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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扫地的大娘 ...

  •   世上有喜欢我的人,自然也会有讨厌我的人,这家工厂最讨厌我的人,就要属扫地大娘了,我不知道她的姓名,别人都叫她大娘,我也就跟着叫了。

      大娘长了一张油光黑亮的苍老的脸,头上总缠着青黑色的布巾,就像是著名油画《父亲》的女性版。她虽然满脸皱纹,但是身体机能还没有彻底衰退,我毫不怀疑她随时能够扛起锄头去挖一亩地。

      从第一眼看到她,我就从她身上感觉到了某种强悍的气息,猜测她一定是家里做主的人,总之很不好惹。

      对于这样不好惹的老人家,我当然不会主动去接触,奈何她在楼梯间碰到我的时候递出手机,“女仔,帮我打一下电话。”说完,不等我反应,就把按键的老人机塞到了我手里,然后熟练的念出一串电话号码。

      我既没有尖酸刻薄的长相,对人也总是和善,经过第一次帮大娘打电话的事情过后,她又几次三番来找我,嘴里总是说着麻烦和感谢的话,我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情。

      大娘找人打电话这件事情,在厂里也算是一道景色,她不识字,但每天都要跟家里的儿孙打电话,所以总要找人帮忙打电话。被她麻烦最多的人就是小西和静姐,他们三人是同乡,都来自四川和云南边界的米彝县。

      米彝县地处偏僻,叠盒子的时候静姐告诉我,她小时候从来没有赶过集,大人骑着摩托车出去赶集,都要在镇上过夜,第二天才能回家,等到她自己能当家做主的时候,镇上的集市消失,只能去县里赶集,同样要花费一天的时间。

      她告诉我,他们那里的山是怎样的大,赶着牛羊出去放牧,要晚上才能回来。白天就在地里烤土豆吃,她虽然怀念烤土豆的滋味,却对山上的生活感到厌恶。

      我告诉她,“我也去过山里,上半年我还去过泸定县的燕子沟,去年去过泸定县的海螺沟,前年去过丽江的玉龙雪山,我去丽江的时候坐汽车还经过西昌,你们米彝县不是归西昌管辖吗,西昌的天气真好,星星很亮。”

      静姐说,“那当然,西昌有火箭发射基地啊。”她很骄傲。

      但她不知道泸定在哪里,也不知道丽江在哪里,我告诉她泸定在四川的藏区,丽江在云南。

      周围听我说的人,都很羡慕我能够去旅游,我也觉得很骄傲。

      富姐说,“等我以后有钱了,也要去旅游。”
      跟我同岁的阿菊说,“你以后出去玩儿,要带着我呀。”
      质检员杜姐嫁到了成都本地,她知道丽江在哪里,她问我,“你在丽江有艳遇吗?”
      我摇头,“没有,我不敢去酒吧。而且那里有贼,我坐公交车的时候手机被偷了,当场买了一个二手手机,可是补办不了电话卡,要回到成都本地才可以。”
      静姐问我,“你不害怕吗?”
      我说,“不怕,都是正规旅游的地方,又不是深山老林。其实我很想当驴友,可惜没有钱,你们知道吗,徒步或者骑车旅行是最贵的,因为住宿和吃饭都很贵,等我有钱了,一定要去徒步。”

      她们问我花了多少钱,我说,“来回花了三千多吧。”,就没人搭腔了。

      最后杜姐总结陈词道,“旅游嘛,就是花钱找罪受。就是从自己呆腻的地方,去别人呆腻的地方。”

      我才不跟杜姐争辩,我心想她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而且说的话全是一些从网上看到的套话,特别没意思。

      现在想来,我那时候那么喜欢旅游,不仅是向往远方,可以说我向往的是中高阶级的生活方式,却还没有看到自己的虚荣。

      当时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显摆,突然听到静姐问我,“小蛮,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岁。”
      静姐说,“我女儿今年都二十岁了。”
      看到我惊讶的表情,静姐很得意。
      静姐又问,“你猜我今年多大了?”
      “三十……三十六岁吧。”静姐看起来很白净,也很年轻,我想生孩子再早也应该有三十六岁了。

