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如画》苏水榭

90、林中怪客

　　星辰渐落。
　　夜色朦胧之中，她已穿戴整齐，隐藏在黑暗中的脸又已经变为了另外一个人。
　　她伫立在床前良久，静静地凝瞩着那张仍在熟睡的容颜，似水的眸光里漾着一抹浅浅的温柔。
　　而在此时，床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你要走了？”
　　“嗯。”她轻轻抚了抚那人的鬓发，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爱怜的微笑，道：“都怪我太激烈了，你又一直在陪我说话，身子肯定倦极了罢。现下夜还未尽，你倒还可以再睡些时候。”
　　苏泠风却轻轻地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眼睛里浮现出几分担忧，道：“记得万事小心。”
　　“我明白，你放心吧。”
　　她低头吻了下她的额头，替她掖好被角，举步往屋外走。手才稍稍推开门，一缕冷风便顺势窜了进来。
　　她不禁微微缩了缩肩，这个时节，已经难得会刮这么冷的风了。
　　看来，今年的春天想必会来的晚些。
　　苍夜痕出了房间，却并未马上离去，而是合上了房门，径直走进不远处的灌木林里。她伫立了片刻，忽地叹息一声，道：“天冷露寒，你在这屋外站了一夜，却又是何苦？”
　　语音刚落，只见一个人影自草丛深处缓缓转了出来。
　　苍白美丽的一张脸，在瑟瑟的寒风中宛如一张单薄的纸。
　　二人相对，却是无言。
　　直至良久，风中才轻轻地飘来她略微颤抖的声音：“你，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苍夜痕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对不起，萦轩。”
　　宋萦轩闻言一怔，眼中依稀的泪光却又浓了几分，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将近一夜。”
　　苍夜痕望着她，目光里却充满着一种怜爱与决绝，柔声道：“那么，你就该知晓，屋子里面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想如男人般在两个女子之间摇摆不定，粉饰太平，亦或坐享齐人之福。因为此举只会让你再对我抱有希冀。萦轩，你应该明白，择一而终向来是女子的秉性，而我也不例外。”
　　宋萦轩闻言又是一怔，继而垂下了眼，眼睫上挂了一点晶莹，兀自轻颤不止，半晌，她才轻声道：“这种事，毋需你说，我也已经知晓了。”说着，她抬眼看向苍夜痕，一颗泪珠正顺着脸颊幽幽滑落，“可是，我却不需要你的对不起！因为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也绝不要你来可怜我！你不喜欢我，不想见到我，我会到一个你永远都看不见我的地方去！”言罢，便纵身隐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萦轩！”
　　苍夜痕口中唤着她的名字，心中却深知宋萦轩脾气倔强，性情刚烈，孰难料想她会在如此伤心难过之余做出何等事来。当下也不由得叹了口气，足尖一点，纵身追了上去。

