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工厂的人际关系》小蛮无细腰

6、快乐的富姐

　　富姐是一九七一年生人，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她跟我爸爸同年。我们之间相隔了二十四岁，却好像没有隔阂，富姐是一个相当快乐的人，她逢人便笑，说话也笑，似乎没心没肺的样子。

　　那年她已经四十三岁了，喜欢穿粉色的衣服，爱玩爱闹，做事情却不太灵光，并非工厂喜欢的员工，却也不失为一个可爱的人。

　　这样一个傻大姐似的人物，却隐藏了一个秘密。

　　当刘师傅说起他曾经离婚的时候，富姐说自己也曾经离过婚，而且她的前夫跟刘师傅很像，不是长的像，而是风流爱俏，四处勾搭的本性很像，在男人里面算是非常稀有的品种。

　　她说她的前夫就算是出去开三轮车拉客，也会穿上白西装，给头发做造型。说她前夫在家里种地的时候，就喜欢往妇女堆里钻。他们俩一起出去苏州打工，前夫真的跟女同事做出了实质性的出轨行为，还被她抓住了，所以她离了婚。

　　富姐说到抓奸的时候眉飞色舞，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看不出一星半点儿的难过。然后她又说她跟前夫的女儿元旦节的时候就要结婚了，对此她一直非常期待。

　　富姐的女儿二十岁，在城里面做柜姐，嫁了一个家境很好的男人，所以一定要置办一身漂亮得体的衣服。“不能给女儿丢脸。”直到这时她才有了一点长辈的样子。

　　她在女儿十三岁的时候离开了家，觉得非常愧疚，因为女儿跟她爷爷关系很好，而她爷爷是个实实在在的恶棍。

　　这个爷爷是富姐前夫的继父，富姐的前夫还有一个姐姐是个傻子，继父强.奸了姐姐，姐姐怀了孕，被二万块钱卖给了隔壁村的一个老头。

　　富姐说傻姐姐被卖到那家里去了之后，过得很不错，吃胖了，那家也很喜欢孩子。

　　大家听到这样的故事，并不觉得奇怪，因为静姐就说了一个相似的事件，他们村的一个老头子强.奸了十一岁的孙女，那女孩□□流血而死。据说女孩的父母气急了，最后就把老头子从家里面赶了出去。

　　静姐说女孩痛苦哀嚎了一晚上才咽气的时候咬牙切齿，说道老头子被赶出家门的时候又很欣慰，似乎罪恶已经得到了惩罚。

　　可是我觉得这样的惩罚远远不够，我受到的教育告诉我生命非常宝贵，然而在这些真真切切的叙述中，他们告诉我命如草芥，如浮萍。

　　也许是为了自我安慰，不想往更坏的方面想，富姐又说前夫很喜欢女儿，要什么衣服，要什么玩具都给买。何况她的女儿现在要结婚了，长大了，所以担忧也仿佛像一层薄雾，很快就消散了，只剩下喜悦。

　　因为她的女儿嫁得很好，以后会过好日子。

　　可是我很不甘心的问富姐，“你明知道前夫家不好，为什么你离婚的时候不把女儿带回娘家呢。”

　　富姐又恢复了那种没心没肺的样子，“我爹在我一岁的时候就走了，我娘在我十五岁的时候也没了，我现在回老家都只能住在大哥大嫂家里，我女儿怎么带的回去。”

　　她说起了小时候大嫂很可恶，把她们母女俩赶到窝棚里面去住，自己霸占了她爹修的大房子，又说现在大嫂已经变好了，过年回去的时候还让她多住几天。

　　我们在工厂里呆了两个多月，说了很多的笑话，我还没有察觉到富姐隐藏起来的秘密，直到静姐说起她老公家暴他的时候。

　　我说，“你为什么不反抗。”

　　静姐摇摇头，“他们男人的力气很大，只要打你一拳，你就倒了，根本就没有力气反抗。”

　　富姐也点头，甩着自己的胳膊说，“你看我肩膀这里，就曾经被我……前夫打过，现在还会疼。”

　　当时我的脑子里一直在想着，如果被男人打了，该如何报复。比如给他灌酒，让他喝醉了之后绑在床上随便打。

　　或者当他赤手空拳打你的时候，你应该拿起武器，棍棒打在人身上总是疼的，或者打在人的关节上，能够把人打倒。

　　当然这些以暴制暴的方法是不对的，现在我知道，因为这种事情进监狱的女人数不胜数。

　　后来我经常在新闻里看到，因为不满婚姻状况而自杀的女性，还受过高等教育，我实在无法理解，就算生活再怎么艰难，远走高飞总不成问题。

　　其实也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也许对于家中有产的人来说，我这样的生活太没有质量了，根本不值得一过，相比于面对穷困和动荡，也许死亡才是更好的选择。

　　但是对于富姐和静姐她们来说，就没有这样选择的烦恼了，她们只想要活着，无论经历怎样的苦痛都要活下去。

　　比如富姐，她十六岁时被人卖去了江西，那个男人□□她的时候，打伤了她的肩膀。

　　这就是她的秘密。

　　她有两个前夫，风流爱俏的这一个，虽然谎话连篇，志大才疏，但不会打人。在富姐的叙述中，这个买她做媳妇的男人渐渐浮出了水面，他干活很厉害，还会做木工。

　　就是因为富姐说她的前夫会做木工，又说起她还有一个儿子已经大学毕业了，所以我问她，“你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吗，怎么又有儿子了。”

　　她才跟大家说自己曾经被同村的人拐卖过。

　　这在九十年代的四川似乎也很常见，我们村就有这样的人。还有一个我非常喜欢的电影，《三峡好人》，也讲述了一个差不多的故事。

　　《三峡好人》里被拐卖的女人被警察解救回来之后，又被自己的哥哥抵债三万，卖给了开船的人。

　　富姐的故事几乎是相同的版本，同村的人贩子被抓后，她被解救回来，但是又被哥哥嫂子嫁给了一个不事生产的浪荡子。

　　《三峡好人》里，被哥哥卖到船上女人，又同意了跟从前买她的那个男人回山西。

　　富姐说起那个买她的男人，也有一点怀念，因为那个人很能干，她在那人家里，五年从来没有干过活，她的第一个孩子，现在已经大学毕业了。

　　富姐这种想法肯定会被现在的人年轻人批判，最轻也是一个三观不正。可是什么样的三观是正的呢，她只是想要活着，如果稍微能活得好一点，就可以偷笑了。

　　就像《三峡好人》里面的情节，贫穷的人在什么地方都贫穷，在山西挖矿，在重庆拆迁，去广州打工。付出了劳力之后，却并没有改善生活，被警察解救之后，依旧难逃被亲人卖掉的命运。

　　这种情况下，人们依然愿意去山西挖矿，去重庆拆迁，去广州打工，想要突破重重包围的生活。

　　当我遇到富姐的时候，她又刚好有了新的人生选择，她在上一家工厂里面遇到了一个成都郊区的男人，三十六岁未婚，那时候他们已经同居了。

　　富姐在元旦节参加完女儿的婚礼之后，又跟着那个男人回了一趟家，男方家的老人给了她1200块见面礼金。

　　她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快乐的光辉，她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安排好了自己的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