      静姐哈哈大笑,“差不多吧,我今年35岁,外孙女都已经三岁了。我自己15岁就跟着老公回了家,当年就生了孩子,本来不希望女儿那么早嫁人,可是我那个女婿在她读书的时候,每天都在校门口等着,等到我女儿初中毕业,两个人就好上了,17岁就生了孩子。”

      静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越来越低落,可她依旧没有停止,“我不愿意让我女儿嫁给到大山里去的,他们那里比我们老家还要偏远,一家人养山羊种烟叶,苦熬苦干一年才赚七万块钱,我女儿的皮肤晒得黢黑,不像你这么白净。可是她就要跟着人家走,我打她也没有办法,孩子已经生出来了,还好那家人对她不错。可是我们家连一分钱的彩礼都没有要,他们当然要对我的女儿好,可是种烟叶真的太辛苦了。”

      静姐不止是自己羡慕我,还在为自己的女儿打抱不平,觉得她女儿也应该有我这样的自由,虽然她甚至说不出自由这样的词语。

      她告诉我这些,大概也不想让我嫁到大山里去吧。

      过了几天,扫地的大娘趁我一个人检查五粮液的防伪标的时候跟我说,“我家在省道边上有一间铺子,租出去每年可以收四万多房租。我家修了大房子,有院墙,就跟城里的别墅一样。”

      我很羡慕的说,“有大院子好呀,可以种一些果树,春天看花,夏天乘凉,秋天摘果子,在农村还可以种菜。”

      她很自豪,“我儿子媳妇都很能干,修了大房子,还在开大货车呢,每年也能赚十来万。还有我孙子,他在深圳修车,每个月能赚五千多呢。”

      我当时以为她只是随便聊聊,也就随便的回答道,“你福气好啊。既然家里条件不错,干嘛要出来扫地啊,回家享福就好了啊。”

      她嘴上说着,“多赚一点钱总是好的。”脸上的表情显示,她对我的夸奖很受用。

      看到谈话差不多了,她突然问我,“小蛮,你有男朋友吗。”
      我诚实的摇头,“没有。”
      她说,“把我孙子介绍给你吧。”然后给我看照片,一个普通的青年,不胖不瘦,不邋遢倨傲,也没有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她说,“我孙子踏实肯干,就是不爱跟人说话,所以还没有女朋友。”
      我说,“他人在深圳,就算要谈也没有机会呀。”
      她说,“没关系,你给我一个手机号码,我再把他的号码给你,不就可以谈了吗?”

      她似乎完全听不懂我拒绝的托词,硬塞给我一个电话号码,“你现在就给他打电话,然后你们自己聊。”

      我那时候年纪还小,还不懂得怎样严厉的拒绝别人,不想跟人翻脸,所以在她的软磨硬泡下,还是尝试跟他的孙子打了电话。

      那小伙子有点紧张,问我的微信,我说,“我不玩微信,只有企鹅号。”

      那时候的微信正在流行摇一摇,和发红包,风评和口碑都不好,我又没有陌生人的社交需求,所以不喜欢用。

      谁能想到微信后来会变成一个不可或缺的支付工具,和上班工作的交流主体。说起来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情,却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

      之后我们开始聊天,他问我,“你喜欢做什么?”

      我说,“我喜欢看书,听歌,旅游。”

      他说,“你还喜欢看书呢,什么书啊。”

      我当时主要还是看网文,中外名著我大都也看过,可是所占用的时间恐怕没有看网文的十分之一。

      为了表现出很有文化的样子,我说,“我喜欢米兰昆德拉,王小波,不过我还是最喜欢鲁迅,我看了鲁迅全集。当然还有耽美小说,这个不说了。”

      他说,“鲁迅呀,读书的时候是有的,可那有什么好看呢?”

