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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报到 ...

  •   大年夜一过,关漫在家闷着反复看了几天的春晚,几张光碟播完再播。这时候既想仗着小辈分收个红包,又不想出门走亲戚。

      因为自打赵乐华和关定军离婚后,他这个小孩儿就里外不是人。
      所以他心里明白,少串门多睡觉,逢年过节窝里靠,省得两边尴尬。
      ——一边是关家,一边是赵家。

      关漫对关家的印象还停留在老政府楼,只记得关老爷子出了名的死板,他是早年的知识分子,做过市/委书记秘书长,后来被一路提拔到省里,公事处理得滴水不漏,处理自己家事却一塌糊涂。老爷子今年七十有三,为人顽固刻板,总是和和气气对外人,高高在上对家人,和子子孙孙相处并不融洽,基本上谁也聊不到一起去。换个说法来讲:家里没人喜欢这个老顽固。

      关漫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住过一段时间,老爷子的屋里有一个大大的落地钟,钟上卧了只栩栩如生的假孔雀,尾巴垂到地上,和绽开的礼花一样。奶奶每次去屋里给钟表上劲,他都跟在后面,但老爷子从来没有把在报纸上的目光移开过。
      如今他对老爷子的记忆有些褪色了,只记得他走得快,喜欢穿风衣戴帽子,想追上就只能用跑的。

      再后来,父母离婚,关漫就再也没回过政府楼。老两口退休后搬到市郊的别墅区,楼房埋在林荫大道深处,黑黢黢的像是能吃人,他生怕回去一趟回不来。
      可喜可贺的是,他也用不着回了。关定军前不久喜得贵子,省了他这个废太子专程去碍眼。再加上赵乐华离婚后状态不好,娘家婆家都不亲近,身边人只剩下关漫,要是他再回关家去,无疑是对赵乐华的背叛。

      如果说关家是冰窖,那赵家就是块铁板。关漫的姥姥是高校的音乐教师,赵乐华继承了对音乐的热爱,但她是个狂热的面子工作者,早年为挣面子得罪光了自家人。后来为了追求爱情,更是不顾父母阻挠,像白眼狼一样反咬了老俩口。
      她和关定军结婚太早太快,谈恋爱的时候俩人和善为美,婚后各自凶相毕露。
      关漫被接回家正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关定军在教育局工作,安排了最好的老师、最好的学校、连同学校友都是清一色的配置。
      他身上被寄予的希望越重,飞得也就越低,关定军的失望几乎是写在脸上的。

      两个人离婚那年,关漫刚读初中二年级。
      赵乐华一气之下搬家再搬家,巴不得带着关漫玩一个人间蒸发,关漫被迫连转了三次学,本来就不聪明,这下更是奠定了勇夺倒数第一的基础。赵乐华并不物质,她要的只是面子,往些年先是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未婚先孕,直到两个人离婚,又被人戳着痛处说她管不住男人。再后来她不再带关漫回娘家,八成又要有人说她众叛亲离。

      关漫哪也回不去,空有一身占便宜的辈分,真正能拿到手的压岁钱少得可怜。
      今年第一份压岁钱是刘姨包的,她和赵乐华俩人是大学同学兼室友,这趟专程赶过来陪赵乐华过大年初五。刘小婷没有孩子,对关漫格外大方,红包里给他塞了几十张红票子,还附赠了一张省音乐厅的歌剧专场门票。
      她平时忙得像陀螺,尤其这几年被发配下乡扶贫,几乎都是住在乡里,能见上一面也挺不容易。

      关漫难得兴奋上头,拿着红包就坐屋里数钱,刘小婷走过来掐他脸蛋,笑哈哈地说:“哎哟!小财迷!”
      有钱不赚是傻蛋。关漫有点昏头,选择随声附和。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他收了红包就不再拧巴,老老实实趴着写作业,定了个闹钟,用了仨小时,一本崭新的数学寒假作业终于动了两页。

      刘小婷不打算留下吃饭,关漫拎了两箱牛奶和一袋大米下楼装车,发现后备箱还放了个水桶,里面有条扑腾的活鱼。

      “姨你钓鱼去了?”关漫往桶里看。
      “去乡里头,从水库捞上来的,给了你家一条。”刘小婷一面把包甩车里,一面举着手机打电话,看得出来工作忙。
      “还有水库,里面有鳄鱼没?扬子鳄、尼罗鳄?”关漫感觉新奇,插兜站车边,等刘小婷挂电话了,探着头问,“下乡好玩吗?”

