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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溯回(五)离绝 ...

  •   前些天李景陪娘亲上街,到店里去看生意,路上被一个驼背瞎眼的拄杖老者给拉住了衣角。
      老者嘴边流着涎水,眼里只剩下眼白。
      李夫人吓了一跳,差点就直接赶人。
      李景跟爹爹见过些许世面,觉得老者颇有奇异之处,开口道:“老人家,你可有甚么事没有?”
      老人眼中连焦距也对不上,听他神神秘秘道:“孽缘通四世,水边有人痴。不做宜县人,不见李家池。十八平安过,余寿福禄至。”
      李景心下震动,不敢明言,深深一揖。
      “谢过尊长教诲,后生晓得了。”
      老人“笃笃”地敲着拐杖走远,消失在人群中。
      李夫人站在一旁看的云里雾里,皱眉小声同女儿道:“有点神通,不过咱们家池子也算是附近都有名的福地,不知道怀的是什么心。”
      李景看着老人背影,缓缓转身,心中盘算,十八岁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且祖辈都在宜县生长,她能逃到哪儿去?
      逃,可以逃人,不可以逃命。
      命若是能被逃掉,便不会有她和塞维一场命中注定了。
      孽缘。

      塞维最近脾气出奇的好,她知道为什么。
      那回从下午到晚上的水下疯狂,断了她所有成亲的念想,也让塞维以为自己最终定会回心转意。
      那是她不愿回忆的狂乱。
      什么都回不去了。
      要走吗?不可能的。
      这里是她的命,她走了,爹爹半生心血就毁了,娘亲更不知道怎么承受这个打击。让一个令人艳羡家转瞬支离破碎,这种不孝之事杀了她也做不出。
      放过她罢,她真的累了。

      这晚,李景等人都睡下,偷偷起身到池子边。
      她深吸气,想唤那鲛人名字,梗在喉里唤不出。她再试,呼出的气息都是颤抖的。
      无法平静,无法理智,无法表达。
      几个呼吸来去,无声间,她已脸上泪道纵横。
      婆娑泪眼看不清眼前的池和夜色,也看不清这世道。
      不想看清。
      鲛人沉默地浮在水面俯视缩成一团的她,他早就看见她来了,欢喜地等着她来唤,等了许久也没有,见她发冷似的抱着自己缓缓蹲下,这才从水底下浮出来。
      鲛人预感到李景的意图。
      两方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李景平静了,她没有抬头,声音哑了:“我想了,我不能和你走。”
      鲛人没有动作,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李景试探地往下说:“你该回故乡了,这里太平不了多久。”
      鲛人没有反应。
      “不要再回来。”
      她这么几句话过去,觉得自己的力气已经用尽,累得直想睡个觉,权当崇祯十一年到今天是一场梦,如今梦做完了,她醒了。
      她起身,掩面离开。

      鲛人轻飘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李景,你站住。”
      她应该离开的,李景想,可她连腿都抬不动了。走啊,快点,不要再管他说什么了,到此为止吧。
      “手放下,回头。”他的声线一如既往的好听,只是现下冷的像块冰,“看我。”
      李景费力地转身,她晓得若是可以,鲛人想用尖牙撕了她。
      她瑟瑟地对上塞维的视线。
      “我像笑话么?这六年你把我当作什么,打发时间的玩意?”
      一滴泪又从右颊滑落。李景想,还说继承家业,你可没用的紧。
      “你说话呀,李景。”
      “教导我言语,靠近我,拥抱我……招惹了我又后悔了?你真是善心啊李家小姐。”
      李景望着他,泪中含笑,知道终于她的目的达到了,她要断掉的东西,时至如今彻底续不回来了。
      这样也好。
      “我以为你既然是我的人了,也许会心软呢。可惜李家小姐的七窍玲珑心,就不在我这里落过,何谈心软。”塞维沐浴在月光下,银色鳞片反着光,宛如神明,嘴里却吐着恶毒的话。
      “我便好心告诉李家小姐一句,鲛人啊,最恨拘束,从不会在除了洞穴外同一个地方长久呆着,若非有值得等的,他再不会回来。”

      这是李景今生最后一次见他。

      弘光元年五月十五日,南京陷落。
      弘光元年五月二十二日,皇帝被俘,北上京城处斩,弘光覆灭。
      (注:前一年还是崇祯十七年,是从继位第二年开始使用弘光年号的。)

      无人叹惋,弘光皇帝宫里那点骄奢淫逸的破事已经传了个遍。
      “童妃案”、“大悲案”、“太子案”早就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百姓早已麻木,算着日子看这风雨飘摇的弘光之治能在欢歌美酒里撑到几时,有还剩下几日好做亡国奴。
      刚开始的那点希望如今破碎的稀烂。

