的笑意更浓了，第一次，她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绝美的笑容，那种恬然安静，似婴儿般的笑容。
　　记忆中，这十余年她似乎从未对他这样笑过，这笑容像极了母亲与他诀别时挂在脸上的那抹笑。
　　或许，此时的她和当时的母亲一样。
　　死亡，于她们，是一种解脱。
　　他的刀渐渐放下了。
　　他突然发现，即使到了此刻，他对她已恨之入骨，纵使他双手血腥，人命对他已无足重要，他对她依然下不了手。
　　“你是勤政，可你都勤的什么政？批奏折？斗臣子？你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统御臣子，控制臣子上，对待你不放心的臣子，你极尽苛责，甚至酷刑以待。每日，你都在与臣子斗智斗勇，生恐臣子叛乱夺了你的江山，辽东将士半年不曾领到过俸禄，你可曾过问过？陕西大旱，河南蝗灾，山西瘟疫多少田地荒芜，百姓食不果腹，你可曾关心过？战金兵，打叛贼，多少将士血染沙场，你可曾抚恤过？一个心心念念只有皇位，却没有天下苍生的皇上，他的国怎会不亡？”
　　崇祯怒不可遏，握刀的手在剧烈颤抖。
　　王承恩见加珍说的头头是道，也跪下磕头道，“皇上，娘娘说的有道理，您……”
　　“住口！”崇祯吼道，“你有何资格说朕，朕还没给你算账呢！李成他是你从罪奴殿救下的，把他收做徒弟，安插在朕的身边，都是你的主意，若说这皇宫谁和他走得最近，非你莫属，他勾结外臣，意图不轨，你会不知？你知道却不告诉朕，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透过树荫斑驳的光影，清楚的看到老太监花白的头发在微微颤抖，略显弯曲的脊背佝偻着，匍匐在地。
　　曾经，他也有过挺直如山的身板，曾经，他也有过散发青春气息的美好年华。
　　只是，他把这一切他生命中最美好，最珍贵的时光，都给了眼前这个人，这个坐拥一切却又目空一切的皇帝。
　　“皇上，老奴对您是忠心耿耿啊！李成的事，老奴确实一无所知啊！当时老奴救他，只是看他年幼可怜，收他做徒弟，把他放在皇上身边，也是因他聪明伶俐，又识得几个字，他做的那些事老奴是真的没想到，若是老奴知道……”
　　话未说完，便听见一阵张狂的笑声，那笑声似是被压抑的太重太久，如火山喷发般磅礴而出。
　　没有人会想到这样的笑声会出自一向清冷端肃的周皇后，包括崇祯。
　　“皇上啊皇上，王公公对您如父般无微不至的照料了近三十年，你竟然连他也要怀疑，这世上还有你相信的人吗？”
　　崇祯怒视着周皇后，周皇后偏着头，脸上带着嘲讽。
　　一枚半旧的银簪在周皇后发间跳跃。
　　他依稀记得，他的皇后在少年时曾与一大夫有过婚约，他们之间曾有信物为证，那大夫送给他的信物便是一枚银簪。若不是他仗着强权强行拆散，只怕她早已为他人妇。纵使他娶她之时过于霸道，可这二十年来，他对她却始终真心相待，没想到，她的心里竟还有那个人，这么多年的真心就这么付之东流，这是他的耻辱，他举起手中刀，对准周皇后的心口狠狠的刺了进去。
　　在所有人惊愕的表情中，周皇后睁圆了双眼，发间的银簪坠地，崇祯捡起银簪，面上的肌肉魔怔地扭曲着。
　　周皇后看着崇祯，眉目间是从未有过的柔情。
　　“这是臣妾入王府后第一次过生辰，皇上送给臣妾的，皇上可还记得？”
　　崇祯抱起周皇后，心中无限悔恨内疚。
　　“当初臣妾嫁给皇上，是有百般不情愿。可入王府后，皇上待臣妾那样好，臣妾不是草木，怎会感受不到？臣妾还记得，那次在后院，臣妾被一条小蛇咬伤，皇上给臣妾吸毒疗伤，为此，皇上差点把命搭进去。自那以后，臣妾的心便只属于皇上一人了。”
　　崇祯眼中闪着泪花。
　　“玉凤，这些你为何早不跟朕说？既然你心里有朕，为何又总是冷落疏远朕？”
　　“皇上，”周皇后的气息越来越弱了，“自从你当上皇上后，你便谁也不再信任，靠你越近，你越是疑心，越是伤害，臣妾是不敢哪！臣妾多希望你不是皇上，始终都是信王，那个疼我爱我的夫君啊！”
　　话说完，周皇后头一歪，在崇祯怀中闭上了双眼。
　　“李自成打进来了，快跑啊！”翊坤宫外传来的嘈杂声越来越大。
　　王承恩哭求道，“皇上快走吧，再不走便真的来不及了！”
　　崇祯对周皇后再怎么不舍，对加珍再怎么憎恨，总还是明白亡国之主被抓后的下场，于是他提着刀，随着王承恩出了翊坤宫。
　　从翊坤宫出来的一路上，碰到的所有人都在四处逃窜，明明他仍穿着龙袍，却再没有人如往日般尊他畏他，甚至有人不小心撞到他，竟不曾跪下磕个头。
