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池》草乙非文

8、溯回（七）再启

　　快到章州了。
　　这条水路塞维游了很多遍，他熟悉的很。
　　他当时确实气得想就这样算了，也未必非要她，后来等气消了，他心里想的整宿整宿睡不着。
　　万一李景嫁人了？他知道与李景同年的女孩儿几乎都嫁了，有些孩子都有了几个。若是李景嫁人了，就不再在李府带着了，他上哪再去寻她？
　　想是这么想，面子上死活拉不下来，当初明明是李景赶他走的，他狠话也放过了，凭什么非得认着她一个不放。这么想着，一拖又是好久。
　　时间对鲛人总是意外的宽容，人世哪怕几轮回，对他们来说仅是由孩童到成年而已。活的长的，甚至可将年岁追到始皇帝那时候去，讲一出路遇徐福访仙洲。

　　塞维从水底下往上望，窥到的临岸的街上来往人不少，水纹将人脸都扭曲模糊了，可是塞维觉得没来由的奇怪，有什么地方和之前不一样，是什么呢？
　　头发，男人统统将头发都剃光了许多，后头挂着稀奇古怪的长辫子。穿的也与之前不一样，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缀满了盘扣。连说的话也不是很能听懂，音调像是各有各的说法。
　　塞维心底发慌。
　　他甩甩鱼尾，在水中拐了个弯，避开一艘朝他撞来的大船，直往他印象里的池子游去。

　　没了日光，前方逐渐黑不见指。
　　再游一段，隐隐可以看见尽头有一束阳光从顶上打下来。那就是李家池了。
　　塞维敏锐的视力捕捉到阳光下有一团黑影，黑影中有什么随着他的靠近在闪烁，光耀灼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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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
　　有别的鲛人占了他的位置？！
　　那也算他半个领地，塞维忍不住全身绷紧，两手指尖伸出尖锐的指甲，嘴里两排利齿似乎已经感受到血液的味道。
　　无声无息，全速前进。

　　塞维游近了，发现那一团黑影不过是一块巨大的布。
　　布下覆盖包裹着什么。
　　布料颜色偏暗红，或许是光线的缘故？这上面的花纹……他好像见过。
　　他见过街上迎亲送嫁的，就好这个色。
　　塞维停在一旁，他瞥见刚刚闪烁光芒的来源。
　　红布遮掩下一只唯剩下白骨的手，手骨紧紧握着什么，一颗珠子躺在指骨缝隙的泥土间，亮得能用作照明。
　　鲛人泪。
　　握不住的终究握不住，不过是徒然。

　　他没有再走。

　　“景，又找到绳子了哦，绑起来就不会散架了。”他温柔地抚摸着每一寸骨骼，检查着连接处。
　　大洋彼岸的领地不重要，占了便占了。他会一直守在这里，不要再错过什么。
　　他承受不起再一次的错过。

　　乾隆四十二年，八抬巷里搬入一户新人家。
　　听说姓李，乃是官运不通，从别的地方下放来的，在邻县当个小官。他家有个病怏怏的女孩儿，十七了嫁不出去，看起来没几年好活，长的也是红颜薄命的貌。
　　李家小姐是个病美人，受不住南方潮湿气，整日整日卧在床上，只能推开窗户望望外边，过会又得关上，怕受风。
　　“娘，近来可是有什么新鲜事嘛？”李家小姐用帕子秀气地掩住嘴，等咳嗽缓过来，笑着问母亲。
　　她这身子压根做不了晨昏定省，但母亲来探，她还是唤来丫鬟钗燕扶她起来，稍作梳洗。
　　李家夫人出身书香世家，世代清贵，一身素雅，气质浑成。
　　李夫人掀开茶杯，轻轻吹过，碰着瓷壁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品了一口：“不错。”
　　钗燕喜笑颜开：“谢夫人！”
　　“你下去罢。”
　　“哎。”
　　李夫人见钗燕将房门带上，这才应上女儿的话。
　　“你爹他时运不济，苦了咱们娘俩，你素来身子不好，这一长途折腾更是见损，我家白亏了天仙似的一个姑娘，十七岁上也还留在家中，这往后该如何……”李夫人见没外人，这才吐酸水，“唉，若非匆忙，我也不会选这宅子。修过之后气派是有的，只是听说原先住过这条巷的，有商人末技之流。”
　　“娘何必如此说。”少女软无力地靠在梨木雕花椅上，安慰着，“娘也晓得这八抬巷初初建的时候是仕途亨通的官老爷才能住的，这还是娘亲告诉我的呢。若非前朝后来实在凄惨，连俸禄也逐渐发不出，怎会流落到官老爷卖房换银的地步。”
　　“话是如此说，可景儿……”
　　“您就这么放宽心罢。”少女抿唇微笑，怎么看都虚弱无力。
　　李夫人坐了一会就走了，让李景好好歇息。