      李景趴在铺子二楼远望北方,楼下百姓生活与平常无异,若不是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倒与前几年无甚不同。
      她望不到京城啊,她从小时候就听爹爹说那里是天底下最热闹最有趣的地方,什么奇人异士都能碰着,随便落块瓦下来都能砸着在他们这跺跺脚能震三震的大人物。
      现在是吗?
      她望着北方,重重青山包裹着宜县,连宜县隶属的章州边缘都望不见,她望不见更远了,不能够了。
      李夫人楼下喊她看料子,她应了声,挑下支开的窗起身下楼。
      幸好他走了,走了好。李景掏出荷包里的“鲛人泪”放在手中把玩,这是珍珠十三岁时塞维送她的,一直光华莹莹,但自鲛人走后一天再无光泽。
      “磨蹭什么呢!好歹算是个少东家了,你可上点心!”李夫人在楼下催促着。
      她打起精神应道:“暧,莫催了,这厢正下来呢。”

      没有人知道,此时离他们四千里之外的某座南方天堂地,已然化作一死城。
      不会有人知道的,这件事还要沉寂几百年,等着一位革命的志士从海外带着那一段刻意掩盖的历史,带着“十日不封刀,敛尸八十万”的仇恨,为风烛残年的清朝加一把灼烫的薪柴。
      城破前,扬州官属知晓,但一息尚存,誓与城池同死生。
      城破后,知府任民育正冠朝服,端坐大堂,从容静待敌兵,就义前留一言“此吾土也,当死此”。其余慷慨悲歌之事更无计数。

      弘光元年五月二十五日,史可法及其余部,除殊死搏斗亡于巷战者,皆自杀殉国,扬州失守。
      清兵入城,屠掠烧杀,十日空城。积尸道中,手足相累,积尸塘中,塘平染碧。
      阴霾被“文字狱”封入尘埃,流落海外。

      铡刀终于开始向更南处推进。

      弘光元年六月,降将引清兵入昌州,昌州失守。
      宜县隶属章州,与昌州同处一省,恐慌开始蔓延。

      布铺生意最近不是很红火,李景打着算盘核对收支。百姓开始各谋出路,有往深山里奔的,有举家迁徙的,当然多数还是她家这种按兵不动的。
      老小俱在,谁乐意背井离乡,做个不知死在何处的异乡鬼?
      路上盗匪流寇不胜数,普通人家能走多远,能勉强保下性命?
      她听见李父从外边回来了,在前厅和娘亲正商议什么,便放下账本看爹爹这回带了什么消息。
      好消息也罢,坏消息也好,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自弘光元年闰六月后,好消息不多,唯一令人振奋的是新登基的皇上是个励精图治,想着与清人相抗、意图光复大明天下的好圣上,改元隆武。
      振奋没多久,闻之丧胆的“嘉定三屠”将所有的喜悦冲的干干净净。

      李父听见后头有脚步声,抬眼,见是女儿,就继续跟夫人说:“这段日子给屋里腾地方,不要的要么扔了要么换了,能动的现钱尽量都折成米粮。不要一次买多,引人起疑招致恐慌,换铺买,轮着日子你和景儿还有家里信得过的上街置办。”
      李夫人奇怪地看他:“你是想……囤积居奇?”
      李父摇头:“商人也有道义讲的,倘使我这么干了,往后我老了,祖宗都饶不了我。”
      李父转头看李景,李景连忙道:“女儿自然也不会!国难财赚的是人命,发了要夭寿羞祖宗的!”
      李父嘉许的点点头。
      现在是弘光元年第八个月,章州附近的吉州又告危,死亡第一次这么近地笼罩在宜县人头上。
      “打到咱们这里是迟早的事,囤着没坏处,要是真的围城了,好歹不要做个饿死鬼。若是可以,还能捐点。”李父做了半辈子生意,年纪大了,见的事也不少,做事有他的道理。
      李夫人舍不得,毕竟有些钱款是留着救急的,还有些是她给女儿备的嫁妆。
      李景坐到娘亲旁边,宽慰道:“时候不同了,钱到底赚的回来。爹爹想的没错,娘亲不要伤心了。”
      李夫人心疼地揽过女儿,埋怨地瞪了眼李父:“我这回信你,我当年的嫁妆还有能拿来换的,就不计较这个了,日后你可要把我景儿的份全补上。”
      “好好好,夫人说的都在理。”李父连声应和。
      李景隔着荷包摩挲着黯淡的“鲛人泪”。
      她望向狭窄的天井,塞维现下在哪呢?许是已回故乡了罢?
      日后,能是多后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拖剧情,但是写这么多……我其实还压缩了你们信不信呜呜呜呜呜太好哭了
    挠头,虽然剧情需要,不过夹杂这么多历史情节,我心里还是比较忐忑的,希望大家会喜欢
    刚刚上完腾讯会议上的课,赶紧来更文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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