　　“树倒猢狲散”的悲凉以及帝王自尊被践踏的悲愤再次激起了他的兽性，他四处挥刀，对拦着自己去路的人格杀勿论。
　　随着两声惨叫，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倒在血泊中，另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断了左臂。
　　断了左臂的女孩转身，让崇祯震惊的是，那女孩竟是她的亲生女儿------长平公主！那个倒在血泊中的，也是他的女儿------昭仁公主！
　　她们二人都穿着宫女的衣服，崇祯又心智混乱，完全没有认出她们。
　　长平公主惨白着面容，语如寒冰。
　　“父皇，这一臂算是儿臣还您的骨血，自此以后，你我父女恩断义绝，形同陌路！”
　　说完忍着剧痛，往相反的方向逃了。
　　崇祯和王承恩一路逃到煤山，在煤山上，崇祯自上而下地看着整个紫禁城，他亲眼看着李自成带兵大摇大摆的走进皇宫，走进那个曾经俯瞰百官的乾清宫。那一切，在日升之时，还是他的。
　　而此刻，日还未落，江山却已易主，妻女也已成刀下之鬼，他还剩下什么？
　　王承恩脱下身上的外衣放在地上道，“皇上，老奴老了，逃不动了，您换上老奴的衣服趁乱逃出去吧。”
　　手中的腰带在树上打好结，他含着泪向崇祯告别。
　　“皇上，老奴再不能照顾您了。往后日子艰辛，您要学着照顾好自己。老奴便先走一步了。”……
　　面对王承恩的自缢，崇祯只是冷冷的看着，不去劝阻，不去施救。
　　“逃？”凄凉之色浮上崇祯苍白的脸庞，他看着悬空吊着的王承恩，凄然道，“逃出去又如何？你还要朕过那种担惊受怕，朝不保夕的日子吗？不，承恩，朕不会逃的，幼时那种受人欺侮，仰人鼻息的日子朕过够了，再也不想过了。”
　　他取下皇冠，最后看了一眼曾匍匐在他脚下的整个紫禁城，和王承恩一样，吊死在歪脖子树上。
　　……
　　加珍和其他人一样想趁乱逃出宫，可还未逃出后宫，李自成的军队便闯入了后宫，面对着后宫如花美眷，那些士兵如饿狼般扑了过来。
　　紧跟着便是哀嚎声，尖叫声，布匹撕裂的声音。
　　“住手！谁再碰这些女子一下，军法处置！”声音虽不大，却威力十足，那些士兵果真停住了手。
　　加珍顺着声音方向叫了一声，“葛大哥！”
　　葛成彦循声辨位，找到了加珍。看着加珍有些狼狈，他解下披风，紧裹住她。
　　葛成彦在众女子中寻了一阵，没有寻到周皇后和木槿，便问加珍道，“为何没看到玉凤和木槿？”
　　加珍道，“木槿或许已带着皇子逃出宫了。皇后娘娘，她，”加珍顿了顿道，“她在我的翊坤宫。”
　　葛成彦急道，“快带我去。”……
　　到了翊坤宫，远远的望过去，已是空无一人，只有地上躺着的一具尸体。葛成彦疑惑地看了看加珍，加珍点了点头。
　　在确定那具尸体便是周皇后之后，堂堂七尺男儿，竟跪在尸体面前放声大哭。
　　“为了见你一面，我投靠金兵，毒杀大明皇帝，做叛贼，所有不该做的事都做了，所有该背的骂名都背了。我如此苟延残喘的活着，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够活着见到你，哪怕一面都好，可如今，竟还是晚了……”话未说完，刀锋便在颈中一抹……
　　加珍大喊一声，“葛大哥！”已经泪如雨下。
　　离了翊坤宫，加珍便跟着李自成和他的军队寻找崇祯的下落。
　　在煤山上，一颗歪脖子树上，李自成命人把崇祯和王承恩的尸体取了下来。
　　理开覆面的头发，加珍第一次，这么认认真真地看着这张她曾经那样憎恨的脸孔。
　　不过才三十多岁的年纪，为何他竟是如此苍老？
　　头发已经花白，额头布满沟壑纵横的褶子，眼角更是爬满了密密的细纹。
　　或许，他也很努力的想去做一个好皇帝。
　　只是童年时爱的严重缺失扭曲了他的性格。
　　一个从未得到过爱的人，又拿什么去爱他的臣民？
　　李自成鄙视的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讨好似的问加珍道，“加珍，你如此恨崇祯，你说，怎么处置他的尸体？是鞭尸还是磔尸？”
　　他已经死了，纵使他对袁崇焕刻薄残忍，负尽天下臣民之心，但这二十年他对她，却始终未曾亏待过。哪怕在最后一刻，他得知了她所有的阴谋，他仍是放了她一条生路。
　　他自始至终，最放不下的是他帝王的尊严和颜面。
　　“死者为大”，还是把这些给他吧。
　　加珍叹口气道，“以帝王之仪好好安葬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