      刘小婷打开车门,笑了起来:“挺好玩的,回头让你妈带你去爬爬山。”
      “她没时间,”关漫默了一下,凑人跟前死皮赖脸,“你带我去吧,带我去吧,不用跟她商量。”
      “等你下次放长假吧!”刘小婷把车门一拍,降下车窗看他,递出来一盒巧克力,忽然想起什么,“见过老钟家的孩子了没?”

      “老钟,谁?”关漫接过巧克力,觉得这反应显得自己很笨,又补了一声,“谁啊?哪个老钟?”
      刘小婷挥手示意他退远点,转着方向盘倒车:“和你妈妈上过课了吧,老钟家的二儿子,叫钟万结,中考考了县里第一名呢!特别优秀。”

      “钟万结。”关漫尬笑一下,对这个优秀的小伙子不感冒,印象也不怎么好,就特能装的一人。他退到旁边人行道上,讪讪地说:“见过了。”
      刘小婷打开音响放歌,大声说:“漫漫,听姨的好不好?要交点朋友,有什么事啊别自己闷着,和朋友们说说,和妈妈说说。小钟性格多好,俩人好好相处,学习上有不懂的就问一问,少让你妈妈操心。”

      “没想让她操心。”关漫低头,跟车往前走了走,抱着巧克力盒,和小时候在幼儿园门口告别父母一样,特别幼稚特别不舍,“姨,求你了,你得记着暑假带我出去玩!”
      刘小婷想说点什么,手机又响了,她接起来,摆摆手让关漫回家,升上车窗,没给出准答。
      关漫不甘心,追着车跑了几步,可实在跟不上四个轱辘,慢慢停了下来,站在那喘气。刘小婷挂断电话,看他在后视镜里缩成一个小黑点,车子拐个弯,黑点也就不见了。

      打火机啪地响了一声,几点火星抖到草丛里,关漫咬住烟,抬手使劲搓了搓头发,蹲在绿化丛边上,感觉自己像是被扔下的不可回收垃圾。

      正月的前两天一过,初六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给赵乐华拜年的,都是西装革履有备而来,见面就夸小伙子帅气,和赵乐华一唱一和有说有笑。
      关漫是个实在人,不管来的人面相年轻与否,张口闭口就叫“大爷”,把人喊得非常难堪。
      寒假的最后几天,赵乐华突然要去外地考察,说是忙音乐会的事。武阿姨准时来家里做饭打扫,时不时夸夸关漫,也算拜了个年。

      眼看报到的日期越来越近,学校终于给出了大扫除的通知。
      关漫随便带上两块抹布,挑了双新鞋穿,拎上包就出门了。

      六中是他们市重点中学,正门有个十字路口,旁边建了座天桥,桥下头都是卖小吃的路边摊。
      关漫单肩挂着包,脚尖不停地点,催煎饼果子:“能不能快点,迟到了。”
      摊主刚打鸡蛋:“好嘞!马上就好!”

      “……再快点行么?”关漫看不着附近有穿校服的人,掏手机给明昭发消息:班主任进门没?
      班群里格外冷清,关漫亮着屏等回复,摊主老是抬头,觉得关漫眼熟,笑着搭话:“又给女朋友买的啊!”
      “不是!她不是我女朋友。”关漫摁黑了屏幕,看他把鸡蛋摊裂了,吸了一口气,“真不是!你卖你的饼吧!别八卦我!”
      摊主一副过来人的老练样,给煎饼果子套上袋,伸手递出餐车,比了个大拇指说:“都半年了,还没追到呢?”