　　李景闲来无事，练得一手好针线。
　　她揉揉酸痛的眼，看窗外光不大好，推开窗见天色渐暗，只好放下手上活计。趴在窗上赏园内夜色。
　　随即对上一双闪着幽幽蓝光的眼。

　　命运的齿轮开始再一次的转动。

　　无论换了容貌还是年岁，他都认得她额心的鳞片，只有他能看到的鳞片。
　　他每日醒着就去窥探宅中人事，困了就拥着李景的白骨入睡。
　　可惜没有一世女孩活的过十八岁。

　　他守着病美人李景到十八岁的份上，她从没踏入园中，从他遇见景的第一天起，就开始肉眼可见的衰弱。她能做的，就是趁没人的时候，撑着病体打开窗户与他沉默地对望，从一开始的惊恐，到好奇再到习惯和默契。
　　仅此而已，连大声说话也做不到。

　　十八岁上，这一世的李景走到终点。
　　塞维最后一次见她，她上身浅藕荷暗云纹绸镶边棉褂，下身着宝蓝色绣边鹅黄百褶裙。眉间温润，笑意浅浅。
　　然后，那晚的窗户没有再推开。
　　第二日，李府中挂起白幡。

　　他继续缩在自己见不得人的角落，抱着一摊不堪碰触的碎骨。
　　年年岁岁，不知日月。
　　他倦得不想再往水面上探。
　　他既想知道这一世的景有没有再踏入这个府邸，又怕她出现后风一样凋落飘零。
　　日子浑浑噩噩的，没有尽头，陪着他的只剩下怀里用红嫁衣妥贴包着的遗骨。

　　中间他又碰到过一世的景。
　　他在外河里捕鱼时偶然一抬头，感应到临江街面上有熟悉的气息。
　　她剪了利落的短发，双手戴枷锁，背后插着牌子，直挺挺站在囚车里巡街，仿佛骨子里写着不屈，眉间嵌一片他的鳞片。
　　她看不到他。
　　路面上有人在起哄。
　　“十八岁的好人家女儿竟然干这事，该死！”
　　“念书的嘞，串通几个同学就想搞什么革命。”
　　“所以别叫你们家里女娃子识字，识了赔钱又跌脸。”
　　“这李家李景啊，叫她家大人别想抬头喽。”
　　“听说她爹原是个做官的……”
　　“你们说什么鬼话！鞑子夺我汉人天下，当驱除鞑虏，光复中华！唔唔唔……不要捂我的嘴！”
　　“……少爷，人多眼杂这话不能说啊！”
　　他听不懂那些人在讲什么，唯一有用的字眼是“十八岁”。
　　又错过了。

　　终于在某日，他在李家池里安睡时，听见一向寂静的李家宅里放了鞭炮。
　　他听见外头有很多人来道喜。
　　李家老太一生孤寡，不知道姓什么，嫁了个姓李的丈夫，抗日时一去无音信，只给她留了栋房子。老太也没有再嫁，自然没有孩子，今日从外头抱了个女孩儿，尚在襁褓，充作李家最后的子孙。
　　李老太常抱着她到园子里晒太阳，他悄悄看了一眼那个还抱在手里的女孩，眉间的鳞片一如往昔。
　　不会再放过你了，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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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差点没起来
忽然想起来，我文还没更
还没更啊！！！！
惊坐起更文……
昨天我拼命查资料：问，尸体常年浸泡水中会有何现象？
答案总结：皂化，时间极长也有可能白骨化
我看完无数图片后觉得还是白骨化吧，我不能再对不起小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