      我说,“好看呀,我最喜欢《故事新编》,想象力好丰富,把那些上古神仙传说编排的又像是现代的故事。”

      他说,“你懂得真多,很厉害呀。其实我也喜欢听歌,喜欢旅游。你喜欢什么歌呀,我喜欢周杰伦的歌,还有许嵩。”

      我说,“我喜欢创作型歌手,以前我最喜欢罗大佑的《鹿港小镇》现在听□□的《莉莉安》《董小姐》还有左小祖咒的《爱情的枪》,还有陈绮贞你知道吧。”

      他说,“你说的人,为什么我一个都没听过。”

      我说,“流行歌手我也听的,周杰伦就很不错,还有王菲和张惠妹我也比较喜欢。”

      他说,“哦哦,这我知道,但她们都是老歌手了,现在新的呢,我最喜欢徐良的《童话》。”

      我心想,这还有什么交流的必要。

      所以我跟扫地的大娘说,“我跟他聊不到一块儿去,还是算了吧。”

      当时大娘看我的表情就很不对劲,后来我在别人的撺掇下,跟小向谈恋爱,大娘每次看见我的眼神儿就跟淬了毒一样。

      在大娘心里,我肯定是一个嫌贫爱富的婊.子。因为小向是成都本地土著,她觉得我一定是看上了小向的家庭条件。

      但我发誓,我现在或许会有出于现实的考虑,当时却没有那样的想法,我十分天真的想要找到一个能跟我思想交流的人。
      后来我去了横店,发现那里人人都癫狂。后来我在B站发视频,发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保守主义者,并且内心深处永远是一个厂妹。

      一首歌,一本书,并不能带来真正的身份认同,生活方式是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就像一个跟我聊的很好的朋友,她要租房肯定是在小区里,而我更愿意住在城中村。她愿意耗费时间和金钱,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标准文艺女青年的样子,而我看起来永远像一个流浪汉。

      如果只是朋友,还可以忍受这样的差别,因为不会介入对方的生活更深层次的地步。

      可是当时的我天真地想要寻找同类,然后我跟他相爱,现在我觉得一个能够互相交流的,远方的朋友就已经足够了。

      说回当时,自从我拒绝了大娘的孙子以后,她每次见到我脸色都很凶。

      可是很快,她就没有心情凶我了,因为她女婿遭到了电信诈骗,被骗了八万块钱。手法在当时看来还比较新颖,就是有人冒充警察打电话给他,说他的钱涉嫌犯罪,让他转到安全账户上。

      八万块钱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非常重要,何况是2014年,受骗对于整个大家庭来说,都是晴天霹雳的噩耗,甚至劈碎了他们的自信心。人在受到伤害的时候,总是会怀疑自己是否足够强大,足够聪明,这样的心理创伤确实无法言说,却表现在一个人的精神状态和脸上。

      大娘那种生机盎然的强悍气息,肉眼可见的衰败下去,整个人都变得萎靡了。她变的沉默,当我和同宿舍的阿菊一起去放电视的房间蹭WiFi的时候,她默默的看电视,对我都已经视而不见了。

      直到一个月后,大娘和老员工阿英吵了架,工厂里还有十多个做精品包装盒的老员工,她们不打杂,每个月也能拿到三千多块,只是要加班,每天从早上六点工作到晚上九点,加班都是自愿的,因为她们拿的是计件工资。

      所以时间对于阿英来说非常重要,她需要争分夺秒,对于因为扫地耽误她干活的大娘早有不满,那天她跟往常一样抱怨了几句,“你好烦啊,不要挡住我干活,下班会后我自己扫干净的。”

      然后大娘就爆发了,摔掉扫把和簸箕,足足骂了十几分钟,一点儿都不重样,有些话实在不适合书面表达,但是令我印象深刻的有一句,“你妈把你生下来的时候,掉在地上忘了捡。”她大部分语句,都是用性和人身攻击来羞辱人。

      当时有人去劝架,大娘几乎要蹦起来,两个人都拉不住。她当时的样子仿佛一只战斗的母狮子,狠狠的咬住了敌人的脖子就不松口。反观阿英,仿佛一只茫然无助的羚羊,她虚弱的还了几句嘴,都是一些常见的词,气势被无情地压倒,最后竟然哭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被生生地骂哭,
      后来,每当别人提起她被骂哭这件事,她都显得很不好意思。

      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发觉,但我明显感觉到,在这一次的骂战之后,大娘重新恢复了自信。最好的证明就是,她看见我的时候,都昂着头,脸上的表情又变得很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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