      “你……”关漫欲言又止,也比了个大拇指,扭头往学校跑。
      手机滴滴响,明昭正好回了消息:蓉姑娘刚出屋,没点名,快点进来!

      蓉姑娘是他们班主任陈蓉的外号,班里五十一个人群投票投出来的。上学期刚开学那会儿,本来人人一声“芙蓉”的叫,等顶着地中海的物理老师进班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把“娄靖”往黑板上一写,就凑齐了“靖哥哥”和“蓉姑娘”。
      虽然俩人根本不是两口子,一个理科组一个文科组,一个八班班主任一个七班班主任,在办公室经常为争夺优秀班集体掐架。

      关漫中考体育都没跑这么快的,临近校门还闯了个红灯,就没刹过车,门卫没看清冲进来的是人是狗,关漫抓着包跑到研博楼了。
      研博楼整五层全被高一学生占领,七班在二楼正中间的位置,挨着楼梯和男厕所,关漫争分夺秒往上爬,猛地撞开后门,一屁股就歪在旁边位置上。

      班里没老师,五十来号人本来都张着嘴说话,随着这一撞全噤声了,转过来和关漫面面相觑。
      关漫喘着气,先把打火机扔桌斗,撞上了铁皮,哐哐两下班里重新炸开锅,比刚才讨论的声音还大。
      明昭就坐关漫前桌,寒假把脸吃得浑圆,头发也剃短了,远看是个芝麻馅汤圆,近看是个海胆,扭过头:“漫子千万别坐!我好像说晚了!你这桌还没擦呢!”
      “我日!”关漫一摸果然一手灰,跳起来拍屁股,把后几排搞得烟雾缭绕的。

      “她来没?”关漫借了张卫生纸擦桌面,指了指同桌叶随茹的座位。
      “早来了。”明昭摆摆手,积极回答,“你俩前后脚,她是第一周值日生,出去涮墩布了。”
      “累死我了。怎么感觉咱班开学都这么高兴,作业查过……”关漫把煎饼果子掏出来,放叶随茹桌斗里,抬头看见学委站起来了。

      明昭脸大吃八方,人脉非常广,伸手表示稍安勿躁,慢悠悠扭过去,朝学委打了个招呼:“学委,你懂的!”
      学委拿了张花名册,准备收作业,隔了老远回了个潇洒的手势。
      明昭点头笑笑,比出大拇指,非常肯定:“自己人!”

      他在关漫心里的形象高大伟岸了起来。关漫悬着的心有着落了,呼出一口气,才刚坐下,英语课代表不合时宜地起来了。
      明昭表示小意思,又转过去,敬了个标准礼:“Sir,look me!”
      英语课代表听见声音看过来,咧着嘴立正,两脚一碰回了礼。
      明昭嘿嘿一笑,两手比出大拇指:“自己人!”

      关漫顿时乐得不行,翻开几本寒假作业,审查了一遍有没有空白页,高度赞扬明昭同志:“昭子是我亲哥!昭子是我亲哥!”
      明昭同志非常骄傲,刚坐直挺起胸脯,回头一看,瞬间就垮了。
      班主任陈蓉站班门口,推了推眼镜,笑里藏刀:“明昭关漫,一进门就看见你俩在那呲咪呲咪地笑,说什么呢笑得这么甜,说出来让我们大家都开心开心?”
      哥俩同时不共戴天,一个往前挪椅子,一个往后拉桌子,关漫不嫌事大,拿书盖着头递话:“昭子,我没有你这种欺软怕硬的哥。”
      明昭点点头:“你真恶毒。”

      陈蓉气势汹汹地走上讲台。她个子不高,三十岁出头,喜欢绑高马尾,皮肤白净,额头很宽,但不留一绺多余的头发,平时站讲台上亮得发光。
      蓉姐负责教七班八班的语文课,有张巧嘴,爱讲大道理,说话和念诗一样抑扬顿挫:“各科课代表把作业收上来。”

      教室里没人再敢说话,课代表们按座位收作业,前几排一个个都掏着书。
      关漫虽然学习不好,但还有点原则,江湖事江湖毕,不扯进这神圣的学习殿堂,作业该交也交,免得被老师牵挂。
      这时他看隔壁桌的同学还在奋笔疾书,吹了个哨,伸手叫人:“哎哎,别写了!”