　　风是凛冽的，泪却是滚烫的。
　　对不起，萦轩。
　　是在多久之前，自己就已经预料到了她将会对自己说出这句话？
　　又是在多久之前，自己开始害怕恐惧这句话的到来？
　　倘若没有这句话，也许自己还可以抱着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希望来安慰自己。
　　倘若没有这句话，也许自己还可以靠着心中那少许的幻想来支持自己还可以再争取一下。
　　她是多么想争取在她心里的地位啊。
　　不必取代她们的两小无猜，更毋须撼动她们的相爱相知，她只是想在她的心里，把属于她的痕迹印的更深一些而已。
　　然而如今，此身孑然，此情枉然。
　　那么，她又该去往何方？
　　归雁林。
　　宋萦轩的脑中忽地浮出了这三个字。
　　不错，大雁尚且不得归的幽暗之林，不正是她这种漂泊无依，未有归途之人的归宿么？
　　身后隐隐传来了她的喊声，然而她却只想逃得更远，逃到这森林的最深处去。
　　直至耳畔再也未闻她的声音。
　　宋萦轩在林中急奔了良久，终于缓缓停了下来。她漠然地环顾了一圈，只见四周百草茂盛，古树参天，加之夜幕未褪，仿佛那些隐藏在幽深中的嘶鸣低吼与深邃目光一下子皆变得蠢蠢不安起来。
　　但她却丝毫未感到恐惧。
　　原来，胸口无心的感觉是这般好的。危险，恐惧，活的，死的，对自己而言，都是空的。
　　她茫然的一步一步走着，忽然脚下一个趔趄，竟重重的扑倒在地。身下细软的泥土在微微松动，她下意识的向旁边翻了一下身子，几乎就在一瞬间，一排尖锐的木刺蓦地破土而出！
　　宋萦轩偏过头，泥土沙石顿时飞落在她的侧脸上，她怔怔地盯着那一根根差点把她刺成蜂窝的木刺，原本失神的眼眸里渐渐透出了一点光亮。当下身形不停，向一侧继续翻滚下去。
　　蹭！蹭！蹭！
　　排排木刺相继破土而出，每一瞬间，皆成了生死之争。宋萦轩翻滚之势未歇，心中尚还惊魂未定，却又忽觉土地蓦地下陷，身子陡然一空，竟直接掉进了陷阱里！
　　“如果你不想被戳成刺猬，就最好别轻举妄动。”黑暗中，一个极其冷漠的声音如鬼魅般幽幽响起。
　　宋萦轩并未掉至坑底，却落在了一张大网上。只是这网柔软异常，脆弱易破，反而更加使之动弹不得。她悄悄地瞥了一眼深坑下密密麻麻竖立的木刺，额头上不禁登时沁出了一丝冷汗。
　　“你的反应倒是不错，但终究心思不够缜密，太过大意了。”
　　宋萦轩心中微微一沉，半晌，仰面看向不远处那个模糊的轮廓，开口问道：“你是谁？”
　　那人似是怔了一下，复又阴鸷地低笑起来，“嘿嘿，嘿嘿，我是谁？我是谁？这么多年多去了，谁还记得我是谁？”他犹自笑了半晌，笑声仿佛一柄沾满鲜血的刀，令闻者切肝裂胆，凄厉长绝。忽地又骤然一声断喝，“何人在此鬼鬼祟祟！真当老子瞧不见你么！”
　　“晚辈并非有意擅入此地，打扰前辈安宁，还请见谅。”一个清亮的声音徐徐响起，随即，一个人影缓缓而至。黑袍假面，不消说，正是苍夜痕。
　　苍夜痕行至距那人三丈有余之处，便驻了足，朗声道：“前辈，我们并非故意前来此地扰您清净，你身旁那位所中陷阱之人乃晚辈的朋友，还望前辈能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宋萦轩正身陷网中，乍闻此熟悉之音，又忆起适才之事，心中蓦地更觉伤感，不禁冲口喊道：“我才不是你的朋友！你赶快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苍夜痕却并未理会宋萦轩的叫喊，而是暗暗地环顾着四周环境，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道：“前辈若是答应，就请将我的朋友放了吧，我们定会速速离去，绝不会向外人提及您。”
　　那人冷冷哼了一声，道：“既然你这么关心你的朋友，又为何不自己过来解救她呢？你自己没有这个胆量，却还想让我放人，当真可笑！”
　　苍夜痕挑了一下眉，叹息道：“依前辈之言，似是我能够走过去，你就会放人？”
　　“嘿嘿，那也要你有胆量走到这里才行。”
　　苍夜痕沉吟着点了点头，方才叹了口气，“我明白了。”她音犹未落，人已纵身跃起。与此同时，周围的大树上枝叶瑟瑟，左右窸窣声起，十余发箭矢瞬间犹如骤雨般激射而出。
　　苍夜痕人犹在半空中，右手向一侧挥出，十余枚石子纷纷飞出，撞击在箭矢上。她的手劲虽并非神力，但胜在巧妙，兼之那箭矢本为木制，其硬度更在铁制之下，由此，箭矢疾来之势顿时大大减缓。她连忙解下外衣，黑袍翻转如云，顷刻间又将另一侧飞来的箭矢尽数拦下。箭矢散落方一触地，便有木刺破土而出。见此情景，苍夜痕身形一变，手中衣袍成团扔出，足尖一点其上，终于落至那人面前。
　　那人乍一看清了苍夜痕的衣着服饰，忽地咦了一声，道：“清和一族？你是清和族人。”
　　苍夜痕低头瞧了瞧衣衫上所绣的骏马图腾，又看了一眼那人的模样，依稀见他衣着褴褛，只能尚且勉强蔽体，脚上穿着一双极为简陋的破草鞋。发须蓬乱脏长，脸上肮脏不堪，整个人仿佛一个深山野人一般。她心中好生疑惑，但为保宋萦轩安全，却又不能轻举妄动，只好道：“晚辈的确是清和族人。”
　　那人淡淡地应了一声，缓缓道：“既然如此，那么就好说了。”
　　音犹未落，苍夜痕倏地脚下一空，登时掉入了深坑中！
　　宋萦轩这边闻见声响，却又看不见究竟出了何事，心中不禁一紧，连忙大声喊道：“苍夜痕你怎么了！你快回答我！你怎么了！”
　　“我没事。”一个平静的声音传来。
　　“哼，你还真是嘴硬。落到这步田地也能算作没事？”
　　苍夜痕苦笑了一下，道：“我的意思是我暂时没事。”言罢，她看了一眼自己这个略带尴尬的姿势，双腿平直分开，两脚使力蹬在坑壁上，上下皆难。而且，自己显然是触了那人的逆鳞，因为此坑并未有网覆上，一旦掉下必死无疑。
　　最为重要的是，倘若现下有人想杀她，那么即便是个五岁的孩童也能够轻而易举的做到。
　　“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告诉我自己，倘若有日我遇上了清和族人，就一定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如今，果真让我遇上了。哈哈！哈哈！老天，你总算是补偿了我些！”那人大笑起来，笑中却未带半分喜悦之感，反而更觉悲伤。少时，笑声方止，那人便缓缓走向苍夜痕。
　　苍夜痕眼看着那人走近了自己，却苦于自己对此困境无计可施。但她毕竟胆识过人，脸上依旧不见丝毫的慌乱。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
　　苍夜痕扶着坑壁的手不禁越抓越紧，然而在这一瞬间，她却蓦地想起了苏泠风。想起了那夜她以为自己死了，在河边哭的伤心欲绝的模样。
　　倘若自己现下死了，那么她会比那夜伤心十倍，百倍，千倍吧。
　　所以，她绝不能死。
　　绝不能。