      同学抬起头,关漫趁机瞄了眼陈蓉,紧接着就把自己寒假作业抖开,十分小心地伏低身子,指着页码,言传身教:“这撕几页,根本看不出来,还能少写点,我初中交了三年都没人发现!非常好用!”

      班里开始窃窃私语,陈蓉冷笑着环视一周,走下讲台和语文课代表说:“不要这样收,统一翻到三十二页,打开收上来。”
      全班马上一片哗然,齐刷刷地翻页。

      明昭不想在开学就给老师留下深刻印象,乖乖把各科作业都摆好,起来要去厕所,扭头一看,关漫的脸是绿色的。
      明昭大惊:“漫子你咋了?”
      关漫盯着页码,艰难地咽口水:“……我没那页。”

      明昭尿都憋得回去:“啊!?”
      关漫咬了口拇指指甲盖,决定垂死挣扎,硬把二十二涂成三十二,两个黑蛋一样的阿拉伯数字挤在页尾。他很是自信,高高举起来,斗志昂扬:“妈的聪明啊!我要是跟她说我这本作业本来就没第三十二页,她能信吗?”

      陈蓉没信。
      她教了七年学,听过各种忘带作业的借口,还真没见过这种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

      短短两分钟后,七班门口乌压压站了六个人,缺一个凑成葫芦兄弟,人手一本语文寒假作业。
      关漫这种特殊情况只能特殊处理,他作业后天残疾没法补写,笔都不拿,贴着墙抖腿。

      打头阵的兄弟不停地解释,整张脸通红,关漫认出他是班里前十,坐第二排,平时就不爱说话。
      这时话变得多,大概是觉得丢人,在掩饰尴尬,支支吾吾地说自己嫌语文字多,拿铅笔划拉了几下充当写字交上去,被陈蓉揪出来了。
      剩下几个人听完,纷纷开始吹牛逼,表示下次还敢。

      陈蓉背着手来走廊训话,关漫躲队里末尾,一直观察陈蓉脸色,看着刚才稳如老狗的兄弟们现在接连翻车,他煎熬得不行。

      下课铃突然响起来,这是第一节课结束的铃。

      校服拉链不知道什么时候滑到胸口了,关漫背后冒冷气,抬手直接拉到顶,把领子立起来,埋了下巴进去取暖。
      走廊里人慢慢变多,各班课代表往办公室抱作业,关漫单手插兜,天不怕地不怕,把寒假作业夹胳膊肘底下,悠哉地朝边上扭头,远远看见了个熟人。

      “我操!”
      这他妈倒霉催的!碰上了个能和赵乐华直接面对面告状的事儿逼!

      关漫肾上腺素极速飙升,莫名有点心虚,也不知道前半年从来没听说过没见过的人怎么突然老在眼前冒,他嗖一下把寒假作业举起来挡住脸。
      钟万结抱了厚厚一叠试卷,肩膀阔又直,把这身俗里俗气的黑白红三色校服穿出了青春的感觉,倍儿精神。他旁边跟了个女同学,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正路过七班门口。

      “关漫?关漫——关漫!”
      “瞅瞅你那举着个书挡着大脸盘子,以为老师看不着你是吧?把书给我——放下!”陈蓉声音洪亮,毫不留情,整个走廊都是回音。
      纵使眼前布满艰难险阻,关漫依旧锲而不舍。他死举着书不放,低着头往下瞄,看见钟万结两只脚啪嗒啪嗒走过去。这人步子很稳,似乎根本没看见他,一直走到到陈蓉面前说了句“老师好”,转角下楼了。

      得,这不瞎